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尔无言,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说:“最近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最近这一阵子,撒尔的兴趣全都在造船上,伊南的兴趣却全在政事——她正在研究税收对巴比伦商业和日常生活的影响,以及巴比伦基层政治的组织形式。
于是,巴比伦朝堂上几乎是一副完全颠倒过来的情形:王在不务正业,而王后在越俎代庖。
可偏偏就是这样,现在的巴比伦,却显示出一副百姓安居乐意,国力无比强盛、各行各业都创造力无穷的景象。
“这世上只有你是明白我的。”撒尔轻轻拍着伊南的肩,在她耳边小声说。
伊南当然明白撒尔的心思:对于民生的关怀和对和平的渴求压抑了这个男人的征服欲,撒尔不再试图在领土上向外扩张。要他像伊南那样,借助商业的形式向外扩张,确实非他所长,非他所好。
因此撒尔将全部精力与野心都投注在了对大海的征服上——他想要驾船驶向茫茫大海的尽头,想去探索那些神明从未容许人类染指的大陆。
对此伊南当然支持:任何试图挑战现有版图的举动,从某种程度上,都是“自由意志”的体现。
只不过伊南不知道撒尔需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证实“自由意志”已经在这个时代扎根于人心之中——难道需要他发现新大陆吗?
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是在1492年。
达伽马率船队绕过好望角,从欧洲抵达印度,是在1497年。
麦哲伦的同伴们继承他的遗志,完成环球航行,是在1522年。
而撒尔所处的时代——公元前593年。
伊南很难想象这个年代的人,能够利用他们所拥有的海上航行工具探索这个地球上的任何未知领域。
俗话说,关心则乱。撒尔的决心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她的判断力。她怀着矛盾的心情面对撒尔的这项追求,她既为此感到骄傲与荣光,又深感怀疑与担忧。
撒尔却在她耳边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笑着说:“担心了?”
伊南点点头。她好不容易才把握住的这份感情,若说完全不担心,这是不可能的。
撒尔顿时一笑,伸手撩了撩她的头发,说:“王的水性好的很!”
伊南以前见过撒尔在幼发拉底河里泅水的样子,知道他说得没错。
可是航海安全与水性好坏并没有直接的关联,更何况,航海更多是一项由全体船员、整个船队共同完成的艰苦征程。它事关每个参与者的生命安全。
撒尔看伊南的神情,就知道她根本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放下心头的担忧。
于是撒尔自后拥住了伊南的双肩,贴着她的面颊小声说:“放心吧,王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就算是真的想要驾船‘远征’,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他在伊南的面颊上印上深情一吻:“因为有你在,王才会对自己的生命如此珍视。”
“时间还长,让我们慢慢预备起来。”
*
随着三桨座桨帆船建造的大获成功,巴比伦的王将他的造船基地从幼发拉底河畔的巴比伦搬到了腓尼基。
在那里,他除了建造大型船坞之外,还请了很多常年航行于地中海上,富有经验的船长和水手,一起加入他的船队。
刚开始,人们只是在风平浪静的港湾内练习,后来他们开始进入以风暴、海浪与暗礁著称的海域,一来反复测试这种新型的海船,二来锻炼人们在恶劣天气里航海的能力。
在这段时间里,撒尔一只驻守在巴比伦王国的西面沿海,而伊南则坐镇位于国土东部的首都巴比伦,代替国王过问政事。
起先,巴比伦人和邻国一样,震惊于这种王与后分置东西,共理国事的方式——这种情况下,巴比伦仿佛出现了两个“王”。
双“王”并立,而真正的王整天只想着航海,这……难道真不会乱政吗?
事实证明,并不——
而且王与王后的感情好得出奇:王每半年会回一次巴比伦。和王后在一起的时候,这两位都像是当年新婚时度“蜜月”一般亲密而幸福。
王国的大部分政务交给身负职责的大臣们打理,最终的决定权则在王后手里。王会过问军政大事,但是却从来没有质疑过王后的权力。
王与王后成婚一年之后,王已经完全投身于王国西面的海洋上。他已经拥有超过一百艘三桨座桨帆船,和一支由精兵强将组成的船队。
在王与王后成婚的第二年,王在他们的“纪念日”那天给王后送去了一份厚礼:他的船队安然抵达了地中海上的一个岛,并且与当地人达成协议,将在那里拥有码头的使用权。
撒尔还别出心裁地购买了一年岛的“冠名权”,将这个岛命名为“伊南岛”,作为给王后的礼物。
撒尔在信上提了一句:岛上的居民日常提起,他们所在的岛,正是金星女神的诞生地。就因为这个,他才特地买下“冠名权”,要用他妻子的名字命名这个岛。
伊南一看这封信立即明白了:原来是塞浦路斯。
她一旦想明白了这个岛的地理位置,就没再多想。
第118章 公元前590年
撒尔拿下了塞浦路斯的港口使用权, 在东地中海建立了一个更加像样的远洋基地。
他在下一次远航之前回了一次巴比伦,探视他的王后。
巴比伦的大臣们一见王终于回归,纷纷请求觐见, 跪求他们的王从此留在巴比伦, 不要再离开首都了。
他们这样请求的原因, 多半是因为王后当政时,一个女人居然坐在他们上首。这让他们心里觉得很是丢份。
除了丢份, 伊南也是一个极其不好糊弄的“王”。她对待政务的一丝不苟与严苛,足以让先王时期就在朝中任职的老大臣也战战兢兢,生怕出错。
相形之下, 撒尔要显得更“抓大放小”一些。
撒尔听见这些请求, 将手一挥, 说:“怎么?王后处理政务不够明智, 不够勤勉吗?王后哪一次判断失误过吗?”
撒尔的问话无人能答。这些老臣中有不少人侍奉过先王,甚至有些人经历过亚述时代。他们深知伊南主政的这段时间里,巴比伦的各项国政刚柔并济,伊南对时局的各项判断也极为精准。如果不是因为伊南是个女人,他们可能不会贸贸然向王来抗议的。
但大臣们面面相觑,着实没想到, 王竟然会对王后这样维护。
枢密大臣古尔温冲这些老大人们耸耸肩, 表示:你们看,我事先说过的吧?
大臣们急了,再三提醒撒尔:“陛下,你必须清楚, 王权是神明所赐, 天予不取, 恐有灾祸呀!”
撒尔望着他们, 看了半天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他很想告诉他们:早在牧人王杜木兹时,王权就是这个女人所赐。现在她勉为其难地代行其责,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最终撒尔还是把这话忍住了,怕吓坏了一群垂垂老矣的大人们。
朝中以枢密大臣古尔温为首的中青年官员,倒是对“王后主政”这一事并无异议。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视为王后办差为莫大的荣幸,甚至王后的一句夸奖能让他们干劲十足、没日没夜地工作上好一阵子。
整个巴比伦王庭因此而呈现一种开明而活泼的气象——这种气象蔓延到民间,整个王国因此显得欣欣向荣。
两河流域的粮食生产开始复苏,王国对埃及和米底的粮食依赖逐渐减少;
手工业一如既往地发达,技术日新月异,不断有新鲜产品和新材料问世;
王国的商贸繁盛,几乎达到了顶点。巴比伦的商人遍布各地,甚至对邻国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撒尔在巴比伦待了几天,看清了朝中与民间的情形之后,他不得不感慨:不愧是伊南啊!
这样一来他就能心无挂碍地远航,去探寻那些陌生的海域,涉足神明从未向人类透露的土地。
他一直迟疑着,有些不知该如何将决定告诉伊南。
伊南却为他准备了三件东西:
第一件是一枚用工艺玻璃做成的橙子。这“橙子”栩栩如生,与普通的橙子看起来一模一样,但却因为玻璃材质的缘故,阳光一照便是流光溢彩,明亮非凡。
“这是为了提醒你。在海上远航,免不了食物匮乏。但是请务必想办法去陆地,寻找一些可以食用的水果和蔬菜。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疾病侵袭。”
第二件是一枚极为厚实的水晶。将它托在手中,可以清楚见到光线被汇聚,指向某一个特定的方向。
“这件水晶,可以在阴天的时候聚拢光线,指明太阳所在的方向。有经验的水手可以用它来判断太阳的方向与高度,以此判断方位与时间。”
撒尔默默地望着,心想:他也记得这件物事,但是却没有想到过还可以用于航海。①
第三件,则是一件相当奇特的仪器:是一只扁平的圆盘,盘中心钉着一枚铁针。撒尔捧过来将这枚圆盘动了动,发现圆盘上的铁针可以自由转动,但无论圆盘怎么转动,那枚铁针都指着同一个方向。
“这叫指北针。无论你身处何处,这上面的磁针,永远都会指向正北。”伊南向撒尔解释。
撒尔马上想到了这件仪器的应用场景:这么说来,他无论是遇上大雾还是风浪,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有这件仪器在手,他永远都能准确判断方向了?
大喜过望的国王张开双臂,把他的妻子拥在怀里,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不愧是你,我知道你是明白我的……”
撒尔的远航,意味着分别,意味着风险,意味着生死未卜。
他多想永远陪在妻子身边啊,可是人活一世,总要向那最远最难的目标更进几步。再说,他深知伊南在这个王位上,会远比他要做得更好。他不在巴比伦,她正好可以放手施为。
而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将王执迷于航海这件事视为“不务正业”。撒尔还听说过有人评价他“王肯定是疯了”。
只有伊南一个人明白他,理解他那无处安放的征服欲。她始终在他身后默默支持并鼓励,为他提供一切协助,让他安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但当他放开伊南的时候,却看见妻子的眼中挂着晶莹剔透的泪水。
虽然理解,但终究舍不得。
撒尔觉得心口像是被铁针扎过似的,但他又着实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只能伸臂将伊南再度拥入怀中,口中喃喃地道:“你放心……”
即便只为了你,我也要好好地回来。
在巴比伦逗留一阵之后,撒尔离开了这座王国都城,离开了他的王后。临别时撒尔留下了一只瘦长的匣子,说是给伊南的礼物。但是希望伊南再他远航归来的那一天再打开。
于是伊南将这只匣子小心地收藏好,耐心地等待撒尔归来。
两个月之后,她收到了来自塞浦路斯的来信——信是用墨水写在羊皮纸上的。泥板的不易携带让巴比伦人渐渐地放弃了祖先的发明,开始改用更加轻便的羊皮纸或者埃及纸草。
在信上,撒尔说,他这次出发的船队,总共有四十条船,船上人员共有四千多人,储备了足够的粮食、油脂、桶装的葡萄酒(作为淡水的替代品)、各色工具和武器,整个船队向西面进发。他将会实践自己的诺言,去探寻那些连神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海域与土地。
伊南收起信,将这份信件贴在心口。
她相信这会是一个突破口。
如果撒尔能够找到那些在各种诗歌、传说、神谕中从未出现过的土地,就能证明神明其实也是有活动范围的?如果神明的活动范围与人的一致,那么是不是也能说明:“神”伴随人一道出现,是人类的原始信仰一点点演变而成?
只是,这个突破口的风险太大,太危险了。
她亲自将撒尔送上了远航的这条道路,现在却又日夜煎熬,担心他的安全。
在这封信之后的整整一年,远航的撒尔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一年后的某天,留驻塞浦路斯的巴比伦商人辗转从迦太基人的手中得到了一份来自远征船队的信件,并将之快马送回巴比伦王庭,送交给他们的女王。
“伊南吾爱……”
伊南打开这封信,待看到这熟悉的笔迹,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来。
“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越过了戍卫着狭窄海峡的擎天巨柱,驶向了那更阔大的海洋……”
伊南看到这里,觉得眼眶里的酸意瞬间漫无边际地涌了出来。
“戍卫着狭窄海峡的擎天巨柱”,伊南很清楚这地貌指的是什么——
直布罗陀海峡,地中海通往大西洋的出口,最窄处仅有14公里。
而“擎天巨柱”指的是直布罗陀岩,它是一块昂然矗立在海峡岸边的侏罗纪石灰岩,日后会被人以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冠名,被称为“赫拉克勒斯之柱”。
驶出赫拉克勒斯之柱,意味着撒尔从此驶出了沿岸富饶的地中海地区,从此面对大西洋的茫茫风浪。
他会向何处去?
“前些日子里我抵达了迦太基②,与迦太基元老院的成员见面。我看得出刚开始时他们颇有敌意,但是向提出以后尽可以与巴比伦进行贸易往来之后,他们的态度就好得多了。”
“元老院带我去瞻仰了他们的神庙。我却对那些陌生的神明不感兴趣……只想念你。”
伊南掩上羊皮纸,忍不住嘴角上扬,笑得很甜美。
“但是他们的元老院制度很有意思,与很久很久以前苏美尔人的长老院不同——他们不设王,所有的决定都由元老院做出……”
伊南微微点头。作为历史生,关于迦太基她多少了解一些。迦太基人的元老院和后来罗马共和国时期的元老院十分接近。当然,迦太基的元老院成员大多都是贵族和军方要员,一定程度上还是精英政治,与“市民大会”那样广泛听取民意的机构很不相同。
“我询问迦太基人,他们敬奉的神明有无给他们启示,世界是什么样儿,他们身处之地,何处是尽头……”
“他们没有给我答复,只说南方是无尽的沙漠,向西就是这片大陆的尽头。于是我问,沙漠之后有什么,海洋之后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