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基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着伊南,而是望着手中的模型,全身心沉浸在他的想象之中。
如果人类永远只想着造独木舟,那么船只的大小就确实是受树木的大小而制约;人类永远无法造出用于跨海远航的大船。
“我不信这个,我想要造出更大更平稳的船。”恩基哼了一声说。
“再说……即便是在幼发拉底河上游,也很难找到更加粗壮的树木了。难道就为了让埃利都人造船,就把这些生长了很多很多年的参天巨树全都采伐吗?”
看起来,恩基的“早期环保主义”思维正在促使恩基放弃独木舟的思路。
但是除了独木舟之外,人类又有什么材料,用什么方法,能造出比独木舟还要大的船只?
伊南没作声,继续观察恩基用薄木片加高独木舟的船舷。
“还是不行——”
恩基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将手里的各种材料都扔在面前,苦恼地揪着自己的胡子。
看起来,恩基迟迟没有来见伊南他们,应该就是在苦苦思考这件事了。
“你用的是鱼鳔胶?”伊南伸手,拿起被恩基丢下的船模,凑到面前闻了闻。
鱼鳔胶是用海鱼和淡水鱼的鱼鳔加工之后做成的生物胶,对木材的粘合能力几乎是所有生物胶中最好的。但也只有埃利都这种地方,能够出产足够用来造船的鱼鳔胶。
但是仅靠鱼鳔胶,能够粘合木料,却无法达到防水的目的。这样粘合而成的木料丢在水里,久而久之也还是会泡开散架。
“是的。”恩基听见伊南也认得这种胶水,忍不住抬起头,有点儿惊讶。
“那我们不妨先假设,你已经找到了一种材料,能够把船体做得密不透水,轻而易举地浮在水面上。这样的话你想要怎样做你的船?”
伊南抛出了另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恩基眼见着也是个聪明人,马上跟上了伊南的思路。
他立即说:“如果真有这种材料,那我还造什么独木舟呀?”
“我不需要这么大的原木了,”恩基将手里那些粗壮的木棍抛开,转而找了一条细而直的,放在面前。
伊南眼前一亮:看来,船只的龙骨要出现了。
确实如此,恩基随手又取来了很多薄木片,找了一柄小石刀,把这些薄木片略加修整,准备粘连在龙骨的两侧。
伊南知道这些蒙在船只外侧的木片叫做“蒙片”,她将双手撑在地面上,探头去看恩基操作。
只见恩基正准备将“蒙片”一一粘连起来,却又发现不对,这些蒙片没有支撑,无法固定。
于是恩基再次拿起他的“独木舟”船模,比照着看了看;就又伸手去拿了其余的木块,用石刀削成了几片半圆弧形状的横梁,挖出嵌入龙骨的凹槽,将这些横梁都一一安在龙骨上——这样一来,一条船的整体结构已经大致出现了。
恩基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将蒙片固定在横梁和龙骨上。在船头和船尾,他找来了亚麻做成的麻绳,两头一扎,就将蒙片两头全固定住了。
伊南:……这样也行?
但恩基竟然真的就做出来了。
而且看眼前这个小小的船模,跟后世的“船只”,真的很相像。
恩基将这只小小的“船”放进了他面前的小水塘里。那船只就真的在水面上浮了起来,轻轻地飘荡着。
“好——”
身后响起了喝彩声。伊南一回头,她发现是杜木兹等人现在已经全聚在了这间屋子里。除了从乌鲁克来的一行人之外,还有当初那个用羊皮筏子接送他们的大叔。
看起来恩基这一场“造船”的实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是没多久,这只“船”的船体就被海水浸湿,水从极为薄弱的船头和船尾出慢慢入侵,涌进船身。很快,这只船模的船身里涌进了半船的水,半死不活地漂在水面上。
出人意料的是,恩基这时候“哇”地哭了。
这哭声与他昨晚过来讨啤酒喝的时候如出一辙,十分委屈,仿佛伊南“狠狠地”欺负了他似的。
只见恩基用双手捧着脸,大声哭道:“是你让我这么造船的,现在船造出来了,我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防水……”
伊南身后的年轻人们一时都手足无措,那位划羊皮筏子的大叔却笑吟吟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伊南凑上前仔细观察,只见恩基也正透过指缝在观察她。
这位“老小孩”的眼里哪有半点眼泪,正对伊南的,完完全全是一副狡黠的眼神。
伊南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知道恩基已经猜到她手中握有最最关键的材料。
于是她转过头去,对古达说:“古达,你去把那块天然沥青①取来——”
古达:……天然沥青,那是什么?
伊南:“就是你放在宝石袋子里,那块黑乎乎、轻飘飘的……”
在她看来,古达带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石头,最有用的,就只有那一枚。
但是古达自己却全无印象,瞠目结舌地问:“我那宝石袋子里有这样的……”
这时杜木兹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男人一道赶回墙那边的院子,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见到伊南把恩基“批评”了一顿,指责他将船头和船尾都处理得太草率。
恩基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教训,把将沉未沉的小船捞出来,对船头和船尾的结构进行修改。
他在龙骨前方加了一枚高高挑起的木梁作为船头,将所有的“蒙片”都粘连船头上,多余的部分全部削去。船尾则也安上了一片半圆形的“横梁”,各粘合处涂上一层厚厚的鱼鳔胶。
伊南这边也在动手。她让杜木兹生了一堆火,又取了一个耐火的浅底陶盘出来,将古达宝石袋子里那枚“天然沥青”放在陶盘里。
没过多久,这块黑乎乎的“宝石”就自然融化了,成为一摊粘稠的液态物质。恩基凑上去闻一闻,觉得有种奇怪的芬芳,忍不住伸出食指,想蘸一点尝尝,被烫了一下,赶紧缩了回去。
“用这个,涂在你的船上,晾凉之后,涂一层,再晾凉,再涂一层……大约三四层之后,你的船就可以下水了。”
伊南诚实地告诉恩基:“但是这东西只能保证你造出来的船只不会渗水。至于船的各部分怎样坚固地结合在一起,遇到风浪不至于散开,这就需要你和埃利都人自己好好尝试了。”
恩基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陶盘里黑色粘稠的物体,眼里充满了希望。
“这叫什么来着?”他陡然抬头,大声问伊南。
“这叫天然沥青。”伊南又重复了一遍。
“我猜,这种‘宝石’,在你们乌鲁克附近有出产吧?”恩基又展示了一回他那狡黠的小眼神。
这边古达依旧在挠头,他根本就不记得从什么地方找到的这块“沥青”,总之在神庙的仓库里见到,又不算太重,他就随身带上了——他哪里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谁知古达身边的杜木兹点了点头:“对,在乌鲁克附近就有出产。有时能在小山丘上找到,挖一挖应该很多。”
伊南:没错!
两河流域的天然沥青储量相当高,这与当地油气资源丰富其实密切相关。
杜木兹诚实地说:“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这种东西遇热会融化,能点着,但是气味很不好闻,而且有很大很大的烟。因此我们见过不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把它用在造船上。”
“直到今天,我们终于知道这东西的用处了。”
杜木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望着“生而知之”的伊南,眼里全是崇敬。
“如果埃利都需要,我想,我们这些乌鲁克人是会乐意与你们交换的。”
杜木兹说得十分诚恳,连恩基听了都点了点头。
伊南赶紧趁热打铁:“所以,埃利都与乌鲁克这两个城市,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如果我们两家能够保持友好,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我相信大家合作,远远要比疏远或者对立要来得好。”
恩基听见她这样说,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我之前派人去见过乌鲁克的巫,向她提过两个城市往来贸易的事。”
伊南好奇地一挑眉:“后来怎样了?”
“她要我承认伊南娜女神才是真正的主神。”
伊南伸手一拍额头:这个……
“我问她为什么两个主神不能并存?她只说,但凡有两个神同时存在,就一定会有人问这两位主神谁更强大一些。与其到时无法回答,不如先不要承认对方比较好。”
伊南差点儿笑出来:她真的没想到乌鲁克的巫竟然是这样一个“实用主义者”,因为无法解答问题,就干脆事先回避。
看来巫那次拒绝之后,乌鲁克主动断绝了与埃利都合作的可能,而且对埃利都不再了解,甚至草木皆兵地认为恩基势必要与伊南娜进行这一场“主神之争”。
事实并不是这样。
恩基也没有把伊南娜当做假想敌。
“那么您觉得两个主神能否共存呢?”伊南好不容易把笑容都憋了回去,认认真真地问恩基。
恩基顿时也笑了,他盯着伊南的双眼开口:“这个答案取决于您。”
“您在乌鲁克自有问题要处理,这个答案,取决于您,能否完满地解决乌鲁克的问题。”
伊南毫不示弱:“确实,但是我如果能解决乌鲁克的问题,对于埃利都,也只有好处。”
恩基登时一瞪双眼,盯着伊南不说话。
伊南也凝神,望着眼前这张历经了岁月沧桑的面孔,这对充满智慧的眼眸。
恩基的态度已经表达得非常明确了。
甚至,她还觉察出恩基在隐晦地提醒她什么——关于乌鲁克,关于巫。
而她也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甚至对恩基摆出了条件。
埃利都是一座神奇的城市,它拥有与乌鲁克完全不同的发展环境,却也一样发展出了今天这样的规模与秩序。它的人民从未停止向前的脚步,这令伊南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些危机感。
这也是一个预言了王权即将降临的城市——苏美尔王表的首句绝不可能是“神谕”,只可能是有人预见到了“神”与“人”之间力量的此消彼长,从而得出这样的结论。
伊南凝望着恩基,恩基也紧盯着她。
两个最接近“神明”的人物,似乎只在无声的对视之间就完成了一切必要的交流。伊南明白恩基的意思,恩基也了解了伊南的条件。
协议似乎已经达成。
虽然他们身边的人们无一得知实情,可能也只有杜木兹稍许看出了一点端倪。
“啊——”
恩基突然一声喊,众人这才留意到,早先那只陶盘已经从火上挪开,里面的沥青重新开始凝固,已经不再适合涂刷在恩基手里的船模上。
“快快快——”
恩基七手八脚地把陶盘重新搬到火焰上,紧张地观察里面的沥青是否再次融化,并且口口声声地说:“我都还没有看到防水的效果那——”
“还有啤酒,最美味的啤酒——”
“美丽的姑娘,善良的小伙,请你们无论如何把这配方和做法给老恩基留下来。”
“难不成你们勾起了恩基的馋虫,又不给配方?你们是想看见老恩基活活被你们馋死吗?”
伊南几乎想要捧腹大笑:眼前这个老人的脾气她太喜欢了。
“看在你们反正也要从乌鲁克购买大麦的份上,啤酒的配方我双手送给你。”
“但是那啤酒花的种苗你也送我一份可好?”
“……”
第44章 公元前5500年
乌鲁克的神庙里, 巫又度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圣女”去了埃利都,至今没有半点音讯——这时常令巫感到窃喜:按说在乌鲁克城里,她依旧是那个手握权柄,大家都要听她说话的人。
可问题是……现在在乌鲁克城里, 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已经不太多了。
从普通居民到见习祭司, 那些身份低微, 向来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现在却一个个挺直了腰板, 有了底气——他们大概是觉得,一应问题, 都会有“圣女”领着他们去解决, 根本无需烦恼。
巫想到这里, 忍不住锁紧了眉头,心里不忿:“圣女”去了恩基的埃利都, 这会儿怕是自身都难保呢, 凭什么城里的大家都这么相信她?
这个乌鲁克的“圣女”, 在新年的典礼上横空出世, 没几天又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贝币的问题,此后她就悄无声息地去了埃利都。
可是她明明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还是有很多人在乌鲁克为她做事, 说是要把“神庙”改建成一个各地的年轻人都可以来“学习”的地方。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伊南娜女神赐予乌鲁克的宝贵财富, 那些观星、历法、数算……怎么能让那些出身平凡的普通人随意染指?那样的话神庙还能算得上是“神圣”吗?
但是所有的见习祭司们,甚至还有一小部分低阶和中等祭司,都已经不再听从从巫和高阶祭司的吩咐。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指令,一部分人继续维持着乌鲁克和神庙的日常秩序, 另一部分人按部就班地把消息送往乌鲁克周边的村庄。
巫看在眼里, 气在心里——这样一来, 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巫”存在的意义。
她身边的人也在渐渐地转变,高阶祭司看向她的目光也变了,甚至问她的问题越来越多。巫隐隐约约地感到高阶祭司也在考虑挑战她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