掌柜的脸色沉了下来,嘴边扯出冷笑:“老观呐,咱们都是给秦府干活的,秦府的老爷才是东家,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
叔叔搓着手,赔着笑:“掌柜的,您信我,我们家可是有海环的……”
叔叔说道一半,忽然住了口,海环已经送了人。
掌柜撇撇嘴,脸上轻慢不屑,装着叔叔的语气,怪腔怪调的说:“你们家可是有海环的人,是鲲鹏神的人?每次都这么说,哼,到了你这辈,哪里还出过捕鱼的能人?这次的收成我如数上报,回头你自己跟东家解释。”
叔叔连连应着,推着板车带着渔歌离开了鱼肆。在画舫集找了个略偏僻的位置,摆好鱼摊,上面放着一些海里的鱼虾蟹和贝类。
“新出海的渔货,大家快来看看,新鲜的东海夫人,新妇臂,西施舌……”
“这位先生,来点算袋鱼吧?这赤鯶公也是刚上岸的,买回去烧桌席尝个新鲜……”
萧丞趁着叔叔吆喝着卖鱼,转身跑开。轻车熟路的来到了镇子后街,不远处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萧丞加快脚步,来到了学堂窗边,边听先生讲学,边拿小棍在地上一笔一划的习字。练的正专注,忽然一只手猛的拍了下萧丞的肩膀,萧丞转过头,就看到一张少年的脸,束发之年样貌清秀,眉宇间带着几分书生气。近距离看,嘴巴附近已经有了些青色绒毛。
少年笑的很开心:“又跟着叔叔来镇上卖鱼啊?”
萧丞一把捂住了少年的嘴,紧张的望了一眼学堂,见没人注意,才把少年拉到不远处的僻静角落。
“你怎么又来了?先生马上就讲完了。”萧丞语气里有些恼怒。少年也不生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笑眯眯的看着他:“在听什么?我教你。”
萧丞想了半天只挤出了两个字:“见侮,见侮……”
“见侮而不斗,辱也!”少年立即笑着接道。
萧丞点点头,问少年:“是什么意思?”
少年从旁边的草丛中拔了一根,叼在嘴里:“意思就是说,当正义遭到侮辱、欺凌。却不去挺身而出,是一种耻辱的表现。”
萧丞把这句话在心里诵读了好几遍,牢牢记在脑中,就听少年说:“你每次来镇上,学个一两句,就要走了,你这样子什么时候能学完一本书?”
萧丞听闻,低着头默不作声。少年忽然靠近萧丞,笑眯眯的说:“再过几年你就能嫁人了,嫁我的话,我每天给你讲学。”
萧丞眼神清澈的看着少年:“陆怀寒,你一点也不像个书生。”
名叫陆怀寒的少年觉得有趣,问萧丞道:“那书生该是什么样子?”
萧丞想了想,抬起头:“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样子的。”
陆怀寒哈哈大笑:“我可是镇上最会读书的,乡试第一名。”
萧丞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回去了。”
陆怀寒从怀里拿出一本书,递给萧丞:“你要的草木集,这是我拓写的,不用还。”
萧丞接过书,面露喜悦:“不用还?”
陆怀寒笑眯眯的望着他:“不用还。”
萧丞小心翼翼的把书藏在怀里:“算我欠你一次,走了。”
萧丞转身跑向画舫集的方向,在他身后,陆怀寒笑望着萧丞的背影,大声喊道:“喂,你到底要不要嫁我?你嫁我,等我考了功名,带你去京都。”
萧丞头也没有回,明朗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考到功名再说。”
萧丞回到画舫集的时候,叔叔摊子上的海货已经卖的差不多了,日头逐渐升上了中天,叔叔照例将一个袋子丢给萧丞:“这里头是鱼胆和鱼肠,给你留的。”
萧丞如获至宝的把小袋子装起来,就听头顶上传来叔叔的声音:“走,叔叔带你去吃碗面。”
萧丞惊喜的抬头看着叔叔,他来过画舫集好几回,见过镇子上的汤面摊子,白白的面条热乎乎的冒着葱香,三个铜板一碗,要是和叔叔每人要上一碗,那就是六个铜板,半袋菽粟的钱。所以萧丞每次连瞧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怕叔叔看见。家里拮据,他舍不得叔叔花钱买面,不过想来是自己瞧的多了,被叔叔看在眼里。
叔叔笑呵呵的拍了拍萧丞的脑袋,把板车推平,剩下的鱼篓子和摆摊布往车上一扔,两个人刚要离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忽然拦住了路。萧丞抬起头,逆着阳光可以看到那青年脸色发白,颧骨很高,一双垂眼看上去有些阴郁刻薄。
青年眼中有些嘲弄的看着叔叔:“老观头,这就要走了吗?”
萧丞疑惑,却见叔叔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强挤出一丝笑容:“少东家,您怎么亲自来了?”
叔叔轻轻捏了下萧丞的手:“快,叫秦少爷。”
萧丞不知为什么,见了这个人,心中无端的厌恶,气叔叔一脸的谄媚,没骨气。他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秦少爷挥挥手,斜瞥着叔叔:“你们小海村这两次渔货给的数目不够,你也知道,只有我们秦家肯租船给你们出海,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要是没有大船,你们那些萧丞船根本没法子去远海捕鱼……”
叔叔连声低头应道:“是东家仁义,我们小海村都记在心里,只是这次着实是纵海湾出了海怪,死了人。回头我们收成多些,悉数给东家补上……”
秦少爷厌恶的看了叔叔一眼:“在海里讨生活,死个人不是常事吗?要是没有大船,你们小海村都要饿死,我家虽然仁义,但也不是善堂,要是下一次收成还是不足,我们就得重新谈谈分成的事儿了。”
叔叔连连说道:“少东家说的是,我们下次一定补上,谢东家宽容。”
叔叔说完,弯下腰就要去推板车,忽然,秦少爷伸手拦住了他:“等会儿,我还没说让你走呢。下次是下次的,但是这一次秦家的损失怎么算?”
叔叔愣了愣,不再争辩,缓慢的伸手从怀里拿出钱袋,秦少爷一把夺过钱袋,从里面悉数倒出铜板,嘲笑着说:“老观啊,早就听爹说了,这些渔民里头,数你最懂事,小海村的渔民们让你来送鱼卖鱼,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秦少爷说着,将那些铜板在手上掂了掂,嘲讽笑道:“我也不是狠心的东家,只扣掉该扣的那一份,剩下的你们拿走。”
秦少爷把一串数铜板揣进怀里,把手上仅剩下的几个铜板放回钱袋,丢给叔叔,扬长而去。萧丞想要去追,被叔叔扯住衣领,萧丞抬头去看叔叔,见叔叔没有说话,正午,日头正盛,照在叔叔黝黑的脸膛上,有些凄凉。
萧丞死死盯着远处秦少爷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叔叔看着萧丞,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萧丞抬头:“叔,他太欺负人。”
叔叔一张脸更憔悴了。萧丞低声说:“我不想吃面了,我想吃你煮的榆钱菽粟。”
叔叔低声说:“好,回家,那面,下次叔叔一定给你补上。”
萧丞点点头,帮叔叔推着板车。回小海村的路上,萧丞和叔叔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多数时候都是叔叔说,萧丞听着。
“回头给你做个小鱼皮鼓,我要是出海了,你可以摆弄摆弄。”
“好。”
“家里的海蚊子和黄婆子最近少了很多。你知道为啥吗?”
萧丞摇摇头。
“下次出海,叔叔留一条大鱼,给你煮鱼汤喝。这一次不说谎。”
萧丞没回答,忽然仰头看着叔叔:“收成不够,下一次怎么办?”
叔叔咧嘴笑了笑:“渔子出海,是要靠鲲鹏神赏饭吃,赏的多就多吃,赏的少就少吃。”
萧丞心中无端有些厌烦:“鲲鹏神若是真好,张家哥哥为什么会死?出海危险,收成也没个定数,以后不要出海了。”
叔叔揉了揉萧丞的头:“不要怕死。活着就是以命相搏,也只有豁出命去搏,经历过生死,才更能知道活着有多好。”
萧丞仰起头:“死都不怕,为什么怕东家?”
叔叔没说话,一路沉默下来,就在渔歌以为叔叔不会回答了,头上忽然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因为活着,本就比死更难。”
萧丞看着叔叔走到床边,扯开了枕头,拿出了里面的三十几个铜板,揣在怀里,出了房门,在小院里摆弄那些晒干的鱼皮,萧丞知道叔叔要做什么,他气鼓鼓的默不作声,拿起渔线开始缝枕头,针脚细密。
总是这样,被人欺负了,连气也不敢出。一副怂样子。
缝完以后,他看了看窗外,天色还早,院子里的老榆树下头,是正在织网的叔叔。萧丞悄悄从旧木柜底下,拿出一个木头盒,盒子里头歪歪斜斜的躺着十几只黄婆子,还有一些海蚊子,个头都不小。萧丞拿小棍戳了戳,里头的蚊虫一动不动,显然是不活了。
萧丞满意点点头,处理完这些尸体,他打开炕头的旧木柜,木柜里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瓦罐和陶瓶。萧丞把怀里装鱼胆鱼肠的小袋子,宝贝似的拿出来。又打开草木集,草木集上的字规整清秀,很有陆怀寒的特色,萧丞就这样,拿着草木集比对着开始配药。
草木集里,有些生僻字,都被陆怀寒细心的做了反切的注解,很是细致,萧丞勉强能读下来。一边读,一边忙乎着那些个瓶瓶罐罐。
他想起当年那个老瞎子的话:“毒药毒药,毒和药是分不开的,想学毒,就得懂药。”
萧丞从小没有父母,有记忆以来,身边只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头陪着自己。他从小就教自己练毒,老瞎子也没瞒着自己,不但把配毒的手艺倾囊相授,还告诉他,他爹妈都是京都人。
萧丞性子冷漠,也就点头答应着。没兴趣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既然他们把自己扔了,那问与不问也没什么区别。权当个孤儿好了。这世道,活着本就艰难,何苦还要在找什么父母,给自己生活添难处。
萧丞虽然淡漠了些,但是并不傻,他知道多一门手艺不压身,所以一直坚持练毒,从没懈怠过。
后来老瞎子要走之前,跟萧丞说,要是有一天,无处可去了,又不想在这泥沟子里混趟,那就去京城,找一个叫庄伯秋的人。不过这是个选择问题,要是不想去京城,就安稳的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萧丞问老瞎子,京城是什么地方?老瞎子想了想,说,我们呆过的村儿里,是泥沟子,那京都就是大海。那里马车多,人也多,比十个村里的人加在一起还多。萧丞撇撇嘴,觉着老瞎子在吹牛。
老瞎子后来跟萧丞说,自己要走了,萧丞也没问他去哪,老瞎子把他送到这个渔村,交给了叔叔,对他说,这叔叔是他的老相识,会待他像亲闺小一样。但是老瞎子临走那天晚上,他看到叔叔给了老瞎子一吊钱。
萧丞就在小海村的村口,堵住了老瞎子,伸出手对老瞎子说:“你卖我卖了一吊钱,我要分半吊,剩下的算是清了你养我的账。”
老瞎子没生气,蹲在村口捂着肚子笑了半天,萧丞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只知道最后,老瞎子还是分了他半吊钱,走了。
现在,萧丞已经把老瞎子的手艺练了个八九成,那半吊钱却一文都没少。一些深海鱼类的鱼胆,鱼肠都带有剧毒,拿来练毒再好不过。没必要花钱去买草药,这些叔叔并不知道,叔叔没问他,他也没提过。平日里都是叔叔出海以后,他才捣鼓这些东西,不过今儿拿到了草木集,手痒,没忍住。
萧丞配了一些“牛闭眼”,这是老瞎子教的一种迷药,很是厉害,捻一点就能迷倒一头大黄牛,不常接触的人,闻着味儿都能睡死过去。
顺着窗户往外看了看,叔叔在院子里头包鱼皮鼓,那些沥干的鱼皮一片片的搭在栅栏上。带着一股咸腥味。
萧丞又从一个小瓶子里倒腾出一些粉末,放在木盒子里,又把木盒子重新放回床底下,那些黄婆子和海蚊子实在惹人讨厌,他就配了些毒,毒死它们。就该是这样,不管是人,还是这些蚊虫,欺负人,就该付出代价。有了这些,这几日倒是难得睡了安稳觉。
萧丞正想着,就听外头忽然热闹起来,小海村的渔民们来到自家的院门口,叔叔打开院门,转头对着屋里头喊:“萧丞,叔叔伯伯都来了,搬点墩子进屋。”
萧丞没说话,把自己的家伙事都收起来。跑到院子里去搬墩子。家里能坐人的地方太少,每次来人都要折腾几回,已经习惯了。
很快,简陋的草屋里就满满当当坐满了人,陈家大哥最先开口:“四哥,人都齐了,你说吧。”
叔叔低下头,从怀里拿出钱袋来,他把钱袋里的铜板倒在桌子上,里面零星有四十多枚铜钱。
“这是卖鱼的钱,大家伙分了吧。”
年龄最大的刘老头走到桌子边上,伸出手拿了两枚铜钱,放在手里掂了掂:“老四,遇到东家了?”
叔叔张了张嘴,没吭声。
“带着鱼味儿的铜板,也就这么几个,剩下的都是捂干的铜钱。这些都是你的棺材本。你这又是何苦?”刘老头低声叹了口气,把铜钱放回桌子上。
叔叔沉默不语,也没有争辩。站在大门口,黝黑皮肤四方脸儿的陈家叔叔猛的一拍门板,怒道:“东家欺人太甚,咱们出海拿命打渔,每年的鱼,十条要缴七条,只能剩些死鱼自己卖了填肚子,竟然连这些还要克扣。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不是东家的错,人家租给咱们大船,让咱们出海,也是要交租子的。只是这两次咱们给的渔货不够数……”叔叔低着头,闷声说。
陈家叔叔立刻大声道:“老观,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扯?分不清谁好谁孬吗。”
受了呵斥,叔叔低着头不出声了,旁边的刘老头不耐烦的道:“行了,也不是老观的错,老观脾气一向这样”。
陈家叔叔气呼呼的转过脸:“东家要的鱼数量太多,这么下去,咱都要饿肚子的。”
“要不去和东家商量商量……”
“要是能商量,哪会到这个地步,东家啥样人,谁不清楚?”
“可是张家小哥都死了,就算要鱼,也不能把人往死里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