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喜滋滋系上围裙,迈进了前面僧人进餐的厅房。
给她安排工作的年轻和尚也挺客气,见到她合什一拜,说阿弥陀佛,“有劳大娘了。”
公主说:“好好好,举手之劳。”一面拎起了粥桶里的铜勺,掂一掂,份量还不轻。
在伙房里做事的都是圆字辈,之前的叫圆觉,这个叫圆慧。圆慧卷起袖子给公主做示范,两勺米粥,半勺雪里蕻,一个馒头,是僧侣们早上的餐点标配。
公主看着他打了两份,手稳得很,果然经验老道。后来圆慧便让到一旁,示意公主动手。公主也不矫情,都混成这样了,可以暂时忘了自己的身份。粥汤舀起来,馒头分派起来,起先还哆哆嗦嗦乱晃,等打过了二三十份,渐渐掌握了技巧,这项工作就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每一位到她面前的僧人,她都要抬眼看一看,可惜没有她要找的人。再朝前望望,队伍排得很长,还是很有希望的。于是重新振作起来,左手能写字的特长也得到了发挥,右手干累了换左手,干得可谓风生水起。
只是可惜,直到最后一个和尚端着粥碗咬着馒头离开,公主都没能等到释心大师。她不死心,转头问圆慧:“这就完了?寺里的大小师父都来齐了吗?”
圆慧说齐了,端起自己的那份准备去找座位,公主表示不对,“寺里一共有三百四十七位僧人,今天只来了三百四十五位。”
圆慧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这大娘不一般,居然把人数清点得这么仔细,当即对她肃然起敬,“大娘你真是太有心了!是这样的,西堂大师父这两日正辟谷,还有一位入上京办事还未回来,因此今天只有三百四十五人。”
公主有点失望,这人为了避开她不惜绕远路,大概真的怕透了她吧?
不过没关系,他早晚会回来的。在这之前公主决定先适应庙里的生活,顺便和主事讨间小柴房解决住宿问题。毕竟这庙里没有第二个镬人,相对安全,普通人是闻不见她身上气味的,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身份。只要在寺里住下,那么一去九进一,等于同居,释心大师八成要高兴坏了。
公主嘿嘿笑起来,边笑边喝粥,一旁的圆觉问:“大娘,你在笑什么?”
公主回过神,忙说没有,“我是觉得打饭的工作我能胜任,高兴的。”
圆觉颔首,“不过这才是早饭,午间有加菜,会更忙一些。”
公主说不要紧,“我们农户人不怕辛苦。”当然脑子里有别的算盘,旁敲侧击着,“我刚才听圆慧大师说,释心大师入上京办事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过几日不是有法会吗,所有僧人都要参加吧?”
圆觉虽然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对释心大师那么关注,但还是据实回答她,“今年是释心大师剃度的头一年,他必然是要出席法会的。左不过这两天,无论如何会回来。”
那就放心了,公主充满了干劲,闲散的人生忽然找到了方向,从没有这样积极向上过。
到了第二天,终于有好消息传来,说释心法师已经回寺,往禅房拜见方丈去了。公主心头忍不住一阵激动,强自按捺住,如常进行开饭前的准备,惊喜必须给得出其不意。
伙房前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公主右手拿铲左手握勺,在长桌前摆开了架势。
队伍没有那么整齐,参差的人群慢慢移动,公主打了鸡血般在几百张面孔之间搜寻。有时候预感引领,总觉得他应该会在那个方位出现,结果一张盆大的脸挡住了一半视野。
公主有点嫌弃,暗暗撇嘴,正灰心呢,那大脸盘移开了,露出后面那张眉清目秀的脸。
公主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响,阔别多日,释心大师好像比之前更俊俏了。不知是因为洗漱过后的缘故,还是靠兄弟们衬托,他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沉寂、清嘉、气宇不凡。
满世界的僧人仿佛都凭空消失了,公主眼里只看得见他。草草给排在前面的和尚打了饭菜,暗数着五、四、三、二、一……来了!他来了!如此心甘情愿地到她面前来了!
打了上千份饭,公主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握每份饭菜的份量,一铲子下去八九不离十,不会厚此薄彼。
然而轮到他,饭铲多掘半分,菜勺也不颠了,咔地一下扣在他碗里,量之大,令左右的人惊诧。
释心这才察觉,疑惑地望向这位新来的大妈。大妈目光慈爱,表情温暖,咧嘴笑起来,痦子上的黑毛迎风招展。
释心眼前顿时发黑,端着餐盘的手也开始隐隐发抖,要不是现在艳阳高照,他真会以为活见了鬼了。
第28章
“大师, 别来无恙啊。”公主秋波暗递,自觉倾城。
释心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眼神错愕地望着她。怪这饭堂混浊的空气掩盖住了她飧人的气味, 他居然是走到面前才发现她的。
公主当然有很多衷肠想跟他诉一诉,比方那天他一掌劈得她多痛, 她痛定思痛后觉得不能放过他什么的。不过现在人多, 寺内所有大小和尚都在, 暂时不方便把两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暧昧关系公诸于众。在做人方面,公主还是比较厚道的,逼良为娼的事不能干, 要干也得释心大师心甘情愿。
他们眼神顾盼之间全是戏, 边上的圆慧追问:“大娘和释心大师认识?”
释心不语,重又垂下了眼。他向来高姿态,也做好了公主胡说八道诬他清白的准备, 谁知并没有。
公主说:“有过一面之缘,那天我的豆腐摊子被人撞翻了, 是释心大师替我扶起来的。释心大师真是个好人啊, 就是看上去瘦了点。”边说边往他碗里又加了几块豆干,“大师长途跋涉一定很辛苦, 多吃点儿,要是不够, 大娘再给你添。”
公主笑眯眯,笑出了彼此交情不一般的意味。
作为伙房打饭一线, 量多量少都是有弹性的, 全在那一抖勺之间。有时候人情往来,连佛门净地都不能避免,世上哪里来绝对的公平, 要是真讲公平,就没有释心法号不排辈,老方丈给他另立一字的事发生了。
上百双眼睛看着,未必没有人犯嘀咕。释心看看堆得像小山的菜碗,这是来自伙房大妈的关爱。
公主满目柔情,那张刻意丑化的脸惨不忍睹,但袅袅眼波间,仍有看得见的万种风情。
释心低了低头,道一声阿弥陀佛,端着托盘转身寻坐处去了。公主望着那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背影,摇头感慨:“瘦!太瘦了!”
边上的圆觉不明白大娘对于瘦的定义到底是什么,轮到一个真正精瘦精瘦,瘦得两颊都凹进去的沙弥打饭时,大娘垂着眼皮,连看都没看一眼,漠然扣了一勺豆芽,份量精准,无可指摘。
很多时候吃大锅饭就是这样,不要指望打饭的能多给,只要不少给就是天大的运气。心态平衡,皆大欢喜,饭堂吃饭才会吃得快乐。
通常伙房办事的人,得等所有僧人都打完了饭,才轮到他们动筷子。公主的工作终于完成了,捧着自己的小碗观望,见释心对面的位置正好空着,便兴高采烈跑了过去。
扫扫袖子,施施然坐下,释心没理会她,但吃饭的动作微顿了下。
公主扒了口饭,悄声问:“大师,见到我是不是很尴尬?”
的确很尴尬,他知道自己甩不掉她,她的阴魂不散,她的韧性,全部超出了以往他对一国公主的理解。但越接近达摩寺的时候,他觉得希望越大。他期待寺规森严,能拦住她前进的步伐,结果证明是他太乐观了。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她能这样毫无障碍地出现在山门内,并且精准直击腹地,拿起了伙房的饭勺。
他能怎么办?太难太难了……有时候难得他怀疑人生,他的修行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无奈的是,还不能戳穿她。她乔装打扮,博得了所有僧人的同情。她说他是“好人”,好人就好人吧,总比开口诬陷他,管他叫“夫君”强。
释心吸了口气,如果这深稳沉静的身体是由看不见的弦丝紧拽支撑的话,刚才打饭一抬眼看见她的瞬间,就已经断了一半。
他问出了此生最绝望的问题:“施主,你究竟想怎么样?”
公主无辜地说:“不想怎么样,找了份工作养活自己而已。”
这个人是真的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竟然轻而易举就打进达摩寺内部来了。他开始灰心,甚至一度觉得暗无天日,过去十余年征战沙场,再强大的敌人都未曾让他这样气馁过,他实在点拨不了她的冥顽不灵,也度化不了这个毫无慧根的人。
她不依不饶,是不是想讨个说法?他只得放下面子,主动向她解释,“上次的事,并非贫僧本意。当时施主走火入魔,贫僧是不得不出此下策,伤着了施主,还请施主见谅。”
公主唔了声,“走火入魔?”无赖地笑了笑,“没错,我是对释心大师着了魔。”
释心蹙眉,很快扫视左右,唯恐别人听见他们的对话。但这个动作做完,他立刻就后悔了,心浮气躁不成体统,看来是该到佛祖面前忏悔去了。
好在他能自控,调节心态的能力也很强大,便问公主:“施主不打算回上京了吗?”
公主坦荡地嗯了声,“大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在这伙房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自信。果然人不能游手好闲,必须通过劳作找到活着的价值。本公主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闪闪发光,这两天帮着淘米扫地,虽说有些辛苦,却过得十分充实。”
释心听她说完,忽然觉得她入寺似乎也不是坏事。
环境可以重塑一个人的心境,过去她娇纵跋扈,没吃过苦,因此不屈不挠心比天高。来到达摩寺,寺里青灯古佛,粗茶淡饭,要什么都得亲力亲为,她逐渐适应这样的日子,返璞归真后,也许就此脱胎换骨了也不一定。
释心道:“施主能这么想很好,稍稍劳作,修身养性,假以时日会发现不一样的大我。”
公主赞同地冲他眨了眨眼,“大师懂我。”
这就是她刚才忽然发掘的新战略,强攻不得,可以智取。
一位需要受菩萨和释心大师点化的公主,红尘中一粒浸泡过蜜糖的沙,看似活得无忧无虑,其实内心是空虚的。和尚喜欢讲小我大我,公主就陪他念念阿弥陀佛,毕竟是奔着成亲过日子去的,先交交心,谈谈理想,当他发现达摩寺外的世界也有一个理解他的人,就不会一门心思非出家不可了。
啊,公主觉得自己真是个懂得剖析人心的小天才,她现在也是有工作有责任的,不是毫无价值的社会闲散人员了。这达摩寺里没有其他镬人,人身相对安全,每天早中晚还能见释心大师三次,显然比在外面追着他跑省心多了。
公主欢欢喜喜吃了块豆干,奇怪仔细嚼一嚼,居然嚼出了肉的味道。
她惊诧不已,拿筷子一指,压声问:“斋菜里怎么会有肉?”
释心道:“这是素肉,初一十五民间布施的,口感像肉罢了。”
公主恍然大悟,看看,人多么善于在夹缝中寻找活着的乐趣。出家人不能吃肉,就做出类似肉的素菜来,既不破戒又成全了斋菜的多种口味,真是一举两得。
公主问:“你吃素肉吗?”
释心以为她又要往他碗里加菜,便说不吃。结果他话音才落,就见公主的筷子伸过来,把他碗里的素肉夹走了,边吃还边说:“浪费是可耻的,我来帮你一把。”
终于这举动引来了邻桌僧人的侧目,一个个都愕着两眼,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释心无可奈何,同行的几日,公主和他分食的次数多不胜数,彼此都已经习惯了,但在别人眼里却很怪诞。新来的伙房大娘竟然会从释心大师碗里夹菜吃,这对于知道释心来历的众僧侣来说,无异于石破天惊的爆炸性发现。
公主终于也察觉不对劲了,当即将错就错,喋喋说:“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挑嘴,素肉怎么了,它是素菜不是肉!阿弥陀佛,别糟蹋了善男信女的一片好意……哎呀,你不吃,大娘帮你吃,看嘛,明明很好吃……”
所以这是出于长辈的勤俭持家?类似发现孩子吃不完,顺理成章清理战场?这么一想倒也说得通,不过就是释心大师这“孩子”年纪太大了点,大娘的关爱用在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违和感。
释心的强大,强大在内心恒定,无论引来多少侧目,他都能岿然不动。
公主呢,可是当着膳善全军发表过讲话的,三百人的小阵仗完全不打怵。
当局者光明磊落,别人就无话可说,她饭量小小,几口素菜一个饭团就吃饱了。圆觉是个好孩子,见她吃得少,探身过来问:“大娘,我的素肉你要吃吗?还有你为什么总喜欢把饭捏成饭团?”
公主忙摆摆筷子,谢绝了他的好意。她只和释心大师不见外,不是和所有人不见外。别人碗里的东西怎么能乱吃,吃了释心大师会不高兴好吗。
至于饭团,公主笑着说:“我小的时候不爱吃饭,我娘就把米饭捏成团,说吃多了会长得像饭团一样白胖白胖……”
后来这个奇怪的习惯一直保留下来,反正她也不觉得麻烦。将来有朝一日,有个人愿意无偿给她捏饭团,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圆觉哦了声,证实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果然大人的话不能尽信。”
公主一怔,扭过头瞪着圆觉,“你这是什么意思?讽刺我长得黑吗?”
圆觉说没有,赶紧闷头扒饭。
释心已经吃完了,都没招呼公主“慢慢吃”,放下筷子收拾好餐盘,起身走出了饭堂。
公主也没往心里去,之前进伙房帮工,因为释心大师一直不回来而悬心。现在他人在达摩寺,公主如今是四平八稳,内心充满安全感了。
这是种很神奇的感觉,像那时候在野外风餐露宿,有他不害怕被其他镬人袭击。现在混迹于人堆里,公主自觉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性格,有了释心这个比她更不擅交际的人托底,她偶尔的孤独,起码有个人能理解。
反正很开心就对了,下半晌没什么要紧事,午饭过后伙房也有小沙弥打扫,她作为不收工钱的善女子,那些重体力的活儿用不着她干。让她帮着打饭,是硬给安排的事由,要不然没道理在庙里混三餐。
公主吃完了饭,愉快地到处溜达一圈消食,恰好遇见主事大和尚,忙热络地上前合什一拜,“大师父是大忙人,我有事想与大师父商量,竟一直没找到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