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怕陆九霄反悔将她送回去,硬生生忍着,撑着,抠着掌心保持清醒得体。
牙一咬,眼一闭,便捱到了锦州城内。
待到马车在一座别致的院落停稳,她扶着车壁,软着腿,缓缓踏下。
一捂唇,便小跑至草埔边,弯腰呕了起来。
她这一路忍得有多辛苦,陆九霄也不是瞎子。于是看了她一眼,走过去给她拍了两下背。
倏地,他莫名其妙瞥了眼自己那只殷勤的掌,顿了顿,收回。
他朝尹忠道:“那人呢?”
尹忠回话:“胡掌柜去请了,想必在路上。”
第43章
沈时葶认得这条街。
西南方那座红瓦高房很是瞩目,正是她当日在花想楼与云袖所说的那座可以望见江河的酒楼。
此处是锦州城内最繁华,亦是富商最多的一条民宅巷子,闲安巷。对面两条街以外,正是沈家居住的延平巷。
缓过那股难受劲后,她余光忍不住多瞥了两眼。
陆九霄侧身,朝空无人处的路段唤了声,“云袖。”
随即,树影处顿时冒出了个白衣劲装的女子。正是自打花想楼大火后,便消失不见的云袖。
云袖握佩剑走来,朝沈时葶拱道:“沈姑娘,随我来。”
沈时葶一愣,望向陆九霄,见他颔首,方才随云袖进了内院。
这座院子大小比不得玺园,很快便能走到头。道路上的落叶皆被扫到了一旁,可却未及时清理,而是堆在了榕树之下。
看似澄澈的湖面,零星漂浮着几片残叶。
院子干净是干净,可也不难看出是临时拾掇的。
见她盯着湖面瞧,云袖摸了摸脑袋,笑道:“主子曾在锦州住过一阵子,这院子便是那时买下的,不过好些日子未曾来,便积了灰,昨日临时决议要小住,尹护卫八百里加急,才让人抓紧打扫。”
沈时葶好奇地抬了抬眸,好好一个京都世子爷,怎会在锦州住过一阵子……
说话间,已至寝屋。
云袖推门道:“沈姑娘且歇着,在锦州的这阵子,皆由属下守着您。”
闻言,沈时葶慢了一息,随即才应了声好。
世子这是真怕她说话不作数,跑了么?
小姑娘默默叹气,这点信用她还是有的,可他不信,那便不信吧。
她这一路颠簸,早就累极了,一着床,也顾不上旁的,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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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前院小室。
眼下正是晌午,灼热的光影斜打进窗棂,莫名添了两分躁意。
陆九霄日未歇好,此时眼尾泛红,阴着一张脸道:“怎的还未来。”
尹忠往窗外瞥了一眼,“属下去看看。”
说罢,他径直离了院子。
而就在一刻钟前,胡掌柜正携人前往妇人家。
妇人记得胡掌柜,狐疑问了来意,一听他要买玉,她才半信半疑开了屋门。
说来,她上回为何典一半便跑了路,还不是因这掌柜的磨磨蹭蹭,一块玉,又是拿凸透镜细看,又是盘问这玉的来历,翻来覆去,颇有一种试图将这玉占为己有的意思。
她并非不识货之人,这块玉无论材质、成色还是雕磨都十分精严,没个百来两,决计不可能出。
只怕这掌柜压价,她才揣着玉跑了。
谁想他竟又找上门来了?
胡掌柜笑笑,彬彬有礼道:“上回夫人跑得快,还不容我估个值便没了人影,我回到家思来想去,那玉绝非凡品,我家主子又是爱玉之人,恰今日身在锦州,便想让夫人带上宝玉让主子瞧上一眼。”
说罢,胡掌柜故作高深道,压低嗓音道:“夫人不知,我家主子家财万贯,若是这玉真能入了他的眼,只怕要比估值翻上十倍不止。”
这话一落,面前的人眼都直了。
很快,胡掌柜便将她请上了轿。
须臾之后,马车便稳挺在闲安巷,胡掌柜领着人前往前院小室。
宅子精致体面,可小径上却并无丫鬟婆子,难免显得肃穆骇人。
妇人脚步微滞,迟疑一瞬,眼前的胡掌柜已撩开帷幔,“夫人,请。”
她只好惴惴不安地踏进小室。
与此同时,“噔”一声,陆九霄搁下的茶盏,侧身望去。
倏地,男人眼眸微眯,扶着茶托的指尖滞了一瞬——
“欸这不是……”秦义“嘶”了一声,盯着她低低道。
眼前这个人,正是那日从京郊归来之时,在一间成衣铺子里见着的妇人,孙氏。
孙氏亦是一怔,愣愣地望着陆九霄。
虽只见过一面,但这个男人的骨相皮相,以及浑身那股富贵劲儿,任谁见过,都不会忘。
她足无措道:“你、你——”
“玉呢?”陆九霄脸色暗了暗。
孙氏讪讪,只以为人不记得她。不记得也好,她忙从秀囊掏出一块层层包裹的方玉,小心递给胡掌柜,还嘱咐说:“小心拿,别磕着。”
胡掌柜应了声“欸”,呈上给陆九霄过眼。
这呈上的角度正正好在斜投的光影之下,那玉碧绿通透,光似都能通过玉佩投在掌心上。那正面雕刻的一个“忱”字赫然在目。
陆九霄接过,翻到背面。
玉佩背面雕刻着竹叶样式的纹路,左下角还有一个微小的豁口,肉眼瞧不请,需得用指腹去摩挲才能发觉。
陆九霄额心跳了一下,本就因歇息不足而泛红的眼尾,似是更深了一分。
一室众人,唯独他失了神。
玉佩可以造假,纹路可以模仿,唯这小小的缺口,假不了,也仿不了。
这是他十四岁那年与贺忱比剑交之时,锋利的剑刃划过玉佩时留下的口子。
那时候,他知晓这枚玉是贺忱出生之际,贺禄鸣特寻宫工匠所制。贺忱自幼佩戴,珍贵无二。
他因而心生愧疚,翻遍了全京都艺顶好的工匠,意图将这豁口补上。
可当年制这块玉佩所用的玉石,乃是西域进贡的千年水玉,纹路与色泽皆是独一无二,其余玉石,皆不适用。
是以,残缺至今。
一时间,小室阒无人声。小炉上的茶烧得正沸,“兹兹”作响,听得都叫人瘆得慌。
孙氏咳了声,试探问道:“这、这玉可是好玉,这位公子买是不买?”
陆九霄倏然抬眸,逼视道:“我问你,玉是从哪来的?”
“什么从哪来的?喲,可不是我说,我若非家道落,日子贫苦,才不会将祖传的玉佩当出去。”
“你确定,这是祖传的?”男人眉间阴恻恻地挑起,唇角下意识弯了两分。
识相的,都知晓他这是动怒的前兆。
“那是自然,你、你若是不买,就将玉还——”
孙氏话还未尽,那厢的人猛一拍桌,蓦然起身,一侧的护卫拔出佩剑,锋利锃亮的剑刃便这么毫无征兆地嫁在了孙氏布满颈纹的脖子上。
孙氏瞪大了眼,吓得僵了身子。
“我再问你一次,哪来的?”陆九霄走近两步。
孙氏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两腿都在打颤。可饶是这死到临头的架势,她也只以为对方是想压价。
于是,她佯装镇定道:“我说,我说我说,这玉确实非我家祖传,可、可即便如此,也是块好玉啊!就是不值个两百两,至少,至少也得有一百五吧!”
“一百五?”秦义乐出声儿,将剑刃抵得更近些,说:“你可知这玉的来历?这玉的主人故去多年,我们主子正查不到杀人凶呢,好啊,这可是你自投罗网,走,跟我去官府说清楚!”
见她被唬住,秦义便要去拽她。
“杀人凶”四字将孙氏吓得当即跌下身子,她吞咽了一口唾液,连连摇头,“这不可能!这、这玉也不是我——”
说此,孙氏一个激灵起身,朝陆九霄道:“对,这块玉是五年前一公子买药时抵下的,且也不是我所收,你不是与我家阿葶相识么?你要问,也该去问那丫头,这玉可是经她之收下的,我什么都不知晓,不知晓……”
闻言,男人一怔,眼眸微眯,“什么叫经她之收下的?”
孙氏战战兢兢避开秦义的剑锋,言两语说了个大致。
约莫是五年前的冬日,儿子沈望高烧不退,孙氏没了法子,只好差丫鬟去将正在药行的沈延喊回了家。
那日,留了年仅十一的沈时葶在药行。
待傍晚时,孙氏去药行接她回府用饭,便见她献宝似的捧出一枚玉佩,娇声娇气地问她,“阿娘,好不好看?”
孙氏当即吓了一跳,那玉一看便非凡品,她赶忙捂住玉佩,紧张问她:“哪来的?”
小丫头拽着沾了墨的狼毫,用狼毫尖指了指早已没有人影的木门。
她说,是个模样俊朗的哥哥,一时掏不出银子,便将玉佩抵在此处。
孙氏也并非想贪下这玉,她亦是好生看管了许久,等着人来赎回玉,可这一等就是几年,她又急需用钱,拾掇物件时在箱底发现此物,才想着将它当掉。
谁知,会惹上这种麻烦呢?孙氏心下戚戚。
闻言,陆九霄眸色沉沉地盯着她瞧,口吻慢慢道:“要是有一字虚言,你就死了。”
孙氏又是背脊一凉。
陆九霄踏门而出,径直往后院走。
云袖正蹲在寝屋门外的青苔石阶上,捏着根草叶子百无聊赖地戳着蚂蚁窝,见他来,当即站稳了身子。
“主子。”她规规矩矩让开道。
就见男人面色冷清,经过她时似还携着一阵风。
第44章
云袖作惊讶状,眼珠似黏在门板上,朝姗姗赶来的秦义道:“主子怎的这般急?出事了?”
秦义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实在奇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的竟与一块玉生出了牵连,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此时,“嗙”一声,屋门被推开,至墙板弹回,将将阖上。
这动静,着实不算小。
半蜷在床沿的人猛地一个惊醒,她一双腿还在床下,绣鞋都未来得及褪去,眼皮还没分开,便匆匆站起身。
她揉了揉眸子,“世子?您要歇下吗,我整整被褥您再躺。”
说罢,她困顿着双眼便要弯腰去拍被她躺得皱巴巴的床褥。
可这身子还未全侧过去,便被人拽住了小臂。且力道不轻,一下将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彻底惊醒了。
她一侧头,眼前便是一块通透的玉佩。
“认得吗?”陆九霄紧盯着她。
沈时葶怔了一息,愣愣点了点脑袋。
“这玉,怎会在世子里?”
陆九霄神色有些急迫,上力道免不得又重了几分,而他却全然不自知,只顾问道:“怎么来的,从哪来的,你仔细与我说说。”
看他如此,她大抵猜出这玉于他很是重要,虽好奇缘由,却也没不合时宜地多问一句,只揪着眉头回想了数刻。
实在是时隔久远,她当时年岁过小,记忆到底有些模糊。
依稀记得那日是个大雪天,城内积雪厚重,出行都不便。沈望发了高热,阿爹顶着风雪回去家宅已是不便,可别提带上一个她,是以便暂时将她留在了药行。左右这邻里街坊,总也不会丢了她。
恰药行里的伙计到后院盯火制药,她便在前店的柜桌上临帖描字。
不几时,铺子门前落下一道翩翩身影,有个身着狐裘的男子踏雪而进。
现下回想起来,那男子的模样她早已忘却,可依稀记得,是个极其俊朗的男人。
陆九霄皱眉,“他来作甚?”
“买药。人参、苏叶、茯苓、生姜与陈皮。”
她之所以记得清楚,只因那是沈时葶第一回 给人抓药,且当时放置人参的药格实在有些高,她是踩着木凳才拿下的。
“到付账时,那位公子称忘带钱囊,便将腰间的玉解下,说是暂抵在此处,后我才将这玉交由阿娘保管的。”
“还有呢?他还与你说了甚?”
沈时葶一顿,仔细想想,却当真再想不出一词半字。
“那他买了药后,去了何处?”这话属实有些强人所难了,人买了药去往何处,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怎会知晓?
沈时葶被他眸的逼视吓得往后一退,推了推他扣紧她小臂的腕。
陆九霄一怔,瞥了眼她细细的胳膊,扣紧的五指松了松。
“就没别的了?”
她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男人神色难免有些失意,盯着她半响,似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好半响,才道:“要是想起什么,记得同我说。”
沈时葶忙应下。
很快,他便又背身离开。
沈时葶直愣愣望着那抹纤长至消失的身影,一时忘了挪动身子。
她头一回见他如此严肃认真,比平日里那对人冷嘲热讽的模样,还要骇人几分。
忽的,弄巧匆匆赶来。
她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眼,“沈姑娘,你、你无碍吧?”
沈时葶摇头,问她来龙去脉。
眼下弄巧拿她当半个主子,便也不藏着掖着,将孙氏卖玉,与这玉的来历简要述明。
沈时葶稍稍讶然,却没想到那块玉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她倏地一顿,皱起眉头,可孙氏怎的忽然要卖这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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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
孙氏被秦义唬得不仅不要银钱,连玉也不敢再要,只连连道“杀人凶”与她一分半点的干系都没有,匆匆离开。
既从她这也再问不到什么,秦义便将人放了。
陆九霄低头摩挲着玉佩,脸色晦暗难明。
以贺忱的身份,他浑身上下哪一样东西不值钱,怎可能将自幼珍视的玉佩抵出去?单是想想也知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