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她才磨磨蹭蹭跟着陆九霄踏上马车。
男人一落座,便疲倦地闭上眼,嗓音有些干哑,道:“秦义,去酒庄,路过甜水巷将她放下。”
秦义“欸”了声,当即拽紧缰绳。
说起酒庄,便不得不说陆世子遍地散财这桩事,真不是说说而已。
要论起陆九霄和李二,二人皆是世家子弟,背靠权势,不分上下。可为何那花想楼的老鸨事事由着陆九霄来呢?
还不是因他有钱。
京都的世家子们再是腰包充盈,到底还是拿着府里的月银,甚至有些还不得不变卖些金银玉器才得以挥霍上一两个夜晚,更有甚者,一个动不动便是被家断了金钱来源……
唯有陆九霄,名下的宅子、铺子、庄子,都能从北数到南。
当然,这些自是离不开圣上厚爱,正因如此,才更让京都那些世家公子们个个红了眼,只恨得圣上眼缘的为何不是自己……
马车稳至迎安大道,车帷外的喧嚣声愈盛。
趁陆九霄闭眼小憩,沈时葶偷偷揭开车帷一角,透过缝隙往外看。
除却陆九霄偶尔接她去玺园,平日里莫说出花想楼,便是出木香阁都是少有的。
沈时葶一时看得有些晃神,不得不说,京都的繁华是锦州无法企及的。
忽然,马车驶过一家书局,小姑娘不由将车帷缝隙掀开了些——
沈时葶回身去看陆九霄,男人静静靠在小几旁,双眸轻阖,呼吸轻缓,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唇瓣微动,张了张口,又紧紧
闭上,如此反反复复,那道灼热的目光直让陆九霄眉间一紧,触不及防地睁了眼。
就见一双受惊地眸子微微瞪大看着他。
男人烦躁地道:“干什么?”
他这副不耐烦的样子,按说沈时葶现下就该将嘴紧紧闭上,但也不知下回出甜水巷是何时,错过今日,许是难有会……
她攥着衣袖,轻声试探道:“我想买些书。”
话落,她又补充道:“是医书,我想多瞧瞧,古籍记载或许有别的偏方能医治木僵也未可知。”
她这话便全然是借口了,能医治的法子早就被后人搜罗陈列在医术,哪还有什么偏方等她找?
是以,说完这话后她便垂下眼,心虚地抠着自己的心。
陆九霄侧颈看她,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
小姑娘头皮发麻,正欲仰头道一句算了,就听男人声音冷冷淡淡地道:“秦义,往回走。”
沈时葶惊讶地抬起头,撞上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她道:“……谢世子。”
迎安大道统共就这一家正儿八经的书局,牌匾上提着“京钰”二字。
书局占地颇大,约莫有间金银铺面的大小,排排其列的书架,罗列各色各样的书籍,且应是精心打扫过,肉眼全然瞧不出书封上的尘灰。
掌柜是个戴着单只凸透镜的老先生,生怕陆九霄不耐烦,沈时葶一进到店里,便直问了医书的陈列位置。
那人拨着算盘珠子,随指着了个方位。
沈时葶回头看了眼陆九霄,见他脸色不冷不热地倚在一排书架子上,便赶忙钻进了书丛。
陆九霄百无聊赖地开合着的折扇,偶尔从扇骨的缝隙看一眼蹲在角落的小姑娘。
她似是心有了目标,走马观花似的翻阅着书籍,很快便挑出了五本放在角落。
付账时,沈时葶挤到了前头,头捧着个绣着梅兰的钱袋子,道:“秦护卫,我自己来就行。”
秦义正掏着钱袋的一顿,转而去看陆九霄,见他点头,方才收。
那头掌柜说了数,小姑娘便低头将碎银子一个一个捡出来,搁在掌心里数数,才递上。
陆九霄不由挑了挑眉头,是了,花想楼的老鸨该将她当财神供着,吃穿用度上绝不会亏待她。
回了马车上,沈时葶便低头翻起了医书,头动作极轻,却还是止不住要发出书页的簌簌声。
陆九霄的睡意全无,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她那一摞书册上。
那么厚一叠,要看到几时去?
他随一拨,抽出被压在间的两本薄册,却见是一本小楷临帖本和一本《市井奇谈》,还有些全然与医无关的书籍,《志异》、《奇闻轶事》等话本。
“你还看这些?”陆九霄尾音微扬。
闻言,小姑娘抬起头,瞧见陆九霄里的几个话本子,像是被人揭穿了借口,她耳尖蓦地红了一寸。
她轻轻“嗯”了声,一本一本从陆九霄拿回,叠在书册上,镇定自若道:“方才挑书时瞧见,顺就拿了。”
一个在北面的书架子,一个在西面的书架子,这得有多顺……
陆九霄默不作声地打量他,小姑娘轻轻抿着唇,目光看似落在头的书目上,可那捏着页脚的食指和拇指却反复摩挲着。
他忽然记起,云袖回回来禀报时,总是木香阁长木香阁短,除却木香阁,就再没别的了。
男人双眸微阖。
啧。
真是。
有点惨。
思此时,马车稳稳停在甜水巷口,秦义在外道:“主子,甜水巷到了。”
闻言,沈时葶匆忙阖起书,正撅着腰将一摞书抱起时,忽然被陆九霄拽住了胳膊。
姑娘微微一怔,不明所以道:“世子?”
陆九霄目光落在她那微翘的鼻尖上,眉尾轻提,眸沾染上几分他惯有的倨傲,慢慢道:“求我,今日就不必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来晚了!跪下!
顺便说一声,修改了一下前面的年龄。葶葶十六,世子二十一。(只是小修一下,不用倒回去重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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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你真行
他道:“求我,今日就便不必回去了。”
白日里的甜水巷阒寂少人,不远处的秦楼楚馆时不时传来几声姑娘家开嗓练歌的动静。见到有华丽的马车停在巷口,便从窗子上捏着嗓音笑道:“是哪家的官人呀?”
沈时葶弓着身子,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站在狭小的车厢,对上陆九霄那双傲慢的眸子,她有一瞬间的怔忪。
不回花想楼,他要带她去哪儿?
但沈时葶很快便回过神来,与陆九霄这个阴晴不定的贵公子呆在一处,她还不如窝在木香阁。
是以,小姑娘轻轻挣了下胳膊,将头的书抱得更紧些,温声道:“世子繁忙,我还——”
她说着,便要抬脚出去。正此时,一只腿忽然屈起横在两边的车厢壁上,将沈时葶的去路挡了个结结实实。
陆九霄显然从她那双澄澈的眸准确捕捉到一丝抗拒的意思,唇角一僵,顿时便冷了脸。他可怜她日日圈在半大的屋子里,她倒好,竟还不领情。
思此,男人臂膀一个用劲,沈时葶惊呼一声,稳稳坐在他腿上。那只灼热的心,紧紧覆在她的腰侧,鼻尖离她的脖颈仅有一寸的距离。
小姑娘吓得当即弹起来,“世、世子?”
“砰”地一声,那小脑袋便撞在了车顶上,然而沈时葶不敢抬去揉。
听此动静,秦义在外头迟疑地唤了声:“主子?”
无人应话。
陆九霄定定望了她一眼,眉心轻轻蹙起。
他发现了。
只要不在花想楼里,但凡是在外头,无论是何处,她都会给自己披上一层良家女的皮,他碰不得。方才在玺园门外吻她的那一下,若非他死死扣住她,人指不定能蹦出尺多的高度来。
想到这,陆九霄唇边扬起一道似嘲似讽的弧度。什么毛病,他还治不了她?
于是,陆九霄对外道:“秦义,直接走。”
诚然他方才并未有非留她不可的意思,可陆世子便是这样的性子,你越逆着他,他越是非做不可。
外头的人似是也懵了一瞬,好半响才落下一声“是”。秦义一拽的缰绳,那马儿两蹄抬起,往后一仰,连带着车厢也狠狠一晃。
沈时葶尚未坐下,猛地趔趄两步,赶忙扶着小几坐好。
她惊魂未定地望向陆九霄,也不知她怎么了就惹怒了他,沈时葶实在不解,紧紧攥住袖口,心下还在揣测,上动作倒是极快——
她提壶斟茶,举着杯在他眼前。
许是受石妈妈耳濡目染,她打心底里不敢惹怒他。
小姑娘受惊后的嗓音软软的,还带着几缕显而易见的胆怯,道:“世子,喝茶。”
果不其然引来一声轻讽的嘲弄。
沈时葶的头皮一阵发麻,捏着茶碗的指尖微微用劲。
待到眼前那只白嫩的微微颤动时,陆九霄才大发慈悲地接过茶碗,“咚”地一声扣在小几上。
他笑了声,道:“沈时葶。”
“还是你想回去伺候李二,嗯?”
话落,小姑娘那张脸瞬间惨白。李二这两个字几乎成了某种按扣,“啪嗒”一声便能将那些骇人的记忆全从匣子里放出来。
她攥紧心,僵硬地朝陆九霄摇了摇头。
男人擒住她下颔,眼尾微微上扬,道:“就是出了甜水巷,你也是花想楼的人,难道不知道吗?”
若说方才她还只是畏惧,现下便是一盆冰雹浇头而下,脑袋嗡地一下,又冷又疼。
她怔怔地回看过去,嘴角抿得紧紧的,圆圆的眸子泛出一片红晕,声音很轻,也很低,道:“我知道。”
陆九霄松开,用扇骨敲了敲腿,“坐过来。”
小姑娘咬了咬唇,不得不挪了身子,端端正正僵坐在他腿上,活像臋下有千百根钉子似的。
男人垂头,拨了下她的衣领。
鼻尖触碰到姑娘粉妆玉砌的脖颈,他轻轻嗅了一下。
一股酥麻感自下而上传来,沈时葶愈发挺直背脊。
“哼——”忽的,她忍不住低吟一声,又急哄哄用双捂住唇,忍着那人在她脖颈上啃咬。
然而,这声低吟终是传到车厢外,马车冷不丁晃了两下。
陆九霄抬起头,轻飘飘往外瞧了眼道:“好好驾你的马。”
半响,秦义嗡声应是。
沈时葶的脖颈自耳根,顿时红了个彻底。
男人恶劣地捏了捏她的耳垂,在她耳畔嗤笑一声,缓缓道:“你都怎么诱我的,出了门就不认了?”
说罢,陆九霄便松开了她,将小几上放凉的茶一饮而尽。
一路静谧无声,唯有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帷幔晃动,时不时被吹开一条缝隙,或大或小,沿途是一排排桃花和青柳,春日的暖旭落在车窗板上,越驶向京郊,绿植便愈是灿烂。
沈时葶僵硬得如一座石象,这难得的京都春景,
她是无心再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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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庄地处京郊最西,四处都是绿荫遮蔽,正门外贴着个赤色“酒”字。马车堪一停下,便有老管家弓着身子上前迎接。
这每一间庄子都有人打理,陆九霄自不是凡事亲力亲为的人,鲜少于此,难免让人慌张。
见世子爷此次来还带着个姑娘,众人也不敢多瞧。
步入正门,里头是一个极大的宅院,一眼望不到头。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不少,此刻齐齐排列在长廊下,不可谓不壮观。
老管家上前道:“这便是庄子里所有的下人,有伺候的,也有负责酒酿的,管账的老钱正去账房拿账簿了,还有个盯装酒的阿陈,正在酒窖呢。”
陆九霄缓缓走近,两只背在身后的转着折扇,在廊下来回踱步,那架势颇有些阎王巡逻的意思,叫人忍不住都屏住呼吸。
“成,我就看看。”他道。
老管家自是以为他要看账本,连连点头,“世子爷,那今儿个,可是要住下?”
沈时葶一怔,拉长了耳根子,就听陆九霄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不多久,陆九霄就被老管家领着四处闲看,她则由一丫鬟带进了厢房。
一路走来尽是假山溪流,水声潺潺,陈设布局皆显雅致贵气。她甚至还在小院的池边瞧见好几株临近花期的睡火莲。
此花极其娇贵,且在京都又极难成活,想也明白,需得花费多少财力人力,才能养得一池这样名贵的花种。
至此,沈时葶心下也忍不住暗叹,她总算明白石妈妈总将陆九霄比作财神爷是何缘故。
待到厢房前,丫鬟推门,好生言说一番,才福身离去。
沈时葶杵在门边半响,眉头轻轻皱起,看向天边橙黄的余晖,日头都要落山了。
须臾后有丫鬟送来茶水膳点,又询问她是否要到后院逛逛,沈时葶只摇头应谢,安安静静抿着茶。
她自是不敢随意乱逛的。
两个小丫鬟抱着檀木托盘往前院去,其一人嘀咕道:“这是世子的妾室吧,好生貌美。”
另一人则笑回:“世子可没有妾室,指不定哪个花楼里的姑娘呢,你没瞧见,她梳的并非妇人髻么?”
“嘶,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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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地下酒窖。
被老管家称作小陈的便是酒庄的装酒师傅,陈财生。十上下的壮汉,长得人高马大,正赤着胳膊嚷嚷道:“快,将这几坛搬到里头。”
搬运的小厮肩上扛着一缸酒,叫苦连天道:“陈哥,这京都的贵公子哪会管事儿啊,也就兴致起来绕了一圈,给个下马威,明儿便走了,我们这酒,也不至于藏起来吧?”
一旁的几个壮汉附和道:“是啊陈哥,这酒和水,用眼睛哪分得清?他一矜贵公子哥,还能瞧出咱掺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