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转到西方,落日的方向。在那里,地平线附近,悬着一枚明亮而璀璨的星星。
——金星。
金星在日落以后升起。
乌鲁克人为之心焦为之恐惧,期盼了许久却一直没有见到的金星,这时稳稳地挂在清朗的天幕上。
“啊——”
“太好啦——”
“原来女神从未抛弃我们而去——”
不少乌鲁克人眼含热泪,冲着天空中金星的方向虔诚地拜倒。
原来发生这一切时,金星只是隐藏在天幕后,只是未到台前来而已。
现在唯一感到担心的,就只有巫一个人。她接二连三地出错,错到越来越离谱,错到再没有人愿意相信她说的话。
这时巫双脚一软,再次摔坐在地面上,目瞪口呆,瞬间像是老了十几岁——在这一刻她明白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再也没法翻盘了。
伊南给盖什提使了个眼色,盖什提立即上去扶住了这个无助的女人,不让她再作践伤害自己,同时也不会让她有机会逃脱惩罚。
撇去巫所扮演的那些神秘主义角色不提,巫在天文领域确实有她的一套——而且这些源自巫师丹的天文观测与演算,伊南不希望传到这里就此断绝。
伊南悄悄地背过身去,看了一眼她的腕表。
“5:32:59”
还有一点点时间,她需要赶着仅剩的这5小时,将所有目标全部达成——她还需要一个稳妥的告别,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在世人面前突兀地“原地飞升”,继而影响了接下来一千多年的神明崇拜。
于是伊南深吸一口气,冲恩基点点头。
恩基收到了她的讯号,向前迈了一步,用他那低沉而动人的嗓音开口:
“伊南娜女神在乌鲁克的子民啊,我,埃利都的恩基,今天到这里来,除了排忧解纷,共商合作之外,还有一件最为重要的任务。”
乌鲁克人的注意力原本都已经转到了金星那里,这时听恩基说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要务,纷纷转过头来。
只见恩基向前迈了一步,向上天伸出双手,说:“埃利都曾经得到神的谕示——王权从天而降,落在埃利都。”
乌鲁克人纷纷张着嘴不知所以,不明白恩基为什么要将这个有关埃利都的预言拿到这里公之于众。
恩基却继续说:“恰巧有一个出身乌鲁克周围村落的年轻人,随同来到了埃利都。他凭借自己的忠诚、智慧与勇气,得到了神的青睐,将这王权从埃利都带到了乌鲁克。”
“啊——”
“这难道是……”
人们将目光转向圣殿前昂首立着的杜木兹。
“是的,这次我来,也是受人之托,要将这一枚象征王权的权杖,交给这个忠诚而勇敢的年轻人。盼着将来乌鲁克人能够信守承诺,世代与埃利都人友好相处。”
说着,恩基就像是变魔术一样,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了一枚“权杖”。
这枚权杖并不算太长,大约只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手臂那么长,用一枚表面打磨光滑的硬木枝条制成,上面嵌了一枚用黄铜制成的“回旋镖”。这枚“回旋镖”的一端深深地嵌在硬木之中,它的另一头有一个铸造时留下的气孔,一枚颜色明快的孔雀石正好镶嵌在这气孔之中,弥补了瑕疵。
整个权杖的杖头,呈一个“
伊南在一旁看着,紧紧地绷住脸,努力让自己保持严肃,不至于突然笑出来。
这一枚“权杖”若是放在后世看来,绝对是粗制滥造,凑数水准;但是现在,仅凭那枚黄铜回旋镖的闪亮光泽,就已经让乌鲁克人看直了眼,忍不住出声惊叹——
这是源自天上的王权啊!
伊南心里也明白,这枚权杖的确珍贵,毕竟——这个世界上第一枚人工冶炼铸造的铜制品,意义非同一般。
恩基向杜木兹转过身,庄严地说道:“被乌鲁克人推举的年轻人啊,你同时也是被神所预言的乌鲁克之王——”
巫和她身后的十几名高阶祭司一概坐在地面上,仿佛被恩基的话摁在地上,摁得死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杜木兹被乌鲁克人推举,成为新时代的“王”,却拥有神明的预言做背书——在这场公开仪式之后,无论是谁,都再翻不了天了。
恩基向杜木兹伸手,将这世上第一枚以金属作为杖头的权杖递了出去。
谁知杜木兹却没有伸手接下。
这个年轻人看似谦恭地低头拜倒,可是浑身上下都写着“倔强”二字。
年轻人应当不想从恩基手中接过权杖,他似乎认为手中权力的来源,只能是伊南。
恩基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动静,老小孩不开心地嘟起了嘴,转头向伊南说:“还是你来吧。”
于是伊南上前,从恩基手中接过了那枚权杖,托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她似乎也终于体会到了将它递出去会对现在这个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杜木兹,我出于对你的信任,将这枚象征着王权的权杖交给你,希望你明白,它所代表的,不仅是权力,还有身上的无限责任。”
“从今往后,乌鲁克,乌鲁克的居民,都将由你担在身上。你终将负重前行,万事务必谨慎,切记切记。”
伊南伸出了手。
这时不知是谁,在神庙跟前的阶下大喊了一声:“乌鲁克万岁!”
“我王万岁!”
这呼声此起彼伏响起,在呼声中,杜木兹从伊南手中接过了权杖,站起来,脸现谦恭与虔诚。
他向乌鲁克人高举起手中的权杖,神庙跟前立即陷入一片沸腾——
“欢庆吧,乌鲁克人,欢庆你们从此拥有了一个明智的领袖。”
“欢庆他深受神明的信任,并勇敢地接下了神明的托付。”
恩基那沉稳的声音,即便是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也能被人听见。伊南则跟着他再补上一句:
“最重要的是,你们已经找到了你们自己,找到了这座城市真正的力量来源。”
伊南伸手将她在千年之前留给巫师丹的那枚安全绳轻轻地挂在了杜木兹的权杖上。千年以降,这后世现代工业的产物竟然抵御住了时间的侵袭,竟然没有降解与损坏。
她有种幻觉,似乎跨越了千年的两个时空在眼前就此交叠。
杜木兹抬起头,望着伊南,似有无数想要倾诉,这个年轻的王却没法儿向他面前的少女说出口。
“而我,我将要离开——”
“我的时间所剩无几,或许只能用来与你做一个妥当的告别?”
少女扬起脸,望着年轻的牧人。杜木兹立刻定在那里,像是一座雕像。
过了半天,他方才结结巴巴地说:“您……您又要离开了吗?”
第50章 公元前5500年
入夜以后, 乌鲁克四处张灯结彩,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人们点亮了能点亮的一切灯火,准备好了通宵达旦的欢庆。
若是站在神庙上向远处眺望, 就能见到:这座城市的灯火, 以神庙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北面一直延伸到深邃的幼发拉底河畔。
有很多人正从幼发拉底河前来, 赶往乌鲁克城——他们大多是埃利都的子民,也有好些是乌鲁克辖内,住在幼发拉底河畔的渔民,现在正被乌鲁克人当做“尊贵的客人和朋友”盛情相邀请, 请他们到乌鲁克城里来一起欢庆。
埃利都的恩基这会儿正坐在伊南娜的神庙跟前,相当不满意地揪着自己的白胡子,使劲儿大声问:
“啤酒呢, 啤酒呢?”
“好客的乌鲁克人啊, 拿出你们的啤酒来吧!”
乌鲁克人:……?什么叫啤酒?
今天这样的日子, 他们只能承诺蜂蜜水管够。
“老小孩”一听说没有, 顿时双脚直蹬,扯着胡子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 恩基自己想明白了回转过来:“原来第一罐啤酒是在我那里酿出来的呀!”
他高举了盛着蜂蜜水的陶杯,笑呵呵地说:“那小姑娘待我不薄, 恩基承她的情。以后埃利都一定要和乌鲁克多多往来, 多多往来。”
乌鲁克人们相互看看,大致能猜到, 恩基口中的“小姑娘”正是乌鲁克的圣女伊南。
但是他们怎么也猜不到, 恩基要努力和乌鲁克“多多往来”, 不为别的, 只是为了馋那一口,用乌鲁克的大麦酿成的啤酒。
欢庆的时候,怎么能少得了啤酒?
恩基望着手中的陶杯,已经笑呵呵地遐想起了未来。
*
“02:17:20”
此时此刻,恩基口中的那个“小姑娘”,正和乌鲁克的“新王”在一起。她伸出双手揽住了杜木兹的腰,将面颊轻轻地贴在杜木兹的脊背上——
枣红马正驼着他们两人,向幼发拉底河岸边飞驰而去。
伊南大致计算过,从乌鲁克城中,快马飞驰直抵幼发拉底河畔,大概有2小时左右的路程。她和杜木兹抵达河边,大概只剩40来分钟——河边有埃利都人所使用的木筏,因此她应该有办法从幼发拉底河河面上离开这个时代。
“河遁”,这是伊南想出的别出心裁的离开方式。
这样至少,不会像上次那样,惊吓到正在欢庆的乌鲁克人,不会因为这种出乎常人能力之外的“飞升”,再次影响普通人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只是这样未免太对不起她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杜木兹……大概正希望眼前这2小时的路程,永远也走不完。
但是伊南向杜木兹提出了要求之后,杜木兹自始至终保持了冷静。
他甚至派人去找到了当初那几个一起从提比拉村来的同伴,从他们的行李之中,翻出了一样东西带给伊南。
“浑身是沙”——试问伊南,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现在伊南已经重新换上了这一身卡其色的越野服,越野服质料特别,与亚麻袍子的手感有很大的区别。她再去拥抱杜木兹的时候,似乎就多出了一道天然的隔阂,无声地提醒着伊南——
你生来不属于这里;
你注定要离开。
不知道她离开的时候,杜木兹会作何想。但至少这个乌鲁克年轻的王表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而是极有效率地为她安排了所有的事,亲自骑马把她带到这里,而且说是会有一份惊喜等待着她。
“听——”
待到了幼发拉底河畔,杜木兹将伊南放下了马,一指远处。
“汪——”
一只牧羊犬欢快地跑上前,直扑进伊南怀里,将她撞得向后连退两步,才将“来狗”好生抱住。
“呜——”
这小汪,一见伊南,竟然还知道将两只前爪搭在伊南膝上,口中“呜呜”作响,倾诉满腹的委屈。
伊南只得将它的下巴和耳朵好一阵揉揉,小声地哄:“以后再不丢下你,再不丢下……”
一旦说到这里,伊南突然哭笑不得——生平头回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一个不适合做承诺的人。
“南小姐,”远处,古达、哈姆提和阿克三个人联袂而来。原来他们已经赶路赶到了乌鲁克附近,从杜木兹派出来寻找他们的人那里得到了消息,当即改了方向,往幼发拉底河畔赶来,算是能让“旅行团”再次会合。
但是年轻人们见到杜木兹,都面带礼遇,向杜木兹行礼打招呼:“我们的王……”
杜木兹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拥有这样的意识:他一旦手握王权,就自然而然需要与以前的伙伴有所疏远。责任他都得自己扛,孤独的滋味,也由他一个人独享。
“能见到你们真好!”伊南强打起精神,“我的伙伴们,你们每个人都很优秀,待人都十分真诚……能和你们一起旅行,我真的很开心。”
古达等人都红了脸。
尤其古达,想起他和伊南头一两回打照面的情形,这个即将“再就业”的中等祭司十分羞愧,低下头,决心洗去以前做祭司时得来的那些习气,而是要像伊南说的,待人要“真诚”。
这时另外一个“熟人”也现身了,他满脸的疑惑,摸着后脑跑来对伊南说:“恩基派人捎了口信,说是要我来撑筏子送您一程。”
这是那位,一向在恩基的神庙岛屿附近,为往来访客撑羊皮筏子的大叔。
伊南点点头。
古达几个人全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南小姐,您这是要去哪里……”
“要去……”
伊南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解说。
这时杜木兹向前迈了一大步,礼貌地说:“各位,打过招呼之后,请回乌鲁克欢庆吧,那里的人们需要你们加入。”
“南小姐么,以后该见的时候总是能见到的。”
杜木兹说得很肯定,古达他们立刻信以为真,当下招呼上小黑,冲着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赶路。
哈姆提还没忘了回头:“南小姐,您忙完了也记得回城和我们一起庆祝啊!”
三人一汪离开,河边立即清净了。大叔去河边整理木筏,原地只剩下伊南和杜木兹两个人。
伊南直到这时才敢点开腕表的光屏看上一眼:
“00:32:20”
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最后半个小时。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必须赶到筏上去,让水流把她送往幼发拉底河的河心——在那里她也许会像上次那样腾空,然后消失,但在那里应当没有人能看得见。
除了,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