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它就老实本分地站在门口,对沈瞳投注以羡慕和敬畏的眼神。
这房间它平时根本不敢进,因为里面都是它爸爸最心爱的宝贝,虽然它自认也是个大宝贝,但每次只要胆敢踏进这个房间,等待它的都是毫不含糊的责罚。
今天这位客人果然身份尊贵,它必须好好将她守护。
忠诚的牧羊犬坚定地立在门口,再次确定这就是它最重要的羊。
沈瞳则像落入金银岛的海盗,被满屋子的宝藏晃花了眼。
形态各异的机器人,有完成品也有半成品,在成排的展柜中摆成一列,墙上贴满了相对应的机械设计图纸,从落款时间和技术迭代可以看出,这是Marsh多年来的积累。
天才少年的成长编年史。
沈瞳沿着展柜慢慢看,不敢随意去动柜子上的东西,直到走到房间角落,看到主人最早的珍藏,她才忍不住伸出了手。
那是一个月球车样式的小机器人。
涂装成明亮的宝蓝色,能看得出年头已久,塑料管线都有些老化皲裂。
机器人的胸口印着一个橘红色的队标:S-Y。
在机器人的旁边,还放了一个旧的木质相框,装着一张在颁奖礼上的合影。
一个梳高马尾的女孩,一手举了个红色机器人,一手揽着比她矮一个头的小男孩,笑得见牙不见眼。
背后的大屏幕显示:
Tong Shen & Yanzhou Ye, China, Champion of the Year, VEX-EDR Robotics Competition
(沈瞳、叶延舟,中国,VEX-EDR青少年机器人工程挑战赛一等奖)(注1)
沈瞳手指轻颤,抚过那张照片。
明明在密闭的室内,耳边却突然吹到了风。
风中蝉声热烈,是M国东海岸的盛夏。
沈瞳和叶延舟——这是Marsh的本名——联手拿下初中组工程挑战赛的团体第一。
颁奖时,镁光灯连成刺目的光海,广播系统中回荡着他们的名字。
场外的鸣蝉声震云天,仿佛专程而来的喝彩。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北美十三年蝉。
幼虫在地下度过漫长时光,孵化十三年后,成群破土而出,羽化、交.配、产卵、死亡,成为周期性出现的奇景。
那一年她正好十三岁,照片中的笑容不会再有,拿在她手中的那个红色涂装的机器人,也在某次搬家途中不慎遗失。
若不是今天看到Marsh珍藏的合影,她都记不起它的样子。
所有的热血、快意、奋发、辉煌,都随着当年的蝉声一并消亡。
沈瞳站在房间一角,仿佛站在某种历史的原点,眼前是Marsh走过的路,脚下是自己在走的路。
一个短暂的交集之后,慢慢距离越来越远。
逃避了多年,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追悔和嫉妒!
她想读名校,读机器人相关的专业,想有最好的导师,最优秀的同学,最心无旁骛的热爱。
这个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她浪费和错过了怎样的一种可能性。
沈瞳生性软怂,没事就能哭一鼻子,幼儿园评语年年必有“注意克服骄娇二气”。
后来还是被瞳妈抽打着学乐器、做演讲、竞选班委,一颗金豆换一顿巴掌,才慢慢糊出来一个落落大方的外壳。
但一个人生性如何,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出厂设置。
沈瞳本质上软怂依旧,只不过学会了躲在她妈看不见的地方哭而已。
好在她还有另一重出厂设置,就是每逢大事不含糊。
真遇到特别难过的坎,说她倔强也好、意气也罢,总有一股气先撑住了,回头再躲起来慢慢哭。
——不把那罐饮料一滴不剩全浇在顾希闻头上,她绝不会先低头认输。
所以,站在Marsh的书房,活生生看到自己错过的人生,虽然心里难受得像伤口撒盐,她却没有忙着掉眼泪。而是把目光牢牢钉在每一张3D设计图纸上。
想拼命看清楚,她和曾经的伙伴之间,究竟有了多大的差距……
这些东西都很珍贵,沈瞳不敢随意乱碰,便踮起脚凑近了细看。减震器装哪儿,电机什么型号,底盘和云台的机械结构如何设计,电控具体怎么做……
想得正入神,耳边传来沉沉声音:“都有余电,可以拿出来玩。”
沈瞳练了多年大提琴,一直以为老师说的“所有乐器中最似人声”是比喻,现在才发现是写实。
这个弟弟明明不到二十岁,清朗少年音居然一点都不剩了,好似一把大提琴成了精。
人也脱胎换骨般高大起来。
她看一眼当年合照,再看一眼眼前人——得使劲抬头,不然只看得见胸前的纽扣。
太陌生了……以前明明她更高的……
沈瞳扎手扎脚站着,像个僵硬的稻草人,社交障碍症立时发作。
Marsh低头看她一眼,从架子上取下她正看的那个机器人,随意丢进她怀里,自己走到桌前开了电脑。
“还记得奥茨和欧茨么,我们做的第一对机器人。后来我的很多设计,都是从当初的结构衍生而来。”
他将工作椅让给沈瞳,自己又拖来一把,很自然地坐到她旁边,一张张给她演示迭代设计图。
云图的M神亲身上阵,讲解自然既能深入,也能浅出。沈瞳这些年相关论文读过不少,毫无障碍地全都听懂了。
不过,所谓的沿用最初的设计结构,当然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高考压轴题还都是课本练习题的变体呢,关键还不在于“变”吗?
偏他说得认真:“严格来讲,我有一半身家归你。”
沈瞳愣了一瞬,当然这是玩笑,这话要能当真,那她可真发达了。
再不闻窗外事,她也知道云图创新在市场上是什么估值。
这么一想,她又难受得不行,同一个起跑线,跑着跑着她却掉了队,现在连未来方向都看不太清。
人生际遇可谓天差地别。
“电机配编码器,动力学模型加传感器,结构都差不多,关键是和环境的交互方式吧?”
眼巴巴看了许久,沈瞳忍不住主动拿过鼠标,细细打开去看软件框架。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再次暴露了秘密。
嘴上说着不感兴趣,其实每天都会留一两个小时读论文。
大概热爱和贫穷一样,都是掩盖不住的东西。
“对,计算机视觉、深度学习、图像信号处理,都在慢慢实现,所以今天它可以做到人脸识别和实时避障,还能识别主人和自动跟随,可以带出去当狗遛。”
守在门口的胖达“呜”一声竖起耳朵,敏锐地意识到了失业危机。
沈瞳点头,继续往下看,框架说起来差不多,实现方式却千差万别,光是一个移动底盘,芯片、电机和动力学模型的选择就无数种,里面都是学问。
她一旦沉迷机器,就会彻底忘记时间,Marsh也不催促,一直耐心答疑。
中途他还出去给她热了一杯牛奶,配了两片威化夹心饼干,放在她顺手好拿的地方,犹如当年陪她熬夜时的习惯。
“目目,今天有点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来玩?”时钟指向十二点,一杯牛奶喝见了底,Marsh开口下了逐客令。
沈瞳猛然回过神,尴尬油然而生,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一连声和主人家道歉。
她也是太没谱了,居然在别人家玩到了后半夜。连吃带喝的,一点也不见外。
也是Marsh太有迷惑性,一举一动都像昨日重现,当初他们做机器人比赛,没少一起熬夜。
撕开的饼干包装纸扔在一旁,居然也是她惯吃的那个牌子。
“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耽误你休息了。”
“我休息还早,”Marsh将帽子扣上她的头顶,轻轻弹了弹帽檐,“但是你该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VEX系列比赛,美国机器人教育与竞赛基金会主办的国际最知名机器人赛事,每年吸引全球上百万青少年参加。其中VEX IQ面向8-14岁中小学生,VEX EDR面向11-18岁初高中生,VEX U面向18岁及以上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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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午夜已过,门廊外依旧灯火通明。
沈瞳刚一推门,立刻有人从对门蹿出:“美眉,晚上好!”
美眉……这称呼可有年头了……
打招呼的是个人高马大的金发老外,脸盘倒是周正,就是半夜被灯一照,活像一只碧眼狐狸,闹聊斋似的,难怪古早时候要被叫做鬼子。
鬼子却讲标准中文,字正腔圆,四声都分得很清楚,就是词汇表相当地诡异。
“世间的缘,深深浅浅,今日相遇,今生有缘,我叫肖忆伤,美眉,你叫什么名字?”
妙得很……还是一只非主流的狐狸……
沈瞳立刻将他和那辆古怪的跑车以及机器人管家对应起来,当即明白了为什么它们的语音系统都那么古怪。
开发者的语文学习,必然使用了错误的教学素材。
“老肖,钥匙。”Marsh明显不想和他多话,将手中的车钥匙抛过去,对沈瞳道:“我同事,Eason Shaw,你可以叫他老肖,他是个人来疯,你不用太搭理。”
沈瞳被瞳妈训练这么多年,怎可能对旁人的问好不搭理。
她条件反射地扯出一个礼貌得体的微笑:“您好,肖先生,我叫沈瞳。”
“哇,好听,我可以叫你瞳瞳吗?”
“不可以。”Marsh道。
“那你可以叫我肖肖吗?我不老。”
“不可以。”Marsh挡开他不停凑过来的脸,伸手将沈瞳拎到了电梯前。
“人家又没有问你。小美女,你是舟舟的CP吗?”
“……”
“传说中的最萌身高差,欧,我柠檬了,今天又是为别人的爱情流泪的一天。”
肖先生估计是网上学的中文,春晚一般塞满了网络词汇,集中文互联网二十年热词之大成。
古怪是古怪,用来表达意思却还是足够。
沈瞳紧张地辩解:“不是,我们是同学。”
“懂了,同桌的你~”肖挤眉弄眼,居然哼出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
沈瞳窘得说不出话。
高考之后她钻地下蛰伏了三年,十分缺乏交际经验,又回归了她妈说的“拿不出手”的腼腆状态。
小曲儿一哼,八卦人士接二连三从隔壁冒头。
即便不敢像肖老板这样造次,至少可以无声地围观,用目光把沈瞳给烹熟。
一个名为【没有老大真自由】的群里,几人正在热烈地交换意见。
【1号助理:原来老大好这口,圆圆脸蛋太萌了。】
【蛋黄:这怎么能下得去手?舟哥真禽兽。】
【1号助理:还能不能纯洁了?不想歪行不行?】
【蛋黄:是老子要想歪吗?你老板换衣服了你没发现?还不够明显吗?要是纯聊天他洗什么澡?】
【霜霜:观察入微,有理有据。】
在书房进行了两小时学术探讨的沈瞳,纵然不知道某个私密小群的聊天内容,也被围观得几乎抬不起头。
Marsh走在后面,隔空指了指某金发碧眼:“今晚把卡顿问题解决。”
“白眼狼,我刚才孤身守门,都没有进去打扰你们约会……”肖委屈地直扁嘴。
电梯门缓缓合拢。
沈瞳把“不是约会”四个字吞回去,尽量轻松道:“你的同事……很可爱。”
Marsh回头看她一眼,声调温和下来:“今天太晚了,下次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下次?沈瞳没觉得还能有什么下次。
她和叶延舟是老同学没错,但和Marsh Ye却没那么熟。
估计也就是一句“下次请你吃饭”之类的客套。
于是她也客套地笑笑:“嗯,记得和国际友人普及,同桌并不等于‘同桌的你’。”
Marsh沉默立于一旁,并没有接腔。
沉默气氛一直持续到车库,沈瞳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
但如此一张七情不动的冷脸,高不高兴都是旁观者的自由心证。
这回Marsh开自己的车。
冷峻低调的银灰色,全部内饰只有一盒纸巾,总算符合他现在的人设。
长大后的棉花糖弟弟,人设实在过于高冷。沈瞳越发小心翼翼,坐在副驾驶连话都不敢多说了。
半夜道路通畅,半小时就开到滨海会展中心,此时Marsh重新拾起了话头。
“明天有比赛,在中央展厅,来看么?”
“什么比赛?”
“Robo+挑战赛,一个AI机器人赛事。”
“我有其他工作安排……”
“会有很多脑洞大开的机器人,今天你问的问题,能看到至少三种解决方案。”
沈瞳承认自己受到了诱惑。
但凡心头好,一旦沾上就停不下来。她想起之前那次在仓库被堵截,恶魔果然洞悉人心。
恶魔他还风度翩翩。停了车,一直送她到酒店正门。
雨后有月,深蓝天幕堆着团团白云,从海平线一直堆上天心。
天色如此清透,让人想起许多年前的好空气。
他也和很多年前一样,临走前对她叮咛:“少熬夜。”
那时候她都怎么对付过去?
“你们小孩子才需要好好睡觉多长个儿”,一句话就让他哑口无言。
可是现在……
沈瞳站在台阶上方,回望台阶下的恶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