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那一抹绯红显得无比显眼。
沈时葶紧紧捂住唇,将那一声惊叫复又咽了回去。
男人从檐上跳下,半跪在窗台处,二人隔着窗格对视一眼,陆九霄抬就要将那半开的窗子彻底推开。
沈时葶脑袋“叮”地一响,疾步上前,“嗙”地一声将窗子推回去。
就听陆九霄隐忍地倒吸一口气,他那挡在了窗缝,这一夹,险些没将他送上天去。
沈时葶吓了一跳,当即松了,这便给了陆九霄登窗入室的会。
直至男人跳下窗,直的身姿立于她面前时,她才回神瞪大眸子,“陆世子这是作甚?”
可陆九霄的脸色,也着实算不上好。
他揉了揉腕,瞥向窗边碍事的牡丹盆栽,便想起楚久安作的那首酸掉牙的诗,冷飕飕道:“你院子里这些花,楚送的?”
沈时葶微一顿,目光挪向窗外。
翡苑刚修不久,这些花是她特请花匠栽的。至于楚久安送来的那些花,无一例外的全被桃因遣人送了回去。
她咬了咬唇,没应话。没应便是默认的意思。
陆九霄眉心的愠色重了一分,紧紧盯着小姑娘那双在夜里会生辉的眸子,“喜欢他?”
闻言,沈时葶头皮都麻了,拳头也攥紧了。
她不喜欢,她才不喜欢楚久安……
“是又如何?陆世子快走吧,今夜我就当没瞧见过你。”
说着,她便将他往窗外推。
陆九霄屹立不动,猛地擒住她的腕,“沈时葶,你给我记好了,我不许。管他楚还是李,你通通给我死了这条心!”
男人低声道:“否则我就打断他的腿,你看我敢不敢?”
小姑娘动作一滞,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委屈。
“凭什么?”
“永定侯府的世子,就能这样欺负人吗?”
说罢,那双杏眸肉眼可见地迅速泛红。
陆九霄的力道微一顿,方才的满腹怒火,被她这眼泪浇得零八散。
他承认,他有些看不得她哭。
男人眸色微沉,屈指用指关节上下摩挲着她眼下的泪痕,“你哭甚?怎么是我欺负你,分明是你先躲着我。”
小姑娘哽咽一声,偏了偏头。
静默良久,夜风微燥,吹得两个人皆是心烦意乱。
半响,她才缓缓开口:
“我醒来的第一夜,便做了个噩梦。梦陆世子咬破了我的食指,疼得心口像是被人攥紧一样。我怕你,很怕你。”
“我的梦,是真的吗?”
她仰头望他,泛过泪光的眸子楚楚动人。
陆九霄微怔,唇角微抿,“是。”
事是他做的,她对他的那份畏惧,也是他一点一点养起来的。陆九霄头一回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那你说你我两情相悦,已定终身,是真的吗?”
话落,男人紧紧望着她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眸,一个“是”字在嘴边徘徊半响,却是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
见状,小姑娘酸涩地扯了扯嘴角,道:“我打听过,永定侯府的世子爷,秦楼楚馆的常客,可侯府的后院却连个妾室也没有,哪怕是最喜欢的茴香姑娘,这么多年,你也没替她赎身,真真是‘万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矜傲又自持,陆世子这样的人,怎会心甘情愿娶妻呢?”
陆九霄哑口无言,因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秦楼楚馆的常客是真的,后院空无一妾是真的,茴香懂事伶俐,最能揣摩他心意,曾得他另眼相待也是真的。
最要命的是,他从未想娶妻。
与她当初的身份无关,只要他愿意,永定侯府的世子,难道连一个人的身份户籍都篡改不了吗?他大可给她体面,给她嫁给自己的体面。
可他没有。
于他而言,妻妾终归不同。很多事,妻子能管,妾室却是不行。
说到底,他喜欢她,想将她留在身侧,却不愿意让她拘着他。
他承认,劣性与私心他都有。
他都认。
可那日雨夜他踏进百戏楼时,便知自己是栽了个彻底。
他在那个繁花簇锦的温香软玉,惦记着另一个小姑娘。
想她蹲在某个角落哭,便觉心里堵得慌。
那时候陆九霄就知道,户籍是不可能给她了,马车也不能给她备,他是绑也得将她绑在侯府。
可这其间的曲折蜿蜒,他要如何与她说?
思此,时间缓缓而过,桌几上的一根木香烧尽折断。
正此时,窗牖吹来一阵风,将陆九霄朦胧的思绪吹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凝眸望她:“姑娘说得对,我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沈时葶——”
陆九霄拇指指腹在她眼下蹭了蹭,“你究竟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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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风清,夜阑更深。
陆九霄回到侯府,去了袁氏的梅苑。
这个时辰,袁氏正在为冀北的战事祈福。
见他来,袁氏讶然起身,“怎的这个时辰来了,是出了甚要紧事?”
母子二人落了座,陆九霄应了声“嗯”。
半响,他道:“阿娘。”
袁氏愣了一瞬,嘴角不禁弯了弯,她好些年没听他唤过这两个字了。
“跟您要一样东西。”
袁氏好奇地看他,什么了不得的物件,竟让她这个素来不求人的儿子大张旗鼓跑一趟?
陆九霄道:“祖母留下的那只银镯。”
闻言,袁氏愣住。那只银镯是什么来头,那可是陆家传媳不传女的家宝。
她敛了神色,默了半响问:“贺家那丫头?”
陆九霄干干脆脆地点了头。
“你想好了,此事作不得玩笑,贺家与我陆家乃是世交,此前你不知也便罢,可眼下你若再负她,那便是陷陆家、陷你自己于不义。”
“阿娘,我看着像是说笑么?”
四目相望,袁氏微微颔首,起身进内室,将银镯拿来给他。
回往松苑的小径上,陆九霄翻了翻的那只有些年头的红木匣子,嘴角溢出一声极轻极浅的讽意。
陆九霄,你也有今天。
继而向前时,他脚步忽的一顿,眉心蹙了一瞬。
今日他离她那样近,她却没将他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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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贺府翡苑,沈时葶侧卧于榻,翻过了今夜第六次身。
隔着飘渺朦胧的幔帐,看向空无一人的窗牖。
她抬碰了碰被陆九霄摩挲过的脸颊,想起男人走前,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口吻,缱绻又绵长地喊她的名字。
他说:“沈时葶,你别想楚,别人也不行。”
那种缱绻的口吻,常予人一种情浓蜜意、非你不可的错觉。
正如每一次,欢愉之他喊她的样子。
思此,沈时葶鼻尖一酸。陆九霄最擅长撩拨人心,可他自己却没有心。
她见过他在温香软玉左拥右抱的风流模样,见过他的最炙热,也见过他的最凉薄。
譬如他抱着她却想要纳妾,譬如那个雨夜里,他躺在她身边,身上却沾着别的女人的香气。
她本该无动于衷的,可她偏在一场场鱼-水之欢与耳鬓厮磨动了情,也动了心。
或许是在锦州郊外的山洞里,瞥了一眼他守夜的背影;或许是在静谧山路上,他背她时展露的侧颜;再或是他饮了小酒,笑着亲她的模样……
云云如此,都叫人心动。
可凡事动了心,才有了委屈。
毕竟那样的人啊,不会只属于一个人。
沈时葶搓了搓脸,清醒一些便赤脚下了地,走至窗边,将窗子紧紧阖上,甚至挪了两盆花挡在面前。
万千思绪,她不知几时才彻底入睡,只觉眼还没闭上许久,天就大亮了。
往日这个时辰,沈时葶早早便起了。
桃因在外叩门道:“姑娘起了么?奴婢能进吗?”
她揉揉肿胀的眸子,艰难地从被褥坐直,“嗯”了声,“进吧。”
桃因抱着盥盆来,堪一见她脸色,不由一怔,“姑娘昨夜没歇好?”
沈时葶顿了顿,缓缓颔首。
桃因拿来两身衣裳,“今日陆夫人生辰,请的是晚宴,届时天色暗了,该瞧不出花样了,姑娘穿明艳的吧。”
最终,她还是挑拣了一条浅色襦裙。
酉时,沈时葶清点了生辰礼,这才不急不缓往侯府去。
这两家离得实在近,旁的宾客都乘车而来,偏她与众不同,是从贺家大门踱步而至的。
望着愈来愈近的“陆”字牌匾,她便愈发不自在。
她都想好借口了,一会儿赠了礼,走过场面后,她便称额间旧伤复发,早早离去。
正一面思忖一面前行时,却见陆菀在庭前来回踱步,光是从身后瞧,似都能瞧见她根根立起的乌发。
要说陆菀对面的年男子是谁,正是保宁巷江南戏班子的谢班主。
今儿的事是这样的——
袁氏过生辰,往年都是请宫内的戏班子来唱戏,但宫内的戏班子不比宫外,新花样会的少,来来回回就那么两出戏,便是袁氏这样不挑剔的人也瞧腻味了。
如此一来,陆菀便请老管家花了二十两银子,将京都有名的老戏班请了来。
一切都稳妥无误,直到!她瞧见了那个传闻的茴香姑娘!
陆菀那双漂亮的眸子都快瞪出来了,“你给我说说,我请的是你们江南戏班,茴香姑娘怎来了?!”
“这,这这是因怀婵姑娘昨儿吃坏了肚子,今日实在发不出声,陆姑娘您点的这曲《牡丹亭》又实在不是一般曲目,能将它唱
好的,全京都除了怀婵,便只有茴香姑娘了啊……何况这茴香姑娘的歌喉千金难求,她肯来,这可还是念了陆世子的面子。”
陆菀幽幽地瞪他,“你若不说最后这话,我还侥幸留她,棠梨!”
棠梨忙上前,“姑娘?”
“你去,把那个《牡丹亭》撤了换别的曲目上,遣人将茴香送回百戏楼。”
话落,庭院锣鼓一声响。
来不及了,戏已开场。
陆菀怄得一口血上心口,她用掌心揉了揉前额,就见门庭处,沈时葶提裙踏进。
陆菀忙迎上前,引她去了前厅,给袁氏送礼。
她遣人将礼抬上,朝袁氏福了福身,“陆夫人。”
显然,眼下什么都记得的她,对着袁氏是万万喊不出义母二字的。
袁氏笑笑,“你这孩子,几日不见倒是与我生疏了,来,你来我这,今日这戏班子是菀儿请的,这戏倒是新鲜。”
沈时葶乖巧应下,陪坐一旁。
陆菀一颗心猛地被攥紧,却见沈时葶神色如常地看着台上咿咿呀呀的茴香,不由抚着心口缓了缓。
看来,她是不识得茴香。
也是,就算是识得,也应忘干净了。
思此,陆菀便放下心去招待别家姑娘。
一戏终了,沈时葶衣裙上泼上了些茶渍,丫鬟引她去后院更衣。
回廊之下,正撞上一队刚下台的戏子。
擦肩时,为首的那个鲜衣女子身上一股极浓郁的香气一下便窜入鼻间。
她倏地怔了怔,几乎是立即想起那个雨夜,陆九霄身上的味道……
原来那晚,是她吗?
小丫鬟顺着她目光瞧了眼,笑道:“那是茴香姑娘,贺姑娘识得她?”
沈时葶摇摇头,入了内室更衣。
第81章
侯府庭院灯火通明,宴上欢笑不绝。
这世家大宅里的宴席,素来是夫人小姐们的交际场合,毕竟女人们的友谊,便是靠你来我往的恭维八卦维系起来的。
至于各家的郎君们,自是饮酒为乐,正经点的就借此场合诗赋一首,估摸着明日便能传遍京都。
沈时葶换了衣裳立在廊下,远远瞧着。
她回贺府半月,还没瞧见过这样热闹的晚宴,不由多瞧了两眼。
倏地,她目光一顿,直直撞上水榭亭台处的男人。
陆九霄一身深紫长袍,险险地靠在雕栏处。
沈时葶听到周边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子正小声低语地谈论他,这谈论声将她思绪拉了回来,忙偏过头,避开男人灼灼的目光。
就听周遭的笑语愈发高扬——
“欸,亭台上那身紫衣,是陆世子?”
“那姿容,除了他还有谁?”
“你见过他?”
“唔,前年宫夜宴时见过一面。”
青衣女子以扇掩唇,“我阿娘说了,男人长一张桃花脸最是信不过,我启初还疑惑这桃花脸究竟长成什么样,前年一瞧便懂了。”
几人纷纷捂唇笑起来。
沈时葶偷听得认真,桃花脸……
她脑浮现出男人含笑俯身的模样,那双眸子用“风情万种”来形容也毫不浮夸,眉梢眼角全是“欲”字。
偏偏,这样的颜色却最得姑娘们倾心。
沈时葶想,如若陆九霄不是那种流连风尘的人,恐怕以他的身份姿容,满京都都该趋之若鹜。
思此,她便想到茴香,于是匆匆敛了思绪。
戏台又一声锣鼓敲响,换了一支曲目。
她看了眼天色,正欲以头疼不适为由先行离席,却被陆菀先行拦住——
“你怎么不来,她们都投壶去了,我阿娘还置了彩头,你也去试试。”
说罢,陆菀将她拉到了草坪上,尺之外果然摆置着一个铜壶。
姑娘们小打小闹,袁氏倒却十分上心,将贴身伺候的白嬷嬷遣来评判,还捧上了彩头,是一只蓝色珊瑚钏,乃去岁西域的进贡之物,甚是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