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心不卑不亢道:“尉氏公主奉命劝弟子还俗,而弟子一心向佛,发愿绝不动摇。但公主是飧人,难免会引镬人垂涎,且她在上国无依无靠,既然入了山门,对她也算一重保障,因此弟子并未向方丈和长老们坦白,弟子有过。这次前往鸠摩寺,公主执意随行,弟子也默许了,在抵达鸠摩寺当日,公主遭宁王萧放劫持,弟子与之恶战,造了杀业,自身也负了重伤……”他褪下僧服,将背上伤口展露给方丈看,“弟子本不愿如此,无奈宁王苦苦相逼,弟子若不出手便难以自保……弟子行差踏错,自知罪孽深重,一切惩罚都受得,请方丈大师下令。”
那个……释心一脱衣裳,露出精壮的肩背,别说公主,连方丈和长老都一阵艳羡。不过他穿得很快,也没给太多机会让他们饱眼福,方丈遗憾地收回视线,开始认真思考他的话,“宁王?你们不是兄弟吗?”
世上骨肉相残的事情太多了,况且宁王和释心还不是一个娘生的。公主插了句嘴:“就因为是兄弟,才对释心大师赶尽杀绝呢。”
话不用多,一句就足以让大家品咂了。方丈数着菩提说哦,“老衲想起来了,宁王和陛下才是亲兄弟……”说罢一笑,“肯定是宁王恃宠而骄。”
是不是恃宠,大家心里都有数,方丈的话不过是为打个圆场,毕竟翻出幕后黑手是皇帝,那就很忐忑很尴尬了。
所以接下来呢?释心在等方丈的处置,而方丈显然还在晃神。
长老不得不站出来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虽说错不在你,但佛门本是清净地,太多的争端杀戮,会玷污了这片圣土。”
释心微叹了口气,说是,“弟子一身是非,与佛无缘。”
“那倒也未必。”方丈抬起头道,“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佛说管得住自己管不住别人,难道别人向我挥刀,我就该引颈待戮吗?所谓的杀业,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十方长老犹豫了下道:“佛门与官场势力产生牵扯,到底不好。”
方丈嗯了声,“文武百官不用上香拜佛吗?古往今来出家的官员多了,就因为他们走过仕途,佛门就要关方便之门?”
方丈的观点很鲜明,释心可以继续在达摩寺出家,就算杀了几个寻衅的镬人也无关痛痒。这和释心的来历不无关系,人家怎么说剃度前都是战神,战神有个把仇家,是天经地义的。
长老们无法,遂将视线移到了公主身上。
“这位女施主……”
“叫我尉大娘好了,长老。”公主狗腿地说,“本公主在达摩寺伙房工作得很顺利,也很有成就感。服务僧侣们的日常饮食,让本公主找到了生命的价值……我说真的。”
十方长老都快被她绕晕了,赶紧言归正传道:“贫僧说的不是这个,是尉施主不便再在伙房帮工了。”
“为什么?”公主惶然问,“为什么之前我扮丑,可以留在伙房打饭。现在我以真面目示人,反倒要被辞退?你们不是讲究色即是空吗,难道本公主长得好看也有罪啊?”
长的好看当然不是罪,但……这件事确实很让人为难,没看见她出现在食堂,那些僧人们一个个如坐针毡吗。严重扰乱僧侣们的日常修行是不道德的,几百条人心不能一一约束,只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
方丈和长老不说话,公主焦急地看向释心,刚同生共死过,这人不会不管她吧!
还好,他还是开口替她求了情,“方丈大师,尉施主是飧人,除了达摩寺,她无处可去。请方丈大发慈悲收留她,容弟子些时候,再考虑如何安置她。”
方丈有些动容了,看了各位长老一眼,“尉施主是飧人,走出达摩寺,恐怕活不过半日。我等是修行之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看着办吧。”
“话虽如此……”能忍长老说,“尉施主留在伙房,还是不妥。”
公主急于表明态度,“没什么不妥的,我之前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和寺内僧众相处也很融洽。”
方丈顺理成章接了话,说是啊,“如果修行之路因这点小事就被扰乱,那么足以证明此人心不诚,可以离开达摩寺,上武当山另寻出路去了。”
反正这庙里方丈最大,只要他说可以的事,基本不用长老们复议了。
方丈拍拍膝盖站起身道:“尉施主可以继续留在伙房帮工,但与释心之间必须避嫌,寺庙里流传出那些闲言碎语,到底不好听嘛。至于释心,人生道路千万条,究竟哪一条才是你该走的,再好好想想吧。”
释心道是,合什行礼。公主本来打算跟他庆祝一下顺利留寺任职的,谁知他不发一言,跟随方丈和长老们一同走了。剩下公主一个人,忽然觉得有点孤单。
再反观一下之前种种,咦,好像和她设想的不太一样?方丈没有劝释心放弃修行,释心也没把她多番骚扰调戏他的事实告诉方丈,所以方丈大度地表示让他们避嫌,这件事就算完了?
雷声不大,雨点也没有,公主本来隐隐希望释心被劝退,回到上京正面迎击皇城中那些人的……可惜,小火苗被方丈的慈悲心给浇灭了。
既然佛缘未了,那也没办法,公主照旧上饭堂里去,接过了圆慧手里的锅铲。
很奇怪,今天和平时不一样,今天的僧侣们个个连眼睛都不抬,几百号人鸦雀无声,打饭纪律空前的好。
公主一勺土豆扣在了僧人的碗里,对方单手行佛礼,“多谢施主。”
这回连尉大娘都不叫了,公主转头问圆觉,“他们怎么了?”
圆觉正在啃一只梨,抽空回答了她一句,“紧张,害羞,谁让大娘变公主,麻雀变凤凰。”
唉,公主忧伤地拂了下鬓角,人美果然是麻烦。庙里纯情的和尚那么多,方丈留下她,对寺众确实是不小的挑战。
圆觉因为还小,不懂其他大和尚的细腻心思,他只管向公主打听,“膳善很热吧?这么热的地方,大娘是怎么做到皮肤白皙的?”
公主斜了他一眼,“因为天生丽质啊,再说公主又不需要晒太阳,我们出行都有华盖的嘛。”
圆觉哦了声,再三打量她,“听说大娘是飧人,我看你和我们也没什么不一样啊,镬人究竟为什么会觉得你们好吃?还有释心大师就是镬人,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们每天都要互虐自虐一百遍,是不是很刺激,很疯狂?”
公主觉得现在的孩子,真的是太早熟了,什么刁钻的问题都问得出来。于是没好气地说:“我和释心大师相敬如宾好吗,他是高僧,觉悟自然比你高多了。哪个像你,吃饭的时候还吃梨,当心贪多嚼不烂,过会儿胃胀气。”
圆觉很受伤,苦着脸道:“明明人家都说公主很有礼貌,待人很温暖。”
公主笑了笑,“那个人一定没见过真正的公主。你们天岁的公主怎么样我不知道啦,我们关外的公主就是这么直爽。”
圆觉被她怼得无话可说,但依然很勇敢地问了一个所有僧人都好奇的问题:“大娘,你和释心大师相处得怎么样?方丈大师答应让你留下,是不是默许你们两个偷偷交往了?”
说起这个,公主就悲伤,但是悲伤不做在脸上,很正人君子地极力撇清着,“怎么会,这是佛门圣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把释心大师当成什么人了!本公主迫于无奈,从上京追到这里是为让上头的人看见我有多努力……我们膳善是小国嘛,小国的处境,你懂的。”
公主暗示了一番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律,自觉已经做足了表面文章。至少这个节骨眼上不给释心大师添乱。作妖得等风平浪静之后,毕竟他现在刚犯了那么多戒,万一长老发难坚持赶他离寺,她再火上浇油,到时候和尚会记恨她的。
既要得到人,也要得到心,公主就是如此精于算计!
然而未确定关系,让僧侣们都松了口气,就算当八百年和尚,也难遇上这么个倾国倾城的打饭大妈,必须珍惜这段时光。感情生活匮乏,就说明职业生涯可以很长。如果哪天公主真的和释心大师好上了,那离辞职结婚还会远吗?
至于公主,相当记挂释心背上的伤。这几天都是她亲手换药,给他擦洗,到了时间就习惯性地操心。
可是方丈说了要避嫌,这就很令公主为难。她坐在伙房外的台阶上,手帕里包着两个捏好的饭团,又不能去柿子林,只好呆呆眺望柿子林的方向,心里充满了忧伤。
伙房里的伙头僧们在吃瓜,籽吐得噗噗有声。不多会儿圆通走出来,那是个头脑不算太复杂的僧人,长得黑黑胖胖。见她在那里发呆,叫了声尉施主,“你怎么不进去吃瓜?”
公主摇了摇头,心烦意乱。
圆通一瞅她手里的东西,立刻很贴心地询问:“施主不便走动,没关系,有我啊。交给我送,使命必达。”
公主心下一喜,“圆通师父,你愿意替我跑腿啊?”
圆通摸了摸肚子,“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消食。施主要送什么,都准备好,柿子林离这里又不远,我可以替你跑一趟。”
公主一听忙说好,把饭团交给他,另外往他手里塞了包药,“释心大师背上豁了个好大的口子,你既然去了,就顺便替他换药吧。”
圆通捏着药,小眼睛瞧了公主一眼,“哦,之前一路都是施主在给他换啊?”
老实人原来也爱听八卦,公主一脸无可奉告,“圆通大师,你问的太多了。”
圆通立刻露出一个讪笑,“我多嘴了……好好,我这就去,施主放心吧。”
午后闷热,一点风也没有,释心在窗前燃了一柱香,窗户大开着,一线轻烟直上,触到上方的窗屉子,荡漾起一圈涟漪,转眼又消散了。
柿子林白日绵长,就这样波澜不兴地度过,仿佛外面的尘嚣都和他无关。
他在蒲团上打坐,虽然方丈没有定他的罪过,但毕竟犯了杀戒,心里难免悔恨。正要入定,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一瞬就把他从无尽的经文里拽了回来。
柿子林很少有人踏足,这个时候来的,除了她没别人。但是这足音……似乎又不像她,他仔细分辨了下,抬起眼时,人也到了门上。
果然不是她,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看圆通向他行佛礼。
“大师,尉大娘派遣小僧来给你送东西。”
圆通拎起手绢晃了晃,这肉红色的帕子对角打结,加上里头装的是两个饭团,看上去有点……嗯……有点内涵。
不过不管啦,他把饭团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又掏出纸包道:“大师,大娘很担心你的伤,但她不能来,没法替你换药。不过你放心,大娘托付了小僧,一切让小僧代劳。”
圆通已经做好准备,等着看一眼释心大师传说中的好身材了,结果他却把纸包接了过去,捏在指尖摆弄了下道:“多谢你,我背上的伤已经差不多愈合了,自今日起可以不用换药,劳烦你带话给尉施主,替我多谢她的好意。”
圆通有点失望,搓着手道:“这样啊……那小僧回去转告大娘。”说罢挪了挪边上的小包袱,“大师没上饭堂用饭,大娘说这是刚搓的饭团,里面特意加了榨菜和紫菜,让大师趁热吃。”
释心仍是说声多谢,“先搁着吧,我还不饿。”
不过在圆通看来,大师的精神好像有点萎靡,难道是因为公主没来,他失望了?
作为一个慈悲为怀的和尚,不能对这种失望视而不见,于是圆通好言道:“大娘还有一句话托小僧转告大师——风里来雨里去,大娘和你在一起。”
释心愣了下,这种语气确实是公主的风格,但从黑胖的和尚嘴里说出来,透出一种莫名诡异的违和感。
该怎么回应?听了便听了,似乎不大妥当,他只得正色嘱咐:“以后不能传这样的话,尉施主是红尘中人,可以口无遮拦,你我都已经出家了,传来传去,惹人笑话。”
圆通挨了训有点讪讪然,边说是,边朝门外退去,“那什么……不妨碍大师打坐了,小僧告辞。”
释心看着白袍的和尚从蜿蜒的小路上去远,没入了浓重的绿色里。他略出了会儿神,又望了望矮几上的小包袱,慢慢阖上了眼。
第45章
***
寺庙里的岁月无惊无扰, 如果能就此安稳地度过余生,其实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公主照旧勤勤恳恳在伙房帮工,以往抡锅铲汤勺的时候,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然而现在换了一张脸, 那样美丽的容貌挥汗如雨, 除了让众僧感到钦佩之外, 也格外凸显出与民同乐的情操。
尉大娘身为公主不容易,为了追求爱情必须付出那么多,更不容易。
开饭时候一到, 饭堂外面排起了长龙, 很多放不下手上工作经常拖拖拉拉的僧侣,也变得异常积极起来。十方长老在一旁看着,胡子直往脸上翘:“看看这些弟子,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正是盛夏时节,达摩寺周围生长了很多奇花异草, 这些僧侣几乎人人手里有花, 到了公主面前腼腆地说一声“施主辛苦”,然后就献上一朵花。
能忍长老说:“这是为了表达我寺僧众的热情好客。说到底尉大娘也是邻国公主嘛, 公主在食堂打饭,小小和尚受之有愧。”
十方长老叹了口气, “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怪?”
话刚说完,轮到方丈大师打饭, 慈眉善目的方丈从袖笼里抽出了一支荷花来, 花骨朵含苞待放,看上去像刚摘的,一面递给公主, 一面道:“尉施主,你长期不要工钱不太合适。老衲和主事师父谈了谈,还是应该给你支付月钱的,有了钱,才好买买姑娘爱的花儿粉儿。”
十方长老悲怆地扶住了额头。
能忍长老见他脸上浮起了绝望之色,伸手搀了他一把,“师兄,你怎么了?”
十方长老艰难地呻吟,“头晕……”
眼皮子掀起一线,从那一线中看见公主双手接过了方丈的花,含笑说:“谢谢方丈了,我不要工钱,在庙里做义工是在为自己积福,将来我一定会有福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