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官高高兴兴去了,公主也裹着被子回了自己的卧房。绰绰伺候她换上衣服,一面为她画眉,一面问:“您打算怎么办?”
公主扶扶鬓边钗环,“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一词包罗万象,有鱼在边上听着,就知道公主其实压根儿还没想好。
不过昨晚上的风云际会,就算没有亲眼得见,光凭想象也能猜到是怎样一种易燃易炸的刺激景象。有鱼摸着下巴琢磨,“这楚王到底是个什么怪物,殿下这样的绝色和他共度了一晚,他一早起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公主心力交瘁,“世上竟然有这么不知变通的人,他说他在佛前发过愿,发愿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经常发愿,又经常反悔,金翅菩萨也没怪罪我啊。”
绰绰龇牙一笑,“怎么没怪罪,所以您被罚到上国当诱饵了。”
公主托腮叹气,“没想到扭转一个人的信念那么难。这上京有没有地位又高又痴情的人?只要不让我当小妾,我可以退而求其次的。”
有鱼说殿下就别异想天开了,“楚王虽然顽固,但有一桩好处,昨晚没有乱性也没吃了殿下,这样的镬人比金子还贵重,打着灯笼都难找。”
这话倒是不假。公主想了想,一拍桌子站起身道:“出发!别说他还在上京,就算往达摩寺去了,我也要追上他!”
说走就走,公主的决心不容小觑。她带着绰绰有鱼登上了奚官准备的马车,车夫认得通往大内的路,快马加鞭,一柱香时间就赶到了朱雀街。
朱雀街是京城中枢的主干道,笔直通向皇城。至于那座皇城究竟有多壮观呢,这么说吧,马车前一刻还疾驰在艳阳之下,后一刻便闯入一片无边的阴影里。跑了好久回望,阴影之外阳光如瀑,皇城门楼投射下蜿蜒嶙峋的线条,将大地分割成了一明一暗两个世界。人在底下行走,渺小如同蝼蚁。
马车终于在宫门前停下,公主下车后扶着幕篱仰头看,之前在楚王府的眠楼上隐约窥见过皇城一角,当时就觉得华丽壮观,没想到近在眼前时,那种恢宏的压迫感愈发逼人。
看守宫门的将领一身铠甲金光闪闪,压着刀上前来,粗声道:“宫禁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停留。”
因幕篱罩住了全身,无法分辨纱幔后是什么人,本以为一声呵斥能把人凶走,不曾想纱幔交接处探出青葱十指,微微一挑,轻纱后露出一张艳冠天下的脸来。
那张脸颠倒众生,美得不似人间物,带点轻轻的闺怨,蹙着一双秀眉说:“将军见谅,我是膳善国公主,看时候差不多了,来接我家楚王殿下回家。”
这段话可算是自来熟的最高境界,简明扼要地把和楚王的关系阐述得清清楚楚。反正全天岁都知道上国皇帝把膳善公主弄进了楚王府,要脸办不成事,公主已经决定自损八百,单方面营造声势了。
金甲神也算见多识广,然而公主一露金面就彻底把人惊呆了,花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单膝点地向上拱手,“不知贵人驾到,末将造次了。贵人是来接楚王殿下的?殿下一刻之前已经出宫了,贵人来晚了一步。”
公主怔了怔,“出宫了?”边说边抽泣起来,“他说好让我来接他的嘛……”
金甲神一阵发呆,轻纱落下,公主娇媚的嗓音和委屈的语调却隔不断。
“贵人别……别急。”金甲神结结巴巴说,“楚王殿下进宫直接面圣,据说放下虎符就告退了。殿下来时没有骑马,离开也是徒步,贵人若想追赶还来得及……殿下向西直行,想必是往金光门上去了。”
果真京城没什么可让他留恋的,他要回达摩寺了。
公主匆匆返回车上,气恼地说:“上国皇帝怎么不多留他两刻,这不是为难本公主吗。要想发展感情就得多相处,人都跑了,我还当个鸟蛋楚王妃。”
公主悠哉悠哉混日子的时候极尽优雅,一旦逼急了,说话就不那么中听了。
一个心如磐石的和尚,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生拽回红尘?昨晚她连衣裳都脱了,人家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没准上国的思路打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们不该找女性飧人,该找男的才对。加上下药的举动让萧随生了戒心,干脆扔下虎符就走,以后再想祸害他,岂不难上加难?
“怎么办?咱们跟上去?”有鱼跃跃欲试。
绰绰苦着脸,“没准备换洗衣服和盘缠,山高水长,靠讨饭填饱肚子吗?”
不能打没有把握的仗,公主咬唇想了想,对有鱼道:“你来赶车,让车夫回去给奚官报信。上京以西二十里有个临泉驿,楚王必定要在那里停留……咱们先他一步赶到那里,布置个陷阱等他跳进来。不拘多少,让他犯上几条戒律,到时候咱们手上有了话柄,好和他谈条件。”
绰绰和有鱼听了,对公主的缜密大加赞赏。有鱼说:“我们来时没看见什么临泉驿呀,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公主瞥了她一眼,“奚官说的。”
所以刚才的抚掌叫好能收回吗?绰绰和有鱼交换了下眼色,无奈地耸了耸肩。
好在公主擅长纸上谈兵之外,还很有想法,僧人远行不靠车马,拿脚步丈量河山也是一桩修行。如果按照速度和行程换算,她们的马车至少能提前一天到达临泉驿,一天的时间足够布置了。公主的意思是要让楚王重新体验一回人间繁华,当然是没安好心,因为佛门除了杀生、邪淫等大忌外,还有若干清净戒,诸如不饮酒、不观歌舞倡乐等。
奚官的办事效率确实可圈可点,车夫把公主的要求带回去,奚官一丝不苟地执行了。等到公主一行人赶至临泉驿时,驿站内投宿的商旅都被清了场,大堂正中央架起了高台,台上也铺好了红底金边的绒毯。
绰绰捧着托盘送到公主面前,里面是一身舞裙、全套璎珞,还有指铃足铃。
公主胸有成竹,“乐师都就位了吗?”
有鱼说是,然后迟疑地打量公主,“您多久没有跳过舞了?腰杆子行不行?”
对于跳舞,公主绝没有不行一说,她的肢体生来柔软,别人苦练掰断了腿,她随意一踢,就能踢过头顶。
天赋这种东西,不服不行,公主除了吃喝玩乐,最在行的就是跳舞。膳善人出了名的能歌善舞,虽然她一向是坐在宝座上观舞的那个,久而久之看多了,可以跳得比那些伎乐更好。
独舞阵仗不够大,三个人一同换上了衣裙。绰绰和有鱼是充数用的,但盘上了灵蛇髻也有模有样。
公主的行头比较复杂,最后一个出来,出现即艳光四射。她怀抱琵琶,翠羽半臂红裙似火,金丝面具下美目流转,跳脱盘绕间披帛飞扬。她赤足行走,步履缠绵极尽姸态,要不是认识了她太久,真会误以为飞天坠落了凡尘,一言不合蹦起来就要跳上一曲。
看看天色,太阳快下山啦,据探子来报,楚王殿下已经行至前面三道河,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境地,只有进驿站投宿。
公主紧张得直咬牙,“好啊,终于来了……”
之前的暗亏吃完,轻易就放他离开了,事后越想越后悔,怪自己没发挥好。现在再来一回,可得把握机会扳回一局。
公主给躲在大门两掖的人使眼色,只要楚王进来,即刻把门关上,确保他有来无回。待一切部署完毕,公主得意地叉腰而笑,出家做和尚就是这点不好,被人算计了也不能生气,更不能像以前似的举刀就砍,砍了可就破戒了,佛门净地容不下手握屠刀的弟子。
派出去侦查的人回来了,拖着长音说“报”,“楚王殿下已到虎跳门,距此仅二里之遥。”
公主道好,搓了搓手,“再探。”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进来,说楚王殿下下了官道,直往驿站来了。
公主简直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忙趴在窗口看,来了、来了……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斜斜铺陈过来,那个白衣的僧侣仿佛踏光而行,晚霞晕染了他的袍裾。九环锡杖随着他的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据说这声音是用来祛除邪祟和蛇虫鼠蚁的。
公主看了绰绰一眼,“那天晚上的僧人……”
“就是楚王殿下。”绰绰笃定地说,“缘分啊!”
公主忽然生出了点愧疚之情来,原来人家真救过她,自己却弄出了盘丝洞的架势,等着他自投罗网。
铁环摇动的清音越来越近,公主从缝隙里看清了他的脸,宁静、温和、慈悲。如果不是他的志向决定她的命运,公主由衷觉得他很适合干这行。因为极少有人能锤炼出飘然出尘的气韵,也许他是真放下了,才会显得如此洁净广大,佛法无边。
要不算了吧,破坏人家的修行太缺德了,公主忽然犹豫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白衣的样子,让她莫名觉得亲切。仔细想想,可能因为扜泥城也是白色的,看见他,就让她想起了家乡。
公主晃神的当口,九环锡杖被摇响了,这回不再是轻微的碰撞声,是“啷啷”的一串。
“嗯?”公主再看,发现他在篱笆门前停下脚步,只是摇动手里的旃檀杖身。公主纳罕,“他这是干嘛?怎么不进来?”
一旁的王府家仆压声说:“摇杖等同敲门,意思是不进来了,里面的人要是方便的话,可以自愿给出家人布施。”
公主瞠目,“难道我们被发现了?”
绰绰说不能吧,“要是发现了,早就绕道了。”
这话也在理,公主随即给驿丞使眼色,让他出去招呼,无论如何先把人骗进来再说。
驿丞得令,用力吐纳平稳心绪,然后扬着抽筋般的笑容,热情地迎了出去。
“大师……”驿丞把奉承大人物的看家本事全拿了出来,上前点头哈腰说,“大师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快进去歇歇脚,我命人给大师现做斋饭,再预备上三天的干粮和水……大师快请进吧。”
可惜释心并未接受他的好意,轻轻躲开了驿丞试图接走包袱的手,合什一拜道:“贫僧满身尘垢,不便入内,只要乞块薄饼就够了。”
驿丞愣了下,“那怎么行,天快黑了,大师不得找个落脚的地方吗?”
落日余晖下的人法相庄严,抿唇微微一笑,“出家人行走四方,心中有净土,处处可安眠。”
驿丞被堵了回来,虽然大师话里的禅机超然物外,但他想起驿站里膳善公主圆睁的凤眼,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游说。
“临泉驿是驿站,驿站开门就是为迎八方客,为倦足的过往官员商旅提供食宿的。佛门讲究方便,我们驿站也讲方便,方便对方便,方便到家啦,大师说是不是?”驿丞咽了口唾沫又道,“驿站简陋,不过让大家能有片瓦遮身而已。大师进门喝碗热汤,再用两个素菜,美美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再走,有什么不好?”
窗后探看的众人简直要为驿丞的口才叫绝,这么能言善道的人,留在驿站做个没品的驿丞实在可惜了,要是跟着使节出使各国,必定能蒙得人找不着北吧!
然而这些话并没有让释心动容,他还是婉拒了,退后一步道:“出家人五蕴皆空,不往喧闹处去,不与尘客同食同席,若是驿丞不方便,那贫僧就不叨扰了。”
他说着转身要走,驿丞没办法,喊了声大师留步,赔笑道:“既然大师不愿入内,那请稍待,我进去准备准备。”边说边快步返回了驿站内。
“怎么办?”驿丞睁着芝麻大的眼睛问公主,“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肯进来,总不能来硬的吧。”
人家十几年行伍,来硬的没人是他的对手,再说在座各位也没谁有这个胆子敢招惹他。
公主摆了摆手,“先给他准备干粮,不许多给,就两个馒头。”
驿丞得令,往伙房去了。有鱼问公主:“那咱们怎么办?要不然现在就冲出去,强迫他看咱们跳舞?”
公主忖了忖,“我怕阵仗太大,吓着他。万一他逃,你有手段阻止他吗?”
有鱼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不经意间回头看了绰绰一眼,见她趴在窗口,沉浸于释心大师的美色无法自拔,嘴里喃喃念叨着:“这个镬人,长得比飧人还像飧人……如果殿下真能成为他的王妃,也算天作之合啊。”
公主嗤笑了声,交易而已,什么天作之合。
很快驿丞便拿油纸包着馒头出去了,交到释心手里,讪讪说:“只剩这两个了,请大师见谅。要不然您还是随我进去吧,里面斋饭管够……”
可惜大和尚不上套,只说多谢,长揖道了句阿弥陀佛,就转身离开了。
大家眼巴巴看着公主,公主说:“此人手段太高,本公主心很累。”
有鱼摸了摸头上钗环,“又让他跑了?好歹干点什么吧!”
公主把视线调向他离开的方向,傍晚的火烧云散开了,褪尽了,夜幕渐渐升起来。驿站方圆十里,没有任何住户人家,释心大师既然不肯投宿,那就只有住在荒郊野外。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节,公主扬声吩咐驿丞:“去烙几个韭菜饼,本公主亲自给释心大师送去。”
韭菜壮阳,真是用心险恶。等到韭菜饼子出锅的时候,公主把饼子包上,左手拗着小包袱,右手提着盛酒的葫芦,坐上她的马车,一路赶到了释心大师参禅打坐的小河边。
车子远远停下,这里的风景还不错,星垂四野,夜合八荒,大师到底是皇族出身,骨子里的诗情画意从未磨灭。
就像现在,他在河边生了一堆火,柴火兀自燃烧着,他结印而坐。火光泼了他满怀,连他的脸也像镀上了一层金色。因为长相喜人,公主不觉得他的光头碍眼,反倒觉得清爽利落。
公主的装扮没变,穿上一双绣鞋,挑着灯笼涉草而过。荒野上的草叶边缘有细细的锯齿,拉过公主小腿细嫩的皮肤,一阵刺痒。
轻轻走过去,大师恍若未闻,公主觉得自己这回掌握了主动权,扬着笑脸把手里的包袱放在他袍子上,“大师,新出锅的饼子,吃两个?”
他是盘腿而坐,饼子放置的位置有点尴尬,因此只得睁开眼,把包袱搬到一旁,合什一拜说:“多谢施主。”
公主龇牙笑了笑,娇声道:“别叫施主啊,叫我烟雨吧。烟雨是我的乳名,离开膳善后,就没人这么称呼我了。我和大师不见外,早晚是一家人,大师这么称呼我,显得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