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迟疑了下,“……楚王殿下,尊驾应该知道吧?”
堡主说知道,“我和他有仇。”
公主的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冤家这么路窄,不会……吧!”
第17章
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官场战场一样,树敌太多,弄得不好就得罪人。对方明面上碍于身份地位不能把你怎么样,可一旦落到人家手里,那可就是吃肉吮骨,悉听尊便了。
公主这回的算盘打错了,本想借着楚王的声威,先震慑拉拢一下买主的,结果那么巧,人家居然是他的仇家。公主顿时有种错付的惆怅感,强颜欢笑道:“其实本公主和楚王也不对付。我是迫于无奈才来天岁的,尊驾应该知道吧?本公主实在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一边修行一边呲妞,哪里有半点出家人的样子!这样,为了表示感激,本公主单方面酬谢尊驾。我们膳善国出产美玉,上国大部分的玉石都是膳善进贡的……当然,进贡不可能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要是尊驾愿意,膳善可以提供货源,让尊驾成为天岁最大的玉石商,尊驾看怎么样?”
公主殷殷期盼的目光,满含做成买卖的诚意。
灵堂上的所有人大概都没见过这样的公主,一个个惊讶地望着她。在大众的印象里,公主都应该高高在上,遇到危险两眼泪汪汪,这位不是,虽然美貌惊人,言行却像个奸商,由此足见附属小国处境艰难。
堡主听她长篇大论,最后并没有改变主意,他高深地看着公主道:“殿下不必游说了,鄙人不缺钱,对玉石生意也没兴趣。我前几日刚死了儿子,我的儿子是个镬人,他天生没有味觉,到死都不知道糖是甜的,我不能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我花大价钱买下公主,就是为了让公主殿下陪我儿子走完最后一程,所以殿下不要误会是我救了你,好听话说得再多,也得乖乖殉葬。”
公主目瞪口呆,殉葬,多不友好的字眼,不能再商量一下吗?
她转过头,看向供桌上方巨大的灵位,“谢邀?好名字……不过尊驾何不考虑一下本公主的身份,我是一国公主,你拿我给令公子殉葬,不怕他福泽不够损了阴德,将来投不了胎?”
谢堡主勃然大怒,厉声道:“一派胡言!你若不是公主,还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呢。我儿配得上最好的,他是我的独子,独子你知道吗!”言罢转头下令,“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带下去梳妆!阴阳生看好了吉时,倘或错过了,我饶不了你们!”
这回再没有公主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几个妇人七手八脚把她押进了灵堂边的耳室里。怜香惜玉,不存在的,她想反抗,换来更大力度的压制,公主身娇体贵,哪里经受过那个,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你们竟敢这么对本公主,不怕掉脑袋吗!”
公主放狠话,但反抗无效,雪白的香粉,玫红的胭脂,照样一层又一层往她脸上扑。公主眼看着自己的脸变得喜气洋洋面目全非,滚下的两行热泪在脸上开凿出深深的沟渠,砸在妆台上,泪水表面竟然还浮着一层脂粉。
外面谢堡主和夫人正面无表情地商议,到底该把这位公主塞进谢邀的棺材里,还是另外给她置办一口。谢堡主的意思是让他们同棺,这样谢邀需要的时候,唾手可得。
谢夫人并不赞同,“本来以为找不到合适的飧人,才封了棺,现在开棺,岂不是会惊动邀儿?再说已经第七日了……”谢夫人心疼得直流眼泪,“天这么热,开棺会伤了孩子的颜面,你于心何忍!还是另外准备一具棺椁吧,并排放进墓室里,她逃脱不掉,到了地下一样伺候我儿。”
谢堡主到底还是听了夫人的话,商定之后将公主拽出来,命人端来一个漆盘,盘上放着一把刀,一根绳子,还有一包砒霜。谢堡主说选吧,“选一样结果自己,比活埋进墓里强。”
公主试图再争取一把,“你们不能随意掠夺别人的性命,要不然看看上天的意思?我们来掷骰子吧!”
谢堡主说不用了,“无论如何你都得下去陪我儿子,选吧,不要耽误了落葬的吉时。”
公主无语凝噎,谁也没告诉她,上邦大国流行用飧人当随葬品。自己如花似玉的年纪,没蛊惑到释心,也没当成楚王妃,却要在这不知名的地方给人陪葬,不知国主有朝一日得知了,是什么感想。
“看来今天难逃一死了,也罢。”公主叹了口气,“不过我有个要求,我们膳善的习俗是,死前生人回避,死后不许封棺,否则灵魂会化作厉鬼,吞吃其他魂魄,你们也不想令公子反被我吃了吧?”
谢堡主虽觉得小国事多,但人家都愿意下去伺候他儿子了,这点风俗还是可以尊重的。
谢夫人点头,示意公主选一条路。公主无可奈何,只有挑砒霜碰碰运气。
但愿前几次的症状轻微不是一场误会,否则这次可死定了。公主一面吞毒一面思量,书里每到这个时候都有英雄救美的,她的英雄在哪里?释心大师指望不上,伊循又娶了别人,自己在这世上是朵无人怜爱的娇花,果然人间不值得。
好在这砒霜无色无味,入口即化,不算难以下咽。公主吞完后,有一瞬产生了看破红尘的想法,躺进他们替她准备的棺材里,开始回忆生平。遗憾的是除了吃喝玩乐,她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原来这十七年真的白活了。
不过白活也是活,活着声色犬马,还有好多乐子,就这么不声不响死在谢家堡,死不瞑目。
摸摸刚才藏下的妆刀,还好,还在。公主掩盖在大红喜服下的手攥紧了它,然后看着棺盖落下来,切断了午后的天光。
充分尊重每一位死者,是谢家最后的美德,因为砒霜是上等砒霜,毒死一头牛只需要指甲盖大小一撮,公主足足吞了五钱,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因此谢家人胜券在握。
附耳贴在棺壁上听,里面没有动静,看来这小娇娘是死得透透的了。谢堡主长舒口气,和夫人欣慰地对视了一眼。
棺材里的公主昏昏欲睡,这毒让她的肠胃痉挛了一阵子,难受自然是难受的,但绝不到濒死的境地。难受过后开始犯困,她小小眯瞪一会儿养精蓄锐,待棺材颠簸起来,透过妆刀撬开的微小缝隙往外看,太阳似乎已经下山了,下葬的吉时也该到了。
一路吹吹打打,公主涩唏嘘,自己出行还没有过这么大的排面呢。她想好了,只要棺材落了地,立刻掀开棺盖发足狂奔。老天对万物都是公平的,克扣你一样,总会赐予你另一样技能,飧人的血肉香甜没错,但飧人跑得快呀。
终于棺身下沉了,公主心头一阵雀跃。她慢慢转身趴下,屈起两条腿,试图顶起棺盖。谁知发出的力,又被反弹了回来,满心的希望忽然被浇灭了,她发现这棺盖根本顶不开。
这下子公主真的想哭了,今天不会死在这儿吧!她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谢家人的哭声和铙钹声被阻隔在世界的另一端,她只好抬手敲了敲棺材板,“有人吗?我还没死,你们谢家有别的镬人没有?我想给他当小妾……”
如此卑微的屈就,没有换来任何回应,公主心想完了,她怕是直接被埋进墓里了。
那位叫谢邀的大哥就在旁边吧?公主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却不敢出声,怕不小心引发尸变。她只有沉住气继续自救,因为棺盖有松动,至多部分固定,于是咬紧牙拿背扛住,抽出妆刀沿棺盖一圈划过去。中途遇到阻力,摸索着用刀尖一点点挑断,快了……快了……最后再发一回力,这次居然成功了!公主蹦出棺材,看着割断的大红绸子喜极而泣,他娘的,简直比出娘胎还要欢喜。
墓室里燃着一盏长明灯,这是唯一的一点亮,谢老哥的棺椁居中放置着,上好的阴沉木,发出乌油油的光。
公主抬头看看,墓室不大,青砖拱顶。谢堡主再疼爱这个独子,墓葬规格也不敢逾越,因此除了陪葬品堆得满满当当,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天岁的墓,大多有封土堆,也就是说墓门之外还有很厚的一层土,要想出去,就得挖出一个洞来。于是公主哭哭啼啼砸碎了一个陶罐,趁着墓门砖缝间的米浆还没凝固,抠出了几块砖,然后开始奋力刨土。
墓室之中一灯如豆,朦胧照亮阴森静谧的四周,唯有沙沙的一点轻响,和公主偶尔忍不住的悲怆呜咽。
太倒霉了,史上最倒霉的公主就属她。公主刨累了,想停下休息的时候就回头看一眼,谢邀那口漆黑的棺椁是她重新振作的动力。这密闭的空间像一个容器,再耽搁下去油灯该灭了,人也该喘不上气窒息而亡了。
那厢墓外,月色照得四野澄明。
一片清辉下,有个白衣的僧人蹲在墓前刨挖,他的身侧已经堆起好大一抔土,他背向月光,脸没入阴影里,只看见瘦削的侧脸,和高挺的鼻梁。
出家人挖了别人的墓,这是何等的罪过,也许会下阿鼻地狱,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命关天,再不加紧就来不及了。
刨挖的工具是就地取材,粗壮的桑树枝干将他掌心磨出血来,好在夯土并不深,约莫又开挖了三尺左右,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嚓嚓的声响。他忽然松了口气,知道墓里的人还活着,也在努力,担心再大力挖掘会弄伤她,便抛开树干,蹲下用手刨挖。
终于泥土松动,露出了一个小孔,接下来大片坍塌,里面霍地伸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来。就着月光看,乌眉灶眼满脸泥泞,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她吓了一跳。
公主手脚并用爬出墓室,一下瘫倒在地大口喘气。心里说不尽的委屈,但委屈里还夹带着一丝欣慰,没想到释心大师良心发现,居然来救她了。
一个往内一个往外,狭路相逢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在破土的前一刻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盏长明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如果没有他,她应该坚持不到挖穿夯土层了。
释心蹲在她身边,什么也没说,默默看着她。
过了好久公主彻底活了过来,偏过脑袋,带着哭腔问他:“我这样,不算二婚吧?”
第18章
她是个奇葩,释心早就知道,但事关生死,他以为她死里逃生后会痛哭崩溃,会心态失衡,然而没有。
公主依旧很坚挺,从一个磨难中全身而退,立刻整顿心情,又以积极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了下一轮的战争。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很明确,先确定好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以便更好地定制合适的攻略。
出家人毕竟是善良的,释心开解她:“施主是遭人算计,不是自愿陪葬,一未定情二没有婚书,自然不算二婚。”
公主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边说边幽幽瞥了他一眼,“大师,你又坑了我一回,欠我的债这辈子都还不完了,就算我是二婚,你也得认。”
说起这个,确实让他亏心,他蹙眉道:“贫僧没想到,军中会出这样的败类。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把我带在身边多好,我就不用经历这种事了。“公主说完,忽然想起来应该装柔弱,于是尾音马上化成呜呜的悲哭,“吓死我了,他们给我灌了砒霜,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还来救我,我总算明白你的心意了,你心里有我。”
她自作多情胡扯一通,趁他不备钻进他怀里,借机搂住了他的腰。
全身心地放松了,抱住他立刻就有了安全感,真奇怪,这是个镬人啊!
夸张的呜咽转变成细微的抽泣,这回哭得比较实在了,公主勇猛是不假,此时也确实需要一个怀抱来抚慰受伤的心灵。毕竟这场经历太玄妙,喝毒殉葬,还被埋进墓里,公主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头一回穿上嫁衣,竟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位大哥也挺无辜的,被迫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弄得坟头上开天窗,无端在别人的人生中露了一回脸,也算不负他的大名。
公主见缝插针,身心舒爽,释心大师却如临大敌,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将她从身上扒了下来,“施主万万不可。”
公主眼泪汪汪,“你这人,念佛念得没有心了?我被人倒卖也是因为你,你害了我这么多次,安慰我一下怎么了?”
他拂袍转过身去,那模样仿佛自己不干净了,得念几句经,才能洗清一身红尘浊气。
公主恼怒地瞪着他,“大师,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劝你不要不识抬举。既然把我从墓里挖出来,当着谢大哥的面,你得给我个说法。”
结果话音刚落,墓室里的长明灯居然熄灭了。有常识的都知道是风吹灭了灯火,但饶是如此,公主也还是吓得蹦了起来。
彼此终于都意识到,这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墓门没有了墓砖支撑,无法往上填土,释心便找来树枝纵横编织出一张网,把掏出来的土又填了回去。
公主在边上看着,“下两场雨,这墓就塌了吧?”
释心念了句佛号,“因果循环,祸福相承,前人不修德行,后人常历涅槃。”
公主听明白了,这叫报应,不过佛有更高深的说法,不像她这么直白。
释心办事终究留了一线,他把先前刨土用的木棍靠在了谢邀的墓碑上,算是给谢家人提了个醒。谢堡主要是聪明的话,勘查一下封土堆,就知道墓里出了变故了。
这地方不能久留,释心问公主:“施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公主说:“江湖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见他迟疑,又补充了一句,“和你一起。”
这回他没有再推脱,经过了刚才的种种,他悟出一个道理来,这么蠢的人不放在身边,好像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况且这次的意外确确实实是因他失算造成的,他心里也有愧疚,所以把她带到云阳和她手下的人汇合,他便尽了人事了。
他背起包袱,提起了锡杖,“走吧,尽快离开这里。”
公主一喜,忙提着裙裾跟上去,先前的恐怖经历没有给她留下太大的阴影,她卷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我忘了问你,你怎么知道我被他们埋进墓里了?”
他说碰巧,“贫僧路过这里,听说谢家堡弄了个飧人殉葬。送碑的人说,是从泾阳城送来的,贫僧疑心是施主,所以跟来看看。”
当然实情隐瞒了半句,据送碑的人描述,那是个绝色的美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论相貌她确实无可挑剔,外人第一眼看见她,绝对只重视她的容貌而忽略了她的脑子,所以他心里知道,必定是她无疑。
只是来得太晚,墓门已经封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挖开墓穴,但愿砒霜的药力也能被她中和,这样尚且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