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素来自持, 深吸了一口气后, 勉强掩住了,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秦斐, 生怕错过了一点。见他比出征前更家的高挑精悍,脸上却也黑瘦了些。周皇后既是欣慰,又是心疼, “这一路风尘仆仆的, 可还好?”
“一切都好, 请姨母放心。”看着周皇后发间的几丝银白, 秦斐心中也是有些酸楚。
周皇后拉住秦斐, 似有千言万语想说, 又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许久,才含着泪嘱咐秦斐:“才回来, 回去歇着吧。这几年你不在京城,都是你姑母姑丈帮你照看府邸。还有阿福,一直都惦记着你。那孩子啊,我再想不到的。你在前头拼杀,她是担心得不得了。为了给你祈福, 这几年跑遍了京城内外的观庙庵堂,只差日日跪在菩萨跟前了。”
秦斐的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雾沉沉的眼眸却愈发幽深起来。
“陛下与我说过,这次你回京,他就会给你和阿福赐婚。这是你的一段心事,也是我的心事。如今心愿得偿,往后你要好好儿地待阿福。”
“姨母放心,我……不会负她。”
“这可不是说出来的。去吧,先回去歇着,陛下那边不日还会有接风宴,也有酒宴赐予大军。到时候,也还有的忙。趁着眼下有闲,好生歇一歇,也去看看阿福。”
秦斐颔首,出宫去了。
他与阿福婚事定下,若说扎了谁的心,那头一个就是荣王妃了。
哪怕荣王与秦斐父子关系冷漠如冰,她也不能不担心——荣王世子的位子,至今还没个说法呐。万一哪一日,荣王没了,这偌大的王府,要交到谁手上去?虽然不愿意承认,□□王妃也清楚得很,以皇帝的意思,那她的儿子秦悦,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秦斐本来就得帝后的欢心,若是再娶了靖安侯和昭华郡主的女儿,那更是如虎添翼了。
得知赐婚消息的荣王妃焦急得连病都装不下去,一宿没合眼,次日起了个大早,匆匆忙忙地进宫去,想去找霍太后和如妃宫里求主意。
如今的霍太后,也并不能给荣王妃多少的指点了。三年前,霍太后因故大病一场,中了风,养到了如今,说话还不利落呢。
太后是霍家最大的倚仗。她这一倒下,霍家等于失去了主心骨儿,就连宫里的如妃和宫外的荣王妃,也都消沉了许久。
荣王妃进宫,没敢直接去寿宁宫。她先去了如妃的宫里。
如妃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风光无限的贵妃了。
只比荣王妃大了两岁的如妃,看上去甚至比荣王妃更老上十岁。曾经白皙细嫩保养极好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细密的纹路。曾经灵动且柔情的眸子,亦已经灰暗了不少。
三年前,四皇子春狩中受伤,右腿落下了残疾。
看在皇子的份上,皇帝将如妃宫解禁。只是如妃向来将皇位看作是儿子的囊中之物,做了多少年的太后梦了。一朝梦碎,便是能出宫自由走动,又哪里还有心气儿呢?
即使周皇后并不是个苛刻的人,即使宫中也无人敢轻慢了这位育有皇子皇女的妃子,可如妃的宫里,盛景依旧,却总是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清冷来。
“姐姐你是知道的,我家王爷近来身子骨不大安稳的。世子未立,我心头总是不安稳的。我不是非要图谋世子之位,可是姐姐你想一想,若王爷有个好歹,秦斐是原配嫡子,他回来承继王府也是天经地义。真到了那个时候,哪里还有我和欢儿悦儿的活路?”荣王妃哭得梨花带雨,“如今秦斐又得了一门好亲事,就算他自己没有夺爵之心,昭华能答应吗?我,我是真的怕呀!”
妹妹说的这些,如妃心里头也明镜儿似的。阿福的好处,她早就看见了,还曾经想着替儿子求娶了阿福做正妃呢。奈何秦斐回京后,比亲儿子还孝顺,硬是几年前就把个靖安侯夫妻俩哄得晕头转向的了。
“陛下都赐了婚,这事儿断然改不得了。我又如何不知道你的心事?叫我说,与其在我这里哭哭啼啼,不如想法子哄哄你家王爷去。你又不是没手段,好歹先哄得他回转了心意,把悦儿的世子之位定了下来。”
提起荣王,荣王妃眼里就透出些怨毒来,咬牙切齿道,“姐姐难道不知道吗,自从霍滟进了王府,王爷的眼里哪里还有我呢?”
提起霍滟的名字,荣王妃一口银牙都几乎要咬碎了,如妃的脸色也变得尴尬起来。
霍滟,承恩公的庶出孙女儿。
自己被禁足,儿子又突然间残了,如妃大受打击。不过这女人倒也够坚韧,缓了不过两个来月,便缓了过来,开始要寻个温柔小意儿,知冷暖会体贴的美人儿笼络皇帝。若是有幸再生个儿子,她抱到跟前养活,说不得日后也有大造化。
至于这个帮着她争宠的人选,如妃看中的,就是庶出的侄女霍滟。
霍滟当时不过十六岁,正是碧玉年华,生得如含苞待放的花儿似的娇嫩,天生一段儿风流妩媚。
如妃对这个生母已经过世,唯有个同胞弟弟的霍滟甚是满意。于是,便定下了借中秋宫宴之际,由荣王妃将霍滟带进宫中,霍太后如妃接应,看准了时机将霍滟送到皇帝身边儿。
谁能料想中途出了意外,霍滟从假山上摔了下去,就摔到了荣王的怀里。这一摔,就把霍滟摔进了荣王府。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不过哈哈一笑,当做一桩风流韵事,将霍滟赐给了荣王。又因霍滟是承恩公之女,名分上也没委屈了她,直接叫霍滟做了侧妃。
从霍滟进了荣王府,荣王妃的日子便愈发地不好过了。
只是她再想进宫去哭诉,霍太后中风了,如妃除了与她同仇敌忾地骂霍滟一顿,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回娘家哭吧,承恩公是偏着妹妹还是偏着亲闺女不言而喻。因此上,这两年,荣王妃的日子过得不说凄凄惨惨,也是冷清寂寞的。
如妃拍了拍哭得老梨花带雨的荣王妃,轻声道:“如今咱们势颓,也是没法子的事。咱们姐妹两个,那些年得意的时候,谁想过落魄后竟是如此呢?幸而咱们还有儿女可以指望。霍滟算什么?进府两年了,连个屁都没能生出来,你们王爷的心,迟早还是会回到你身上的。”
哪怕知道这话水分实在太大,眼下荣王妃却也只能以此作为安慰了,回府去兢兢业业地去讨好荣王。
不过,哪怕是荣王妃用尽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没挡住了秦斐与阿福的大婚。
对于女儿才及笄便要出阁这件事,荣华郡主还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秦斐的豫王府就在她的隔壁,原先还隔着一道墙,后来丈夫靖安侯跟秦斐下棋打赌,结果输了,墙上直接凿出了一道月洞门来。门一开,两家与一家也没什么分别了。
况且,秦斐这几年对阿福的用心,荣华郡主都看在眼里,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唯一能说道的,也就是秦斐年纪比阿福大了将近十岁。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错过了秦斐,荣华郡主就是找遍京中适龄的子弟,也再找不到一个如秦斐一般的了。
这个姑爷,荣华郡主是极满意的。
靖安侯也没得说。
反倒是安国大长公主的次媳有点儿遗憾,她一直就喜欢阿福,原本还打算替儿子求娶呢,亲外甥女做儿媳妇,亲上加亲的,多好哪。
可惜了,秦斐手太快,自己儿子又太木讷了些。
不论如何,次年的春天,阿福十里红妆,热热闹闹地嫁进了豫王府。
娘家婆家离着实在太近,嫁妆太多,根本铺排不开。荣华郡主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从阿福出生,便开始为她攒嫁妆了。如今阿福出阁,自然是怎么好看怎么来。
于是,荣华郡主想了个主意,叫送嫁妆的队伍从侯府大门出去,绕着几条街走了一圈,再回来送入豫王府。
这豫王府里,阿福是既没有公婆又没有妯娌,她的嫁妆也就没什么顾忌,愿意陪送多少,便陪送了多少。再加上各处的添妆,皇帝皇后的赏赐,荣华郡主原本打算的二百抬嫁妆,愣是没能装下。
还是阿福自己偷偷跟她娘说,“太扎眼了,就是公主们出阁,按着内务府的例,也不过二百抬东西呢。娘有好东西给我,偷偷的就是了。”
荣华郡主深感遗憾,只得将嫁妆减到了一百八十抬,每只箱笼里都塞得满满的,几乎要合不拢盖子。
余下实在装不下去的,给阿福添做了私房。
一场大婚,阿福瞬间变成京城贵女中的首富。
真真的十里红妆。
光是这副身家,就不知道叫多少人眼红了。
与阿福丰厚的嫁妆同样吸引了目光的,便是骑马迎亲的秦斐了。
秦斐俊美无俦,风姿出众。眼瞅着,这次平叛回京之后,前程更加大好。
秦斐一袭红衣,即使胸前系着一朵硕大的新郎红花,也依旧是风姿出众,俊美逼人。他正当青年,多年的沙场征战,淬炼出了一身的铁血之气。与京中那些纨绔子弟相比,更显英姿。
这样出色的人物,还有那样好的前程,多少的少女聚在酒楼茶肆,嫉妒艳羡的目光往着那顶大红轿子上扎。若目光能杀人,坐在轿子里的阿福能被扎成了筛子。
阿福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偷偷地掀开了盖头的一角。顺着红色的轻纱帘子往外看,便看到了秦斐英武笔挺的背影。
秦斐似有所感,回过了头来。
隔着一道纱帘,二人视线相交。
阿福心里一阵嘭嘭嘭的乱跳,慌忙撂下了盖头。
分明看不到人影,秦斐却似猜到了阿福在轿子里不安生,也只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便更使得路边的妙龄少女们心碎了一地,扶着柳树红了眼眶。这么俊的一个人,怎么就被靖安侯府的小丫头给迷住了?还金銮殿上直接请赐婚!
随秦斐一起迎亲的,俱都是京中宗室子弟中的俊秀人物,一水儿的大红锦衣,个个高头大马,也着实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绕着内城走了一圈,再回到了豫王府门口,秦斐才跳下了马,没有接过喜娘递过来的喜幔,而是自己伸了手到轿门前。
聚在豫王府门口的人们便看到,轿子里的人没有半点儿的犹豫耽搁,直接就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放到了秦斐的掌心里。
秦斐一笑,收臂,用力,便将阿福牵出了轿子,打横抱在了怀中。
周围的年轻人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乐的哄笑声。
有那胆子大的,甚至吹了个口哨,喊道:“豫王神力!”
秦斐难得没有拿着冷脸对人,怀里的阿福却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新娘子嫁人,讲究个沉静端婉,连走路都要小小步的,哪里有在外面就笑出来的呢?
阿福一笑出声,便觉得不对,赶紧伸手捂住了嘴。于是手里捧着的羊脂玉宝瓶又差点滚了下去,慌得她忙又要去接宝瓶。若不是秦斐力气大了点,险些把她摔到了地上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饶是阿福有盖头遮脸,也还是又羞又窘,忙往秦斐怀里缩了缩,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秦斐垂眸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一时进了王府,拜了天地。高堂是没有荣王夫妻的份儿的,秦斐压根儿没请荣王过来,更别提那荣王妃了。这做法虽也叫不少人对他诟病,不过有皇帝护着,谁看不过眼,只能背地里说道几句而已。当着秦斐的面说的也不是没有,例如那位以端方清正著称的礼部老尚书,便劝过秦斐子不言父过之类的话。秦斐软硬不吃的性子,因大婚也活络了几分,对着须发皆白的老尚书,总算没有动手,而是颇有些唾面自干,你说随你说,说完了我便走。总之一句话,荣王,他是不认的。
原本阿福还以为,拜高堂这步,可以直接省略了。
结果,人被秦斐抱着,还没来得及迈火盆呢,一队人马赫赫扬扬地从皇宫方向走来。
皇帝皇后亲至。
皇帝近年来行事颇有任性之处。譬如,将霍滟赐给荣王做侧妃。再譬如,战后令翊王镇守原安顺王藩地。再再譬如,硬是掐着时辰,带了皇后跑到了豫王府来。
帝后为何而来?
还是皇帝叹息,秦斐与阿福都是他跟前长大的孩子,他疼爱得紧。且秦斐又立下不世之功,他的大婚,没个高堂可不好看。
想来想去,他觉得,这高堂由他老人家和皇后来做,其实也是合适的。
秦斐自幼长于宫中,皇帝亲自教养长大。甚至,因秦斐小小年纪便没有了生母,父亲又是那样儿的凉薄,周皇后怜惜这个堂侄兼亲外甥,用在秦斐身上的心,比太子都是只多不少的。
这天下至尊的夫妻二人,与秦斐之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且不说帝后亲至,带来了多少的震撼,豫王府门口呼啦啦就跪倒了半条街的人,单是皇帝大笑着携了皇后的手下了御辇,颇为得意地朝着秦斐眨了眨眼睛。
秦斐甚是无语。
近几年来,为了显示威严,皇帝特意蓄起了短须,也确实看上去愈发地有气势了。
今日,竟然剃去了短须,露出了原本斯文俊雅的脸来。看着,也年轻了几岁。
皇帝大笑着上前,满意地看着秦斐抱着个新娘直挺挺地站着,拍了拍秦斐的肩膀,“你今日大婚,朕想着来凑个热闹。”
这是极体面的了。毕竟,哪个宗室大臣家中迎新,会有帝王专门到场呢?
别说秦斐没有请了荣王夫妻过来,便是请了,有皇帝在,高堂的位置也没有荣王的份儿了。
帝后两个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喜堂上的主座,在一片红彤彤的喜色之中,安心接受了小夫妻的跪拜。
阿福被人扶着头,一拜,二拜,三拜。眼前是龙凤喜帕上垂下来的红宝流苏,耳边是观礼众人的说笑。蓦然间手上一暖,已经被秦斐将细嫩的手裹在了大掌之中。
他的手心里有着常年累月握刀拿枪磨出的薄茧,却叫她格外的安心。
思绪仿佛回到了最初,她趴在树枝上,春日里的嫩叶鲜花儿将她重重裹住,树下俊朗的少年抬起头来。视线交汇,便注定了一生一世。
“阿福。”
秦斐极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福抬起头,流苏在眼前漾出格外的光彩,等待着秦斐说话。
秦斐却并没有再说下去,只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了。
这辈子,他不会再将她丢下。
他会陪着她,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他会让她平安喜乐,不再有半分的烦恼。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以烂尾的方式告别大家。
去年遭遇了变故,今年才知道另外一个真相。种种问题交织在一起,导致这个文断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