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看起来,那位隐藏在暗处的巫,也一早就给她准备了好一份“大礼”了。
*
白色的牛,叮叮作响的牛铃,世人从未见过的“牛车”。
眼前的这副“奇景”,给所有参加“圣婚”典礼的人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顿时有人问:“这……这不会是来向女神献祭的神牛吧!”
距离牛车最近的居民立即一拥而上,挤在牛车旁侧,想看那牛车上盛了什么——
只见牛车上载着垒得整整齐齐的作物:成熟的小麦与大麦,一捆一捆的苜蓿,盛在陶钵里的豆子……除此之外,还有用陶罐盛着的蜂蜜,大块大块的奶酪,卷成卷的亚麻和羊毛布料……
车上载着的祭品琳琅满目——在乌鲁克居住的人们,他们能想到的,可以进献给女神的东西,这车上基本上都有。
但最出奇的,还是这牛车。
涌上来的人们看清了车上装载的内容,便也看清了这个牛车举重若轻,竟能装载了这么多货物。
除了载货多,这牛车走得也稳。只听见牛铃叮叮咚咚,牛车上那一罐一罐的蜂蜜几乎纹丝不晃,一滴蜂蜜都没洒出去。
涌到牛车一旁的人们,同时做了个动作——大伙儿一起蹲下,去瞅牛身后拉的这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乌鲁克城里的旅店小老板发话了,“前两天来我们店里的客人,就驾了一驾跟这个差不多的。我当时瞅着就觉得好新奇——这东西多好使呀!”
“是的,那天我也在城外看见了。不止看见了这个,还看见了有个年轻的汉子驯马……好家伙!”
“这个我们最有发言权!”一群驯马人站了出来讲述,“当时是一群从巴德·提比拉来的年轻人,他们簇拥着一位美丽绝伦的年轻女人……”
旅店老板呼应一句:“我的客人也说他们是从巴德·提比拉来的。我还向那位美人儿打过招呼……不过,我总,总觉得……”
旅店老板扭头就向神庙跟前站着的伊南看过去,“总觉得有点儿像!”
驯马人一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没错,那天跟着外乡人一起进城的,就是现在台上的那位!”
一群人立即围住了驯马人。
驯马人人数众多,一人一张嘴,三言两语,各自向身边的居民讲述了当天他们见到的景象。
“这么说来,是圣女带着人,驱赶着这样子的运载工具进的城?”
“圣女身边的牧人还驯服了谁也驯不了的悍马?”
“这这这……这不就是说——”
“对,没错!”
“这牛车一定就是圣女带给咱们的。”
“啊我英明的女神啊!”乌鲁克的居民之中,多少人捂住胸口同时大声赞叹,“有了这东西,能节约多少力气,又能节省多少光阴啊!”
乌鲁克的居民不比提比拉那样的小村,他们这里拥有各种各样的仓库与作坊。每天都有货物源源不断地运到乌鲁克,也有物品在各处作坊之间流转。乌鲁克的居民几乎一见到这个,就立刻意识到了“牛车”的意义。
这时,温驯的白牛拖着那一驾牛车慢慢地来到了神庙跟前。白牛“哞”的一声,停在神庙阶前。
牛车的另一个方向,一个浑身裹在紫红色亚麻布里的女人款款上前。她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穿宝蓝长袍的中等祭司。
“这……竟然是巫?”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把巫给认出来。乌鲁克的巫深居简出,很少露面,见过她的人不多。
但见到平日难得一见的巫,此刻也步行随着牛车来到了这里,乌鲁克的居民,此刻多半都察觉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
“我是乌鲁克的巫。乌鲁克的百姓们,此时此刻,我与你们一样,也感到格外激动。”
巫伸手扶住心口,施施然向远处阶上的伊南行礼。
伊南坦然接受,默不作声,且看这个女人究竟在捣什么鬼。
巫接着说话,她的声调不高,是柔和的中音,但是入耳相当动听。
“诸位都看见眼前这座‘牛车’了吗?是的,乌鲁克原本没有‘车’,直到几天前,有一群来自巴德·提比拉乡村的年轻人来到了乌鲁克。乌鲁克从此就有了‘车’。”
所有人都支着耳朵,想要听巫解说:这牛车到底是怎么来的。
谁知巫却马上转换了话题。
“养育这群年轻人的乡村,巴德·提比拉,原先确实曾受过咸的土壤所困扰。贫瘠的土壤阻止他们继续种植小麦,也让他们种植的大麦根本不足以祭神……那里的村民曾经恳请祭司们代为在伊南娜女神的圣殿里虔诚祈祷。”
这个问题伊南此前也刚刚提过,各地来的农人们都深有同感。
“但是这种情况在巴德·提比拉已经得到了改变。”巫突然提高了声调。
很多外乡来人都变了脸色,甚至有性急的,已经开始向身边的人打听:“你是从那儿来的吗?那个提……提比拉?”
“巴德·提比拉一直以来都只是两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今天却成了拥有神眷的村落。”巫继续大声说,“正是在我们的祭司为他们主持祭礼的那一天,这两座村庄,迎来了一位前所未有的来宾——”
巫伸出双手,指向高高站在神庙跟前阶上的伊南。
她表情严肃之际,双眼眼角的鱼尾纹便不那么明显——只听这位巫用一种极其没有信心的语气,遥遥地问远处的伊南:
“您能否告诉我——我是不是有幸,在我作为巫的这一任里,迎来了真神的降临?”
伊南站在阶前,听见这一句问话,忍不住有点儿想笑。
她不是没有见过没有自信的人——杜木兹与她说话,会一连说好几次“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我……”
但是此时此刻站在阶下的巫,这句话就问得假惺惺,不见任何诚意。
更要命的是,巫能想到的,是“在她任上”是否迎来了真神——她能想到依旧只是她自己。
但是问题从巫那里抛到了伊南这里。巫在遥遥地向她喊话:你是神吗?——逼伊南回答。
伊南露出笑容。
这个问题太蠢了。
巫难道觉得她会自己回答吗?
果然,下一刻,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呼喊:“怎么可能不是呢?”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能帮我们改良土地,又能指点我们造出牛车的,怎么不是女神本神?”
呼声的来源,不是别处,正是小哈姆提他们,和他们身边的见习祭司。
不少见习祭司满面崇敬与期待,望着伊南的方向——只因为伊南刚才为他们说过话,提到过他们的努力从未看到过报偿。
而这种期待迅速传播——很快,巫提出的这个问题变成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笃定的信念,声音像是浪涛一样卷了起来,一波高过一波——
“怎么可能不是?”
“就是,就是伊南娜女神啊!”
音浪渐高,在这音浪之下,是伊南和巫两个人之间无声的较量。
巫虽然带着满面谦恭,当面问出这种问题,但是她显然不相信伊南——伊南只是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是真的神明?
她大约指望着看见伊南慌乱、摇手、推辞……这样一来,巫就容易控场了。
可谁能想到伊南竟是这种态度?——不承认不否认不解释,反而气定神闲地再次坐了下来。
她盘着腿坐在神庙跟前的台阶上,以手支颐,冲神庙前广场上满满当当的观礼者笑得甜美。
那笑容实在是令人迷醉,几乎令在场所有的人瞬间成为她的拥趸。
巫惊愕无比:这是……直接就默认了?坐实了?
还没等巫想办法回应,神庙跟前已经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声:“真的是女神——”
“啊啊啊,实在是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见到了伊南娜女神重临人间……”
巫惊惧地望望左右,再抬起头,心里终于也生出一丝不确定:难道……眼前这名笑容甜美的少女,是真的,是真的……不,不对,她从来没有感知到神明会降临人间啊!
正在犹豫之间,巫身边接连有好几个中等祭司,接二连三地跪下了,冲着神庙跟前坐着的少女,不由自主地拜倒。领头的自然是古达。
伊南好笑地望着巫,心想:对不起,这都是你逼的,账得算在你头上。
她原先只打算以“圣女”的身份出面,解决问题之后赶紧抽身。
谁知巫非要将她推上神坛,她一旦退让,马上就是前功尽弃对方得逞。
那么就先暂且默认她就是伊南娜本尊吧——
这个时代,就让她好好使用一下这一柄双刃剑。
巫也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惊讶之下,未失方寸。
“如果您真的是我们尊贵的伊南娜女神,请您笑纳这一车祭品吧!”
巫还是在旁敲侧击,想要伊南承认自己的身份。
谁知伊南随意地摇摇头,冲着神庙跟前的人群说:“祭品并没有那么重要,事实上,神更愿意你们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这一番话说得不少人眼泪长流,比如那些终日劳作,从未得到任何报偿的见习祭司们。
也有某个人觉得这话听来如此熟悉,因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微笑。
巫却几乎想要吐血——如果神真的让凡人们都为自己考虑一些,那他们这些巫和祭司,靠谁来养活?
于是巫又向前一步,她自认为还掌握着一枚伊南无法抗拒的武器。
“神圣尊贵的伊南娜女神啊,”巫将双手在胸前交叉,单膝跪下,向伊南行了属于巫最高礼节。她也索性把伊南的身份先锤实了,再接着问问题。
“您已经为丰饶的乌鲁克带来了太多,但请您千万不要忘了渴望美好爱情的人们——”
“乌鲁克的人们渴望您能够享受人间至高至美的欢愉。您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是乌鲁克最棒的年轻人,请您选择其中任何一个,与您共度这美好新年之夜吧!”
巫很清楚地记得伊南的“弱点”,知道她“心有所属”。
只要伊南稍有推拒,经验老到的巫马上就会跟上,方方面面穷追猛打,把伊南的“难言之隐”问出来,来个大反转,把伊南刚刚争取到的“信任”一把抹杀。
谁知道伊南将面前那些被晾了半天的“新郎候选”们都看了一遍,轻轻松松地说了句:“小孩子才做选择题,这几个年轻人我全都要。”
——全都要?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傻愣在当场的人们相互看看:女神……真这么重口味的吗?
他们需不需要,先自己排出个次序,先来后到什么的?
“还不够,所有在场的,大家伙儿一起来吧!”伊南懒洋洋地冲人群勾了勾手指。
“这……”连巫都惊了,“您的意思是……”
伊南一骨碌站了起来,高声问:“还记得刚才我问你们的第一个问题吗?”
底下观礼的人群,大多觉得今天这一场“圣婚典礼”,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只有杜木兹挤在见习祭司们当中,将双手握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声回答:“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在这里举行庆典?”
这正是伊南作为“圣女”开口的时候,问的第一句话。
那么,现在,伊南要给出答案了吗?
只见伊南一跃起身之后,也将双手放在嘴边,笑着回应:“因为今天是新年啊!”
对啊,今天是新年,新年理应有庆典,理应让大家乐一乐——这都说得通。但是刚才巫说的“享受人间至高至美的欢愉”,女神究竟是把它理解成了……
伊南奇怪地望着眼前的乌鲁克居民们,忍不住好奇似的问:“那不然呢?”
“你们在新年典礼上,不跳舞的吗?”
——原来是跳舞!至高至美的欢乐其实就是跳舞!
所有的乌鲁克居民都明白了,原来女神是要所有人跳舞,在尽情欢歌之中完成对神的祭祀——原来这样就能保佑乌鲁克风调雨顺,人口繁盛呀!
正想着,鼓点已经响起,一阵悠扬而欢快的骨笛声响了起来。
吹笛子的人正是杜木兹,他吹奏的技巧很娴熟,耍一个花腔,就把现场的气氛全带了起来。
接着,更多的笛子吹了起来,与杜木兹的应和。咚咚的鼓点也越来越明快激烈。
伊南向眼前那些年轻的“新郎候选”们伸出手,龅牙青年也在她的邀请之列。
——既然是跳舞,伊南自然不带任何偏见,任何人她都可以邀请共舞,把欢乐带给对方。
果然,有伊南带领,神庙小广场上人们陷入欢腾,立刻成了一片歌舞的海洋。
这才是新年庆典应该有的样子。
来自乌鲁克周边村落的人,给乌鲁克带来了他们喜欢的舞蹈。一时场中尽是斗舞的人,跳得好了就迎来掌声连连,跳得不好也无人喝倒彩,反正就是图的一个乐子。
男男女女都加入进来,不止是观礼的嘉宾,就连一向被严格禁止娱乐活动的见习祭司们,这时也甩脱了束缚,提起原色袍子的袍角,开开心心地加入舞蹈的行列。
伊南和几位“新郎候选”们,也将普普通通的转圈舞跳得很开心。即便是拉着龅牙青年的手,伊南照样落落大方,翩翩起舞,转过一个圈,又一个圈,不时与对方交谈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