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问,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李筠感觉到下巴处那不太老实的小脑袋,环过她手臂两侧拉住缰绳,“别动。”
苏塘老实了,回答他说:“小时候,大概就八岁。”
她整个人被环在他怀里,鼻尖涌上他身上清浅的龙涎香味,倒是有些熟悉,一时间忍不住想起那日晚上她喝醉酒时干的荒唐事了。
但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一时间心里只剩窘意。
李筠顾忌到她,并不骑得太快,于是苏塘便抓着他的衣袖,脑海里浮现出京城皇宫里的景象,尽量多为他做些有用的事情。
皇宫内阁,架着驿马的人传来一封书信,从宫门长廊转到内宫,经由女官之手交给冯嬷嬷,最后才落到太后枯槁的手中。
这时候看她才见脸色如鬼怪,眼睛下面乌黑,连头发都像是枯草一般。
太后打开扫了几眼,突然笑着了两声,在整个大殿里显得尤为诡谲,像是细砂打磨一般,平白让人心头悚然。
转而,她又咳了两下。
冯嬷嬷去拍打太后的后背,泣不成声道:“您可别劳累了。”
“哀家怎么能不操劳。”
她今竟是连那信纸都握不住了,掉落在了地上,冯嬷嬷去捡时便看到了那写在书信上的寥寥几句。
她一抹眼泪,“太妃要入宫来了,这不是好事吗?”
先帝那会,太后与太妃还算是和睦相处的,甚至是帮衬不少的,却没曾想李筠继位以后太妃搬离了皇宫,太后愣是连个贴心的说话人都没了。
转而,太后又咳了两声,“她来了,她乘哀家生了病来,到了这无人主持的大内,再相见,你说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冯嬷嬷捏紧了那信,道:“太妃虽与您闹了些矛盾,但她秦氏与咱们国公府一直是世交,是不会来看您笑话的,想必是得知您病了,这时候到这来给您侍疾呢。”
太后耷拉着眼皮,一只皮肉宽松的手拉紧了冯嬷嬷的衣裳。
“她得了消息,怎么皇帝没得到消息?”太后许是生了病了,说话也不像以往那般精明,“他若是得到消息了,这时候却不回,也不赶回来看看哀家,叫一个毫无干系的先帝妃嫔到哀家这来探望......”
冯嬷嬷心尖一跳,低垂下眼声音温和的宽慰她,“许是耽搁了。”
“他自小便待在我身边长大,旁人总说我不疼他,可他是未来的君主。姐姐当年那孩子,被宠在摇篮里头什么都有什么都好,可是最后呢,最后她和她的孩子,是怎么死在那个贱人手里啊......
你瞧瞧先帝,他宠爱的每一个孩子最后都落得个什么下场,就连......就连那杜氏生出的小杂种,被他护成那样,不也照样夭折了。”
杜氏就是舒妃,当年被宠上天的舒妃,压在正牌皇后头上,硬生生的让一国皇帝休弃皇后。
“太后,您别说了。”
冯嬷嬷听太后这烧迷糊后说的话,心里蔓上些恐惧,又顾忌旁人,叫他们下去说是要侍候太后歇息。
可人才退至一半,太后便接着道:“杜氏死了,为她寻仇的人来了这宫里,混过哀家的眼睛,用着一副比她还勾人的皮相到了皇帝跟前,搔首弄姿狐媚惑主,混到当今这个位置上,你说为何?为何?”
“太后,您糊涂了!”冯嬷嬷趴在她床沿,苦口婆心的说:“皇上不会不回来看您的,他是一向最敬重您了呀!”
“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在这,恪守孝道。热了,冷了,都来给哀家请安,什么都顺着哀家,可你瞧着他有几分真心?他看中的人,判断的事,完完全全没按着纲领来,他瞒着等着,把人送到别的地方来糊弄哀家,又打着行宫的旗号出去,这个时候你觉得他会回来看哀家吗?哀家就算是榻边无人到灯灭,也瞧不见他为哀家送终吧。”
冯嬷嬷摇着恐慌道:“您可别这样想,您一定不会又事的,皇上,皇上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打算?”太后又低着笑,“哀家一辈子教他的东西他都没听进去,唯有先帝当年病危在榻前和他说的那句话他记得清楚,一辈子在哀家这里拿那句话压着,真是恨极了。”
冯嬷嬷张了张唇,一句话未能说出口。
太后突然打翻了一旁放凉的药,红了眼睛,“我气他信一个杀自己亲姨母的人,还来置喙哀家。”
冯嬷嬷终究忍不住道:“可皇上从没怨过您。”
“哀家是他的生母,他怨哀家?”太后撑着床沿,抬头看冯嬷嬷。
“可先帝当年临走的时候,皇上甚至听了您的话,在屏风外瞭望的,真真是向着您的呀!”
当年先帝想见李筠,把人领到跟前,可李筠站在屏风外头请安,临到先帝死了也没见他最后一面。
太后声音发冷,“他眼没见着,心见着了。”
苏塘偷听到这里,连攥着李筠袖子的手都不禁紧了紧,原先从不知还有这样的怪事,这种皇家丑闻是不可能传出来的,百善孝为先,这件事要是被一个人知道了,那就是杀身之祸。
可现在她知道了,并且连带着前朝旧事一并听在耳朵里,她可真想把这些听到的话挖出来。
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有些僵硬,李筠低声道:“可是晕?”
苏塘一松手,咳了一声,“没有,就是不习惯。”
耳边的风声呼呼的响,她吐出的几个字都破碎在路过的官道上,李筠没听清,于是压低了身子,语调上扬,“嗯?”
额头上方擦过的温热气体让苏塘有些不适应,她轻轻的摇头,男人这才远离了她。
她心思有些乱,但还是根据太后说的那几句话把事情原委整理了出来。
舒妃是当年宫里那个宠冠六宫的先帝嫔妃,那时候先皇后还在世时为先帝生下一子,没料到舒妃给先帝吹耳旁风,把先皇后休弃在娘家,这是闻所未闻丢尽颜面的事,后来先皇后悬梁自尽,连带着她的孩子也一起去了,先帝后知后觉对不起先皇后,这才立她的妹妹入宫为新后,也就是当今太后。
太后一心为姐姐报仇,自然也不会对这个先帝有什么情感,甚至可能连带着李筠也跟着有几分怨恨,那舒妃在太后入宫几年便和她的孩子一同离世,这事谁人都不知晓原因,但照如今形式来看,太后必定是那个让舒妃死的不明不白的幕后黑手。
接着,在选秀之时淑妃便进了宫,打着寒门之后的名义到了李筠身边伺候,设计获得他的宠爱和信任,一步步的拔除宫里阻拦的人,踏上能殃及太后最后又能全身而退的法子,时至今日......
苏塘又是一怔,不对,照理说如果淑妃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她从李筠手里跑了出来,转而不是应当赶紧逃命吗?还傻傻的往宫里钻什么?
难不成她还有什么目的要在宫里边实现吗?
苏塘百思不得其解,她看见太后说完了话便歇下了,但她不敢放松警惕,强撑着盯着宫里所有得一举一动,但到今天她都没得到贤妃钟粹宫的视角,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捉襟见肘。
她心里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一行人才到了寒露寺,细细盘问了一遍住持才得知庄太妃一早便回了皇宫,怕是明日清晨就能到宫里,而果不其然,寒露寺里来过淑妃的身影。
这时候天色太晚了,几乎是到了深夜里,住持邀请他们留宿,李筠正准备拒绝,不知怎么得又突然住了口。
苏塘见他不出声,便道:“麻烦方丈了,皇上还有要事在身。”
庄太妃是一届女流,自然是不会骑马的,他们快马加鞭说不定能追上,这时候并不能休息。
“善哉。”
苏塘回了一礼便要离开,李筠没动,一双眼睛在佛寺前石灯笼的光芒下散着零零碎碎的微光,他薄唇紧抿,半响后道:“夜深了。”
“皇上是要抛下臣妾吗?”苏塘心思细腻,她委委屈屈道:“臣妾一路跟来,您是带着臣妾嫌麻烦,在半路上就要丢下了?”
“......朕不是这个意思。”
李筠看她扮可怜,又是头疼,“天色已晚,你一个女子在外边不安全,再说本就身子骨娇弱又会犯晕的,一晚上的路程会吃不消。”
“臣妾不是那等柔弱的人。”苏塘突然踮起脚,在他耳边道:“皇上您不是说会护着臣妾么,臣妾记着,您可不要反悔。”
苏塘靠近带来的缕缕香味不禁往人身上缠绕,就像是缠着的藤蔓,让人没办法脱身。
于是乎,就这般让她得逞了。
到了马边,李筠这才恍惚过来,一时间神情复杂,面前的小姑娘转过身,张开双臂,她面上一派坦然自若,眼底又酝酿着几分月色的莹润。
他知道她要什么。
可他没动,五指微微曲张,就那么僵在哪里。
苏塘见他一点也不给面子,只好厚着脸皮说:“臣妾柔弱无力,上不去。”
但好歹是起了点效果,李筠一把搂住她的腰,带着她上了马,再回过头去吩咐下人一道出发。
下面的人道是,为首的那位还笑了笑,在漆黑的夜色里露出一口大白牙。
“驾。”
马匹急行,靠在李筠胸膛上的女子仔细感应了一下,那只猛兽似乎又在奔走了。
以前觉得没什么,但是现在却有些不自然,被迎面而来的风吹着,还觉得脸上留着些许余温。
再一问月夕,钟粹宫可以解锁了。
她便开了技能观察,可却又觉得烫手。
她深呼吸一口气静了静心,仔细观摩着钟粹宫里的景象,可她发现,贤妃......好像疯了?
——
一直到了城门口的都没截到庄太妃和淑妃,明显她们已经一同入了宫。时间过得很慢,一夜赶路饶是苏塘都有些受不住。
行至郊外,天边泛红。
马匹骤停,晚风带来的不是清晨的露水味,而是滔天的血腥气味,以及触及目光处难以计数数量的尸首,苏塘看着远远一片骇人耳目的场景,缩起手指。
她见穿着乌黑铠甲的士兵正在收拾残局,可下一刻便整立刻整合起来,整齐严肃列好队形,接着朝着李筠踏步而来。
突然涌现出这样一大批乌压压的军队,声势如瀑布直冲湖底般浩大。
一只修长的手突然出现在苏塘正前方,轻轻的捂住她的眼睛,即刻是一片黑暗,李筠在她耳边道:“不用怕。”
苏塘轻轻应了一声。
倒也说不上怕,她能感觉到一切还在他掌控之中,想必是淑妃不敢众目睽睽的带着大批人马到皇宫里来,而她真正有强力的人也许盘踞在城外,而李筠先有察觉,便叫人在这里蹲住,守株待兔。
不得不说,他很有先见之明。
不消片刻那些人便尽数齐齐跪在李筠面前,气势如虹的绵延至看不见到末尾。
为首一人声音铿锵有力,“末将启元军指挥使,参见皇上。”
他声音太过响亮,甚至盖过在场的千军万马,李筠道:“嗯,辛苦了。”
苏塘扒拉开捂着她眼睛的手,朝着那跪在地上的指挥使看了一眼,虽长相吓人,但身上那种震慑的气势配上他的样貌,即刻便能让人腿软三分。
不过苏塘倒觉得还好,李筠气场全开训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吓人,而且他在圣上面前,是不敢太过高调的。
还不待她多看几眼,李筠一牵马绳,朝着京城的方向飒然而去。
李筠还是很警惕,他将这乌压压的军队继续留在这里,防止意外的发生。
朝阳爬上城墙,很快大门便顷刻大开,在京城大半人都还未苏醒之时,他们一路到了宫门,畅通无阻。
他敢这么大张旗鼓,怕是势必要捉拿这个罪魁祸首了。
入宫只带了十几个人,宫里大约还算是安全的。可苏塘隐隐觉得,淑妃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要逃跑,她还能有什么能威胁到李筠呢?或者还有别的棋么?
那么轻易被干掉的兵力,会不会只是她得冰山一角。
可很快,她便抛开这些不再去纠结,猜的再多,等到了时候自然明白淑妃是个什么意思,何必给自己找事做呢。
日头渐明,苏塘随着他的脚步走过阶梯栏杆,看到不远处一片金灿灿的琉璃瓦,以及那匾温和宁静的‘慈宁宫’三个大字,不禁想起太后说的那些话,心里叹气。
皇上固然是来捉拿淑妃的,但只怕一会,太后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苏塘突然扯住李筠的袖子,男人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您也不用怕。”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补~
第一百章
慈宁宫
庄太妃一早入宫得了太后的准许, 淑妃陪同在她左右,身侧还站着一个带着面具的女人,一身黑衣毫无点缀, 若不是仔细看甚至不会发现这里站着这么一个人。
淑妃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只冷冷的喊了句‘太后万安’。
不见一点真心。
转而, 里边沉默半响后喊她滚的那声音铿锵有力, 她莞尔笑了笑,让人搬了椅子坐在外头, 摇着手上的团扇没有一点拘谨。
旁边的庄太妃见了,摸了摸头上的步摇垂下来的流苏, 声音寡淡,“没规矩的。”
淑妃掩唇看她, “不容您操心。”
庄太妃入了殿内与太后叙旧,一会功夫有人上前,被她拦着说出实情, 她摇扇的动作停了停, 姿态妖娆的站起身子, 眼睛朝外边看了两眼,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总要来的。”
转而把扇子递给站在一旁那黑衣女子, 对宫女道:“别进去禀告太后了, 她身子不好, 怕是要气晕过去。”
那宫女白了脸, 似是有话要说, 可下一瞬脖子一凉,是不知什么时候那黑衣女子将扇子沿擦过她脖颈,划开一道伤口。
她再不敢多言。
淑妃踏着步子往外走,红羽衣群扫过地面, 她如往常一般在殿前恭候皇上。
李筠还没到,一群暗卫却上前将她团团绕住,再在夹缝里瞧见他走来,她如若无事的身段款款屈膝,无不恭敬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她抬起眼帘,声音变了变温度,“宜妃妹妹怎么也来了。”
苏塘瞧她泰然自若的模样,心里其实并没什么底,这时候也不答她,侧目和李筠道:“淑妃嚣张跋扈,抗旨回宫,更心狠手辣残害皇嗣,皇上,您不必听她多方言论,直言关押定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