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公主的伤不愿意让药僧查看,释心只得去药房讨来金创药,用清酒重新替她清洗伤口。
公主在窗口大呼小叫:“啊啊啊……好疼,你轻点嘛……”
从屋角经过的僧人缩脖伸舌,不敢逗留,快步跑开了。
自然而然的,寺里会流传一点某某和某某私交甚好的闲话,大多数人是不相信的,但不信归不信,不妨碍大家心照不宣。
闲话也传到了方丈耳朵里,方丈穿过长长的眉毛,看了表示忧心的长老一眼,“管好你自己。”
上面的人没什么表示,下面的人当然也就消停了。然后就有比较理智的人发表了看法,“真的,我从来不信这种谣言,释心大师的人品有谁信不过?信不过的站出来,我刚研习了新棍法,过两招练练手呗。”
还有坚定的大妈党,“恕我直言,圆慧师兄看人下菜碟,长老们的饭菜永远比我们的多。只有尉大娘,坚决做到了公平公正,给长老打菜抖一下,给我们打菜也是抖一下,就冲大娘的人品,我必须站她。”
流言传来传去,公主显现出了少有的沉着冷静。
脚底的伤还没好,她踮着一只脚在食堂继续给僧众打饭。圆觉在边上搭手,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向她打探,“大娘,那天晚上你和释心大师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天亮才回来?”
公主乜了圆觉一眼,“小小年纪,管大人的事干嘛?《地藏经》背出来了没有?真打算在后厨当一辈子伙头僧啊?”
刚说完,对面释心大师过来打饭了,瞬间几百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他们的一举一动。公主依旧扬着笑脸看向他,“大师,上次你给我的经书,我有几处不太明白,回头去向你讨教啊?”
释心有意推脱,“施主还是请教弘忍大师吧,早晚课都由他主持,弘忍大师对佛学有独到的见解。”
可惜公主并不听他的,没心没肺地笑着,往他碗里打了满满一勺丝瓜毛豆。
“信女比较喜欢你……”她大喘了一口气,“讲经的声调。”
竖起耳朵的僧侣们高高吊起的胃口,到最后还是倒尽了。这大娘说话停顿那么长,是不是在开玩笑!
以现在的情况看来,释心大师好像是被动接受的一方,尉大娘属于主动出击那类,但也不排除释心大师表面高冷,内心烧得都快炭化了。毕竟要是他真的不乐意,尉大娘也不能强行绑架他一夜。
世风日下啊,一位如此被看好,甚至将来很有可能继承方丈大师衣钵的高僧,经受住了万恶的钱权诱惑,却逃不出食堂大妈的温柔陷阱,细想之下怎能不叫人唏嘘。
释心大师打完饭不多久,主持方丈也来了。这时恰好菜盆刚刚装满,热气腾腾送到了公主面前,公主抬眼一看,那长眉善目的老和尚笑得慈祥,忙狗腿地舀起一大勺菜扣进了方丈碗里。
“方丈大师,今天的素菜很新鲜,您多吃一点。”
方丈笑着说好好,“尉施主进后厨帮忙也有段时间了,一切都还适应啊?”
公主心下纳罕,一般方丈都是打了饭就走,很少会趁这个时候和她闲话家常。但既然问了,她也不能不回答,变透过热腾腾的蒸汽大力点头,“托了各位大师的福,信女能够很好地适应寺里的工作,和后厨的小师父们合作也很愉快。”
方丈很欣慰的样子,“那就好啊……对了,老衲听说施主受了伤,还是让药僧看一看的好。我们的药僧,是关内道二十一大寺庙中,连续三年拔得药王大赛头筹的,药学方面很有造诣。”
公主被菜盆上方的蒸汽熏得躲避不开,一面刮手一面道谢,“方丈大师这么忙,还抽空关心信女的伤,真令信女感动不已。我这是小伤啦,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不麻烦药僧大师了。”
“这样啊……”方丈沉吟了下,忽然压低了嗓音,“那么,施主可否告知老衲,那天你和释心一夜未归,干什么去了?”
公主目瞪口呆,没想到堂堂的住持方丈也这么八卦,当即吱唔起来,“其实也没……”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有东西掉进了菜盆里。公主迟疑了下,弯腰定睛细看,发现是个指甲盖大小的异物,表面还有挺长一根黑毛,看上去有点眼熟的样子……
公主心头咯噔一下,暗呼不好,忙拿手捂住了脸颊。再抬起头看,一众僧人个个骇然看着她,公主感到了无边的尴尬,讪笑道:“那个……我求了个土方子去痣,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哈哈……”
第33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虽然大娘的去痣一说勉强蒙混过去了,但表示疑惑的人还有很多。
究竟是这痣出了问题,还是大娘真的跌入了爱河, 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貌了?原本那么丑的人,忽然得到了天仙的垂青, 势必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形象, 以期配得上人家。
看来大妈和大师的恋情, 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没想到佛门如此清净地,也能滋生出这样扭曲的爱之花来,一向心静如水的僧侣们, 忽然体会到了一种世俗的快乐。即便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份心情也比当事人更雀跃。
阿弥陀佛,佛门生活还能如此多姿多彩,全托了大师和大妈的福!
方丈基本已经无语了, 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提醒她:“那个……尉施主啊,你的看上去伤口还不小呢, 小心感染哦。”
公主尴尬地点点头, “多谢方丈大师关心。”
出糗了,搞得全寺上下瞩目了, 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几丈开外的释心默默旁观了片刻,最终叹息着重新低下了头。这种局面该如何化解, 他也不知道,可能只有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了。
但寺里主事的几位长老忧心忡忡, 还是找到老方丈,打算讨论一下这件事的严重性。
“达摩寺一直是二十一寺中寺风最好的出家圣地,现在寺内流言四起, 搞得一众僧人七上八下,方丈大师不觉得应该约束一下吗?”
方丈两指捻着长眉道:“十方长老觉得应当约束谁啊?”
十方长老说:“依我之见,把尉施主遣出寺去,最为妥当。”
盘腿坐在蒲团上的方丈抬起头来,“尉施主入寺至今没有行差踏错,一直本本分分给全寺上下打饭,且不收取工钱,何故把她遣出寺去?”
另一位能忍长老说:“流言都满天飞了,方丈大师应当听说了吧?”
方丈那双永远显得无神的双眼,此时闪烁出了智慧的光芒,“流言四起,不去惩罚散布谣言的人,却要驱逐身陷漩涡之中的苦主,佛是这么教你们的吗?老衲当了二十多年住持,如今是越来越觉得,僧人素质一代不如一代了。佛经背不出来,议论花边新闻比谁都兴奋。”
老方丈这么一说,在场的长老们都讪讪然,本来口舌是非也是佛门大忌,方丈点到了根源上,说的一点都没错。
方丈激进过后,眼神又空空的,淡然注视着门外群山道:“老衲之所以不去过问这件事,就是为了考验我寺僧人对红尘琐事的态度。心中有佛,身心自在,心中无佛,一地鸡毛。再说无端劝退尉施主,岂不是表示,连老衲都认为她和释心之间确有其事吗,那么事后释心当如何自处,你们可想过啊?”
这么一来长老们果然都沉默了。释心身份不一般,佛门中虽然常说众生平等,但他出家之前功勋卓著,这是不可否认的。其实长老们也不明白,那个发愿要参禅悟道的人,心念如此坚定,怎么会和食堂大妈沾上边。释心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能忍长老道:“释心的修行,方丈大师是否还得加以点拨?他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千万不能让他误入歧途,受心魔所累啊。”
方丈摇头,“修行路上逆境恶缘重重,必要靠个人的信念消业障、成德行、开智慧 。如果尉施主是他的磨难,就让他自己克服去吧。克服不得说明他佛缘太浅,尘缘未了,不如欢欢喜喜重新入世,红尘中修行也是修行,未必一定要在佛堂。”
高僧的境界就是高,这才是佛说的随缘,绝对洒脱的爱谁谁。不一意孤行,不矫枉过正,红尘中多一位战神,和寺院内多一位僧侣,价值是差不多的。
长老们对方丈大师很佩服,既然方丈这么说了,各部门僧侣只要管好自己的课业就行了。大家正想离开,却听见方丈大师纳闷地嘀咕:“……这尉大娘,难道有什么过人之处?”
尉大娘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脸皮厚,脑洞大。
她一瘸一拐,借着检查卫生,在各处禅房转了一圈,最后转啊转的,顺理成章转到了柿子林。
那时候释心正打坐入定,她进门没打招呼,抽出藏好的草席铺在一旁,毫不见外地躺下了。
“唉呀……还是这里最舒服。”她四仰八叉,长叹了口气说,“先前食堂里的变故,你都看见了吧?当时方丈大师就在我对面,吓得我肝都快碎了。都怪这痦子材料不好,之前那个丢了没能找回来,这个一熏热气就掉了……”
回头看看,他双手结印恍若未闻,公主也不在意,抽出铜镜上下打量,心道也好,今天痦子掉了可以是个开头,过两天斑也祛了,慢慢皮肤也变白了,和尚们就会相信一个至理名言,恋爱中的女人最美,她和释心大师的恋情,变相也就坐实了。
哈哈,公主咧嘴无声大笑,到时候老和尚总不能借口她太美,把她驱逐出寺吧。她这朵达摩寺之花可以自由自在地招摇着,盛开在饭堂和柿子林尽头。释心大师如此知情识趣,八成不好意思留在寺里,给其他僧侣造成困扰,这么一来不还俗也得还俗,自己真是个曲线救国的小天才。
公主越想越高兴,翻来覆去一阵烙饼,先给自己庆了功。午后正是容易犯困的时候,她高兴了一会儿便睡着了,白日梦里出现了释心大师,他蓄上了头发,穿着天岁亲王的大科绫罗,骑着高头大马,带她回娘家。哥哥得知后感动极了,哭得大泪滂沱……
睡梦中的公主陶醉地笑,油彩蹭在枕头上,白色的枕巾斑驳了一大块。
释心禅定结束,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个原本长痦子的地方,为了逼真特意填上浅一号的油彩。若说公主性格大大咧咧,倒也不是,她甚至很精细地勾勒了肉红色的增生,就算凑近了看,去痣成功也有理有据。
窗外不知哪里飞来了两只鸟,啾啾叫得热闹,他调开了视线,放眼群山横卧。这片山峦最美不是现在,等天凉了,秋尽入冬,该落的柿子落完了,最后剩下的那些愈发红艳。下过头一场雪,漫山遍野的白,红柿子是雪景图上朱红的印章,稀稀落落几点,像无数文人雅士的落款。
岁月静好,想去泡上一壶茶,没想到一动就惊醒了公主。她迷茫睁开眼,长眼睫扇动了几下,孩子般揉着眼睛盘腿坐起来,“你干什么去啊?”
释心道:“泡茶。”
公主唔了声,“不用忙了,本公主不喝茶。”
就是这么自来熟,完全不给你反驳的机会。
“你等我缓一下……”她睡醒后得有一段时间的恢复,才能理清脑子里混乱的线头,“我是干嘛来的,肯定不光睡午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那些救下来的飧人,还没被送回上京。知虎兄托人传话给我,说他们身体太弱,现在不宜移动。他们毕竟都是膳善人,我想去看一看他们,大师能陪我一道去吗?”
其实释心并不赞同她抛头露面,但事关鄯善国,据她自己说深受百姓爱戴,既然百姓出了事,她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谢施主还在云阳吗?”释心问。
公主说是啊,“出了那么大的事,他知道我回了达摩寺也还是不放心,想见一见我。”
释心的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直觉这谢邀总是阴魂不散,必定是有所图。他倒不是对谢邀抱有成见,只是从镬人的天性出发,下意识对他多加防备罢了。
“施主的伤,怎么样了?”
公主是不拘小节的脾气,他话音方落,她就脱下鞋袜往前一蹬,“你看。”
那圆润如珠的脚趾再现,释心脸上显出难堪的神色来,他是担心她的伤口没有痊愈,万一不小心崩裂了,血腥味又会惹来麻烦。不过还好,药僧的金创药有奇效,两天光景就收缩了血口子,红肿也消退了。
公主拿手摁了摁,“已经不疼了,只是走路的时候不太方便,若是大师陪我去……”她嬉皮笑脸道,“还背着我好不好?”
她往前一探,释心便往后仰了仰,合什道:“寺里有头驴,施主可以骑驴。”
公主有点失望,“驴哪有大师好……”
好在公主不矫情,也不嫌骑驴难看。释心大师是请不动的大佛,不到紧要关头不肯出马,这次能答应她,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那就说定了,明早早课过后就出发。大师是和我一同走呢,还是另约一个地方,在山门外汇合?”
一同出发自然是不能的,释心大师也怕流言蜚语,虽然自己知道和公主之间清清白白,但在别人眼里,大师和大妈早就是一段风流佳话了。
他忖了村道:“在山脚界碑处汇合,施主可以先走一步。”
公主道好,起身拍拍裙裾,把草席卷起来,仍旧收进衣柜夹角。
看日头坠向西边山头,到了伙房预备晚饭的时候了,正打算回去,听见释心唤了她一声。她回头靦着脸笑,“怎么,大师是舍不得本公主吗?本公主还要打饭,要不这样,你给我留个门,等伙房收工了,我摸黑过来。”
一只脚受了伤,还有野心夜奔的公主,那份毅力是值得肯定的。只是释心自动忽略了她的话,漠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示意她脸上的妆花了。
公主却愕然,释心大师今天是怎么了?这么热情奔放的吗?这动作是什么意思,主动求亲亲?啊啊啊,公主喜极而泣,难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释心大师终于被她的真诚打动,打算还俗,和她轰轰烈烈一场了吗?
此时的公主娇羞不已,搅着手指,扭着柳腰,如一泓蜿蜒的清泉一样流淌到释心大师身边,在他纳闷的注视下,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
释心慌了,骇然道:“施主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