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陆九霄才回到松苑。
他热得松了松衣襟,喝了半盏凉茶。还未坐稳,陆菀便捏着一张精致的帛金帖子来。
她递上前道:“六月初六,日后,六公主在景清宫设宴。”
闻言,陆九霄才嫌弃地瞥了眼那张邀帖。女人家的宴会,他向来不屑去,于是脱口而出道:“不去,拿走。”
陆菀一听便知他会错了意,清了清嗓音道:“给贺都督的,六公主她……脸皮薄,你懂的。”
陆菀不提,陆九霄险些忘了这桩事。那个娇滴滴的六公主赵新谣,对贺凛那块冷木头喜欢得不得了,也不知是不是幼时磕坏了脑子。
可陆九霄素来没有牵红线的兴致,当即便要拒了,话还未出口,便见一抹鹅黄色身影立在门外,轻轻叩了两下门。
他眉头一扬,“过来。”
闻言,陆菀也一并扭过头。
沈时葶捧着药盏缓缓上前,走至面前时,才发觉方才被视线所挡的陆菀,不由身形一顿。
她是没见过陆菀的,但她来的这小半日,已大致将陆家的几位主子了解了一二。
陆家只有一位嫡姑娘,年十六,生得很是明艳大方。
沈时葶看眼前人的扮相和模样,反应极快,朝她福了福身子,“二姑娘,世子。”
“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陆菀好奇地望着她。
“回二姑娘的话,奴婢是刚来的。”她一板一眼地回话。
陆菀多瞧了她两眼,温吞道了句“是么”,若是普通丫鬟,她倒也不会如此好奇,只是这丫鬟生得着实精致,那似水的眉眼,翘挺的鼻梁……
真美啊。
美得不像个丫鬟,这般模样,倒像个养尊处优的端庄大小姐才是。
陆菀一时看痴了神,正欲多言两句时,陆九霄眉头微微一蹙,目光落在小姑娘捏着药盏的几个指尖上,
那几个指头,轮回翘起,又摁住,又翘起……
是烫得,
他斜了陆菀一眼,口吻不耐道:“没事就走。”复又朝沈时葶抬了抬下颔,“搁下吧。”
沈时葶忙放下滚烫的药盏,正欲离开时,就听身后的人道:“这么烫,你就不能晾晾再端上来。”
她只好止住脚步,回头认道:“是奴婢的错。”
说罢,弯下腰吹了吹汤药,又用汤匙一下一下搅着。
陆菀眼神飘忽地起了身,挠了挠鼻尖道:“那、那我先回了,哥,你记着将这邀帖给贺都督。”
生怕陆九霄拒绝,她走得极快。走至门外时,将心下那点子想法摁了下去——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里头二人怪怪的。
至于哪里怪,陆菀也一时说不上来。
……
……
“吱呀”一声,一阵风将虚掩的屋门关严实了。
半刻钟过去,沈时葶用指腹贴在药盏边沿,试了试温度,才捧起给他,“世子,再凉药效该减半了。”
陆九霄这才接过,碗口碰至唇边时,他迟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小脸白成鬼一样,夜里碰见,指不定吓死谁。
“啊?”沈时葶一顿。
陆九霄碰了碰小姑娘刚捧过药盏的,冰凉冰凉的,像刚从冰窖里出来的。
“怎的这么凉?”他抬了下眉梢,脸色已是有些许不耐烦了。
被他一问,她顿时便
忍不住了。
一只捂住小腹,脸色苍白道:“世子,我来了月事,小腹疼……”
陆九霄一怔,来月事……小腹会疼么?
他试图回忆了一下沈时葶上回来月事的时候,不过,以他这种除了自己谁都不放心上的性子,姑娘家的月事日子,他怎可能会记得?
但也依稀记得,她好似没这么疼过。
确实,她是没这么疼过。沈时葶的月事一向来得很舒心,只许是近月发生的事太多,她的月事紊乱,上月便一整月未来,谁知道今日恰恰来了。
又顶着炎炎夏日颠了半日马车,实在有些扛不住。
“很疼?”陆九霄皱眉,“真能添乱,去把府医叫来。”
沈时葶忍着疼,咬唇低声道:“不用叫府医,喝点水,躺躺就行了……”
闻言,陆九霄大发慈悲地放了她回屋。
喝了药的缘故,陆九霄很快便生了困意。最后闭上眼前,他想了想小姑娘小脸苍白的模样,缓缓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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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当值不比玺园舒坦,就说早起的时候,都整整早了半个时辰,饶是弄巧都忍不住用力搓了搓眼皮,又拍了拍脸颊,才清醒两分。
沈时葶一晚腹痛难耐,此刻身子还是发软得。
不过好在管事嬷嬷给她分的差事轻,此刻小姑娘正握着剪子,认认真真修建花卉树木。
只听一旁洒扫的丫鬟,抱着扫帚交头接耳道:“一清早,贺姑娘便来了,我方才去前院端早膳时瞧见的,与咱们二姑娘在院子里坐着呢。”
另一人捂唇笑道:“世子昨儿才回府,你说这姑娘,真真是极快了。”
“啧,可不是我说,还没进门呢便看得这样紧,若真成了少夫人,咱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沈时葶无意听墙角,奈何她二人嗓门不低,她听了一耳朵,却不知她们口的“贺姑娘”正是那日她在玺园见过的那位。
“咔嚓”一声,小姑娘老老实实修她的花草。
两月后她便离开京都了,这座院子的主母是谁,倒是与她无关。
而此时,庭园,陆菀执沾了沾五颜六色的颜料,在那副刚描完的线稿画上上了色。
神情之专注,让贺敏又急又躁。
她往松苑那头探了探,道:“阿菀,你这画稿真是漂亮,明明是一道学的,怎的你就学得比我好。”
陆菀抿唇笑笑,她还能听不出这话里的讨好奉承么?
她搁下白毫,叹气道:“我哥一早便出门去了,他那个性子,我阿娘都管不了他,我又哪敢问,好阿敏,我是真不知他在何处。”
贺敏一听,喜从心来。她今日本就不是为了见陆九霄来的呀。
她清了清嗓音,“咳”了两声,压低嗓音问:“怀洲哥哥可是将那个姓沈的女子带回府了?”
闻言,陆菀一愣,“谁?”
“没有么?一个模样奇佳的女子,鼻尖还有一颗红痣,很是好认。”不怪贺敏记得清楚,实在是那个模样,很难让人忘记。
让她这么一形容,陆菀脑立即现了人影。
昨儿那个送药的婢女?
她惊讶过后,又有稍许迟疑,一个婢女而已,怎劳烦她贺姑娘连姓氏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怎么了?你怎的还对一个婢女上心了?”
“婢女?!”贺敏忍不住拔高嗓音,又匆匆捂住唇,四处望望,才道:“你说是婢女啊?那哪是婢女,那分明是怀洲哥哥从甜水巷赎身回来的女人!”
“啪”一声,陆菀的绢帕掉在了还未晾干的画上,她也顾不得捡,瞳孔瞪大,“甜水巷?”
“不信?”
贺敏拉起她的腕,“不信你问问。”
陆菀一时怔愣,没有防备地被贺敏拉到了松苑,推门进去时,她急急刹住脚,拽了拽贺敏,道:“我看也无甚好问的,这松苑是我哥做主,冒然进去,实在不好……”
陆菀还算清醒的,诚然,将一个青楼女子放在身旁,实在荒唐。可转念一想,荒唐归荒唐,但也要看是谁做的,若是做这荒唐事的人是陆九霄,那便也没那么荒唐了。
且既是他的人,哪里轮得到她来动?
那连她这个亲妹子都动不得,贺敏更是没有资格了。
可偏巧了,贺敏要找的人,正蹲在眼前的花盆丛里修理花卉,一抬眸便能瞧见,都由不得陆菀将人拉走。
一道阴影落下,沈时葶睁着一双明眸仰头。
这么一眼,小姑娘脸色更白了两分。
她听到一旁的婢女们喊她“贺姑娘”。
贺敏扯着嘴角一笑,还带着些主人家的睥睨之态。
她是真真怒意横生,一个那样出身的人,怎么能玷污这座松苑?
那现下这狐媚子的身份算什么?怀洲哥哥的通房丫头?他都尚未娶妻啊……
从前陆九霄在外头疯,贺敏恼归恼,却是不酸的,眼下看着沈时葶,心的酸意
竟大过恼意。
“你当日不是说你没想攀着他进侯府么?”贺敏低声讥诮道。
沈时葶站起身,闻言一颗心跳了跳,只觉小腹处一阵痉挛,更疼了。
她紧张地攥了攥的剪子,朝不远处的陆菀颔首,福身道:“二姑娘。”
说罢,她脚步匆匆往仆房走。
贺敏伫立半响,才跟了上去。
陆菀“欸”了声,低声喝道:“阿敏!”
可如此也拦不住任性起来的贺敏。
青苔石阶上,沈时葶一只腕被大力握住,她一回头,就见那贺姑娘怒意满满地瞪着她。
她口吻刁蛮道:“我同你说话呢,你以为不应声就完了?你知不知这侯府,这松苑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一个卑贱身份的女子能沾染的?”
“行了行了,阿敏,你松。”陆菀着急地跺了跺脚。
沈时葶垂眸,与贺敏四目相对。
她忍着疼,道:“贺姑娘,我只是世子的婢女。”
贺敏嗤笑,“婢女?你什么身份你清楚。”
许是腹部坠疼难忍,沈时葶心下生出了几许厌烦。
她挣了挣腕,便要进到自己的屋里。
然,贺敏握住的正是她攥着剪子的,这么一拉扯,那锋利的刀尖顿时划过那双十指不粘阳春水的,在虎口处添了一道血淋淋的痕迹,渗出一颗红彤彤的血珠。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贺敏往后退了一步,又恰恰好踩空了台阶,整个人以仰倒的姿势摔至石子地上。
陆菀懵住了。
沈时葶也懵住了。
陆菀立马屈身去扶贺敏,瞧,贺家的姑娘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扶着歪倒的步摇红了眼,举着满是血的心,用另只指着吓懵的小姑娘,“你”了半响。
此时,陆菀对着花雕门上的白色身影,呐呐道:“哥……”
贺敏忙回身,惊异之下,立即委屈地红了眼,“怀洲哥哥,你的婢女拿剪子伤了我。”
陆九霄风尘仆仆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通风报信的弄巧。
他觑了一眼贺敏的心,“弄巧,给姑娘上药。”
说罢,他面向魂魄早已游走的沈时葶。
那张小脸惨白的,好似刚从石阶上跌下去的人是她。
小姑娘回过神,看了眼贺敏,心下惶惶,抖着唇道:“世子,我不是故意的,是她拽着我……”
“嗯。”男人低低应了声,掰开她的心,将剪子拿出,丢到一旁。
还是如昨夜一样的凉,这样艳阳高照的天,也没能将她晒暖和。
陆九霄捏了捏她的脸,连脸都是凉的。
他道:“你先回房。”
沈时葶挣扎道:“我真的不是——”
“我说你什么了吗?回去躺着。”
他口吻重了两分,沈时葶也不敢磨蹭,忙进了屋里,阖上了屋门。
不知为何,陆九霄心下升起两分怒意。这人吧,他欺负,和别人欺负,好似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至于何处不同呢,暂且不论。
他回身望着双眸通红的贺敏,静默半响,缓缓道:“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揍你?”
陆九霄捡起地上的剪子,塞进贺敏完好的那只,冷声道:“想死是不是?拿好了,回自己府里死。”
第40章 揉小腹
“想死是不是,拿好了,回自己府里死。”
话落,陆九霄眯了眯眼,垂眼看她。
贺敏握着冰凉的剪子,心万分委屈,只觉得虎口处的伤口更疼了些,可却并非因陆九霄这句明面上的话。
贺家与陆家对门而立,她自幼便跟在陆九霄身后,在贺家她怎么任性,在陆九霄面前就怎么任性。
众人皆道,陆家世子脾气坏得能上天,能不招惹便不招惹。自幼那些世家贵女,饶是宫里娇贵的公主们,也少有敢往他跟前凑的。
而陆九霄的坏脾气,她是领教过很多年了。
她在府闹着要跳湖时,这人会拉着把椅子坐下,翘着腿道“让她跳”;她发高热不肯用药时,他隔着一面绘花屏风冷嗤说“行,病死算了”;她在夜市闹着不愿回府时,他说走便走,当真将她丢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使得她不得不一面啜泣一面老实随他走……
云云如此。
这个男人,生得俊朗无双,那张薄唇,却真真不会哄人。
可那又如何?
她所有危难之际,他都护着她。
贺家式微之际,最初一年,贺敏连去私塾里都免不得遭人冷眼。
那个娇蛮的小姑娘,平素里与人多是结怨,到此关头,难免要被狠狠磋磨一顿。
最是记得,十二岁那年的冬日,白雪皑皑,寒风凛冽。
她的小袄被两个新贵之女泼了水,不得不解下,晾在私塾的窗台之上。
老先生讲史论,半个时辰的课程,才一散学,她的小袄便烟消云散,不知踪影。
贺敏不得不一路顶着寒风,往贺府的方向去。
小丫鬟将自己身上的小袄解下递上,她红着眼推开,道:“我不要。”
贺家再是落魄,她贺敏也决计不可能换上丫鬟的衣饰!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