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二去的,谁还敢真对上皇说真话?
本来宫中太医们就自有一套说辞,这回对上太上皇, 那言语中的意思更是百转千回起来,让人听着心里舒畅。
上皇近两年信重道士迷恋丹药,且服用丹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本来将养好的身子日渐又被丹药掏空。外头看着还是好的, 可内里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论是按着医者本心, 还是在其位而谋其政的原则,寒院使吕院判两个作为上皇身体的直接负责人, 都该劝谏才是。
可他两个回来之后商议再三,终究不敢当面直言, 但也不敢将此事瞒下,只好全盘告诉圣上。
可圣上也劝不住上皇,反而挨了两遭斥责,灰头土脸的从宁寿宫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服用丹药的缘故,还是因着实上了年纪,上皇近来愈发暴躁易怒,动不动就摔东西打板子,身边的太监宫女去当值都是提着脑袋的。
寒院使和吕院判两个心照不宣,只好尽心医治,多在药方里填补中益气的药材,别的也没什么法子了。
总比丢了命,还连累一家大小强。
姜太医是个脾气直的,听寒院使吕院判两个说了半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冷着脸叹了一句:“若接着你们这一摊子的是我,早忍不下去告老回家了,亏你们两个有耐性。”
论起资历来,姜太医是整个太医院里资格最老的一个,寒院使吕院判都在他后头十年才进太医院,还具得过姜太医不少指点。
论起医术来,姜太医虽然偏于妇科儿科,不过论起它项来也不输于寒院使吕院判两个。
只不过因着做了院使就得操心杂事,因此姜太医推了四品的顶戴不肯,在院判位置上坐了二十余年,只管专心钻研医术,偶尔心情好了教导教导下头的太医,别的一概不管。
所以寒院使吕院判两个一个是姜太医的顶头上司,另一个是姜太医的平级,对着姜太医却都十分尊敬。
听了姜太医这话,他两个对视一眼,都露出苦笑来。
寒院使刚要说话,就听见外头小太监报道:“周公公来了。”便把话咽下,先摆出笑脸来迎一迎周太监。
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还是五品的大太监,面子情儿总不能错。
连姜太医都暂收了神色,等着看周太监进来何事。
周太监在外头威风,面对二品三品的大员都能不卑不亢直起腰来,可看到屋子里有姜太医,心内还是虚了一瞬。
先别说现在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太医大夫,等你有个病灾的不是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的请这几位人物给你看?
就说姜太医那是在宫里五六十年的老太医了,十几岁就在太医院,高祖皇后娘娘就得他老人家服侍过,还赐了姜姓。
现在皇后娘娘也十分信重姜太医,还有外头的诰命夫人和公子小姐们,都多有得过姜太医诊治救了命的。
再说姜太医虽然脾气暴躁,可他老人家的脾气连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不在乎,周太监心里想着,他就是皇上的奴才,难道有什么底气和姜太医硬着腰杆子?
所以周太监赶紧和三位太医互相问了好,就殷勤着从袖子里拿出名单来,告诉寒院使圣上点了跟着林太傅去赴任的四个人名。
寒院使接了名单,笑着说了一句:“劳烦公公跑这一趟。”才要唤人去叫人来,姜太医就在旁边问道:“这名单是圣上选的,还是皇后娘娘选的?”
姜太医问的太过直白,让周太监不由得一噎,缓过来赶紧回道:“这个……圣上日理万机,自然是皇后娘娘体贴圣上,为圣上分忧……”
说完,周太监也觉得自己这说得太过委婉,和姜太医直来直去的风格不大相符,赶紧冲着姜太医面上堆起笑来。
姜太医对不大熟的人向来不耍老小孩脾气,客客气气的道了谢,便朝寒院使道:“你先别忙着去叫人,等我往长乐宫走一趟,回来再说。”
说完,姜太医也不管屋子里另外三个什么表情,脚步飞快的出了门,一瞬就没了影儿了。
周太监目瞪口呆,半天才找回舌头,结结巴巴道:“寒大人,这个……这个……姜大人这是……”
寒院使无奈道:“大概姜前辈是去找皇后娘娘说,他也想跟着林太傅去西北……罢……”
左右离林太傅上路还得个十几日,寒院使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找人,送走了周太监,便接着和吕院判探讨太上皇的药方子。
太上皇的身子,他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长乐宫里,果真如寒院使猜测一般,姜太医就是去找苏皇后自荐去西北的。
他一坐下,连口茶都没喝,张口就抱怨道:“皇后娘娘,要不是臣正好在老寒屋子里头,等他都把人找齐全了,臣才知道这事。”
“说句实在的,给他们带小王哪儿比的上带臣,不如您看看把小王的名字去了,带上臣得了。”
姜太医在长乐宫就是这样,苏皇后早都习惯了。再说她小时候身子不好,都是姜太医一力诊治,二十来年下来,就和亲爷爷也差不了多少。
她一听是派太医去西北的事儿,便笑道:“姜爷爷,您老先喝口茶,慢慢听我说如何?”
毕竟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皇后娘娘了,姜太医就算是再吹胡子瞪眼心里不痛快,也得顾及着苏皇后的尊严和长乐宫的体面。
他一路跑来还真是口干舌燥,长乐宫的茶又是好茶,便依言端起茶碗来,听苏皇后的解释。
苏皇后哄孩子似的耐心解释道:“一来林太傅毕竟是臣子,带过去五品的院判,这恩宠也太盛了。”
“二来您这年纪,今年都六十六了,我把您给派过去,不得怕您走到一半身子骨散了?”
姜太医一口茶没咽下去,噎得脸通红,忍冬在后头赶紧给姜太医捶背。
姜太医缓过神来,看苏皇后一脸促狭的瞅着他笑,瞪眼道:“你个……”
你个小屁孩!
殿内笑声回荡了一会,苏皇后才喝口茶润润嗓子,问道:“姜爷爷真想要去?您若真想要去,我给您想个法子。”
姜太医凝神想了一会,道:“不用,正好臣糟老头子一个,年纪大了,辞官跟着去就是,省得给娘娘招麻烦。”
苏皇后一愣神,随即鼻子一酸,红着眼圈儿看着姜太医。
这回轮到姜太医哄孩子了。
他慈祥的看着苏皇后,笑道:“臣老了,在太医院呆了一辈子,好容易遇到个能传承衣钵的晚辈,总得好好教导几年才是。”
“再说了,也不知道臣还能再活上几年,出去各地走走看看,也算是没白活这么些年。”
苏皇后红着鼻尖努力绷着道:“那……那姜爷爷就不管我和孩子们了?”
姜太医笑道:“娘娘和殿下们的身子再不好,那这世上就没有全乎人儿了。再说,娘娘还缺太医?”
苏皇后抽着鼻子,缓了一会又问道:“那姜爷爷何时走?”
姜太医语气里也不由得流露出一丝不舍来,叹道:“不是说林太傅十月二十一上路?臣这也就收拾收拾跟着走了。”
苏皇后强忍着不叫自己失态,笑道:“那我让文皎给您多开点年例银子,别亏待了您。”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二更下午六点~
第191章 优生
文皎听说姜太医要跟着一起去西北, 自然是大喜。
要知道就算是十个御医在这,也赶不上一个姜太医的分量!
她和林海商议后,痛痛快快就给姜大夫开了六百两的年例。
姜大夫胡子一吹道:“谁说要来你家做上门大夫了?好容易从太医院出来, 还得让人管着?我图个啥?”
“我不过是要和你们府上同行。等到了甘州, 我找个地方开医馆,自由自在,你家里有人想看病,照样付诊金就是了。”
姜大夫既然不愿意, 文皎也不强留他在府里。左右到了甘州, 他们总还要互相往来的,还有陈元化和白露的亲事未了, 在不在一府其实影响也不大。
文皎想到此处,便笑道:“自然是姜爷爷开心在哪儿就在哪儿,是我想差了。”
和姜大夫说话就是省事儿, 没那些弯弯绕绕的, 文皎虽然适应这里的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都要客客气气的不伤体面,但心底倒不是多喜欢。
府里她身边这些人知道她的习惯, 都在适应她,可到了外头,应酬起来,话到嘴边都是绕上三圈儿, 听进耳朵里的话还得费心思量是不是有它意, 真是怪累的。
姜大夫也是同感,觉得在文皎这里说话真是太舒心了。
他虽然和京中多家都有交情, 但能让他能有话直说的地方也就只有长乐宫和林府两处了。
姜大夫今日正好也是为了陈元化的婚事来的。
他一张口就切入正题:“正好我前儿收了小陈做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的婚事我也得管一管。”
“若是贵府近日方便,不如走之前我送定礼来,咱们两家先把八字合了如何?”
文皎没想到姜大夫一辈子没收徒,竟然收了小陈太医做徒弟,心中一喜。
看来小陈太医必定真是样样都好,特别是在医术上的天分极佳,才能得姜大夫如此青眼。
小陈太医前程不愁,人品又好,看来给白露选的这个夫婿还真是没错儿。
姜大夫告老之前,圣上还赏了他一个四品院使的名誉头衔,现在走出去人都称姜院使。小陈太医作为姜大夫唯一的弟子,就是和他儿子也差不多了。
文皎本来想让白露认林昌的父母做爹娘,把白露的名字记在林家族谱上,说出去也是林家出来的姑娘,好听些。
可现在看来,若真把白露记在林满卫氏两个名下,两边的身份倒是有些不匹配了。
文皎脑子里有了想法,把上头的话和姜大夫一说,又拉着早就满面通红的白露笑道:“所以定礼可以先送来,八字倒是要等一等。”
“等我给我们白露找个更好的出身,两家再合八字,说出去也体面得多。我知道您老人家不在乎这个,可我们白露是个好闺女,我可必要她风光大嫁才行。”
姜太医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身家,起身告辞道:“我这就回去打点起来定礼聘礼,必然不亏待了白露丫头。”
送走了姜太医,文皎并没回屋,反而拉着白露带着人就往外走。
白露好容易嘴里憋出一句话来:“夫人,咱们这是去哪儿?”
文皎看她一眼笑道:“咱们去给杨先生送一个好闺女去,也不知道杨先生喜欢不喜欢。”
白露好容易压下来的羞意霎时又布满了面庞。
宫里来的四位先生嬷嬷里,李先生水嬷嬷卫嬷嬷都各自收了四个徒弟,往后就由这四个徒弟给她们养老送终。
只有杨先生是读书人,不好给她安排。再说了,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儿,难道林府白养着杨先生的徒弟,只让她们读书?
等杨先生的徒弟长大了,学了一肚子诗书,可她们在这个社会的阶层就在那儿,诗书实在不能当饭吃。
就算是文皎再宽和,也无力改变这个社会的根本制·度。
现在大燕虽然有顽疾隐疾,但能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太平盛世。高祖和高祖皇后两位圣人打下了万里江山,上皇在位几十年,也算守成有方。
不从私情上来看,今上也是进取之明君。
知人善用而不任人唯亲,一心整顿吏治,在位六年来,将上皇当政最后十年的官场腐朽之气已经扫清大半。
从韩氏的只言片语里,文皎也能听出来些边军之事。自皇上登基以来,宁远军就再也没缺过粮饷。
现今宁远军三十万大军兵强马壮士气极高,国库钱粮充盈,才是大燕能向瓦剌复仇的底气所在。
而且据文皎的观察,这个时代还根本没有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按照她以前的世界公元纪年来看,现在大约是公元十六十七世纪左右。
国朝稳固的封建朝代,文皎只能在尽量适应这个社会的前提下,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让身边的女子们都有一个好结果。
那些以前幻想的什么推翻封建帝制,建设美好的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国家,文皎自认只是个普通人,违抗不了历史规律的滚滚浪潮。
虽然在开国皇后的努力下,本朝女子的生活现状不知道比同时代的明清要好上多少。
可就算是在这个世界,让出身不高,又不能入宫参选的女孩子两耳不闻窗外事读一肚子书,也是害了她们。
林府也不能培养好了十几个女孩子全都消了奴籍送进宫里去做女官,这说出去简直就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现成给敌家送出去的把柄。
所以杨先生身边一直没有徒弟服侍,只有林府给配的小丫头。
杨先生也怡然自得,不甚在意。总之她老得动不了的时候,苏夫人肯定不会放下她不管,家里这三个女学生,也都是心地纯善之人,她的晚年不会无人照料。
但她心里也不是没羡慕过李先生几个身边能有小徒弟陪伴。
不管怎么说,认认真真行过拜师礼的徒弟,就和自己的女儿也差不了多少了。
是以文皎今日的来意对杨先生来说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白露这丫头林府上下就没人不说她好的。除了模样只能算是中等外,她心思细腻办事爽利为人大方,简直就是全府丫环的榜样。
杨先生白得了这么个好女儿,还附带一个前途光明的女婿,并一位医术高超的亲家,喜得面上的笑收都收不住。
她也是有女儿的人了。
杨先生当场便喜道:“既然如此,我白得了夫人一个好女儿,白露的嫁妆就不用夫人操心,只管交给我就是。”
文皎拉着杨先生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呢。家里青玉离不开先生的女儿,烦先生再把女儿借我两年,我帮先生置办另一半的嫁妆,何如?”
杨先生毫不客气的笑道:“一半儿嫁妆就想使唤我女儿两年,真是便宜你了。”
恰好十月十二便是吉日,林府在花园子里摆了宴席,葛先生封氏并李先生等都来了,见证杨先生正式认下白露做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