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这样你永远都是王的人。”吉尔伽美什半开玩笑地说。
下一刻他就见到伊南的脸色变了,这个比自己矮了将近一头的瘦小青年,向吉尔伽美什毫不犹豫地挥出了小拳头。
吉尔伽美什立刻抱头逃窜——他可是知道眼前的“恩奇都”力气究竟有多大的。
于是,乌鲁克年轻的王,半人半神的吉尔伽美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身材瘦小却衣着华丽的“小民夫”追赶着,穿过了半座城市,回到了营地附近。
吉尔伽美什终于停下来,冷静地说:“好了,朵,王会考虑你的建议——但是,王想先试一试?”
伊南停止挥拳:试一试?
吉尔伽美什恢复了正经脸:“你早先说过,想要王也去听一听大众的声音。但是大众可不比长老们,他们能够做的判断,是不是‘足够明智’,这是王想要知道的。朵,你愿不愿意和王一起去试试看?”
伊南: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但是,吉尔伽美什打算怎么做?难道像他刚才说的那样,把城里所有的“自由民”全都聚集在一起,听取他们的意见吗?
吉尔伽美什顿时一挺胸:“好,朵,你也来,替王做一个见证。”
他立即找来了营地一个负责管理后勤的官员,要他去取两种不同的陶筹,每种各五十枚。
接着吉尔伽美什来到营地:这时正好是午休时间,民夫们为了避开午后的暑热,吃完饭之后会稍许休息一会儿。但是工匠和官员们则会抓紧时间,把工程中的各种重要事项抓紧传达下去。
于是吉尔伽美什和伊南并肩听了一会儿,看他们是怎么传达王关于“安全生产”的要求的。听下来吉尔伽美什十分满意,接着他点出了五十人,其中主要包括各级官员、工匠和那些总是在工地上手捧泥板的工程设计人员。
伊南在吉尔伽美什身边小声地问:“他们……都是自由民吗?”
吉尔伽美什摇头:“并不!”
他很快指出这五十个人里,除了乌鲁克的官员和一些土生土长的工匠以外,都是外乡征调而来的“民夫/奴隶”,理论上这些人在乌鲁克都是没有“自由民”的身份的。
难得这个吉尔伽美什,竟然能记住所有这些工匠的身份和来历——这份惊人的记忆力,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伊南在那些“民夫”里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知道他们其实和大多数官员与工匠享有着同等待遇,稍稍放心,知道乌鲁克的“奴隶”,并不像后世所想象的那样始终过着惨无人道的生活。①
五十个不同身份的,但是都一心扑在乌鲁克的这项“大工程”上的人,对于王把他们都聚在一起的这件事感到十分惊奇。
而且王说得开门见山:“关于在乌鲁克修建一座水上城门的事,王,想要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官员与工匠们脸上的惊异就更明显了:这么重要的事……王要听取他们的意见?
也有人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甚至脸上露出兴奋:……什么?水上城门?这么高难度的工程?
吉尔伽美什将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一一记在心里,然后开口,将早先他在长老院跟前说的一番话又说了一遍。
吉尔伽美什说完,再看向面前的五十个人,他们面上大多是茫然。
乌鲁克的王稍许叹了一口气,转头叫来了刚才去准备陶筹的后勤官。后勤官没有找到像长老院使用的那种精致陶筹,但是他也很有办法,找出来方形和圆形的陶筹,各五十枚,一一分配到五十个人手里。
眼前这五十个人,人手两枚陶筹,十分茫然地望着吉尔伽美什。他们不太明白,王的“听取意见”就竟是个什么意思。
伊南在一旁看得直发急。
她本能地感觉这一场“试验”的结果,对吉尔伽美什,对于乌鲁克来说都很重要。但是眼前的人们和乌鲁克的“长老院”完全不能相比,他们不知道手里的陶筹代表着什么,选择一枚陶筹投出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伊南伸手,拽了拽吉尔伽美什的袍角,示意她有话想说。
吉尔伽美什点点头,伸手在伊南肩上轻轻一推,将她推到众人面前。
“西帕尔的恩奇都,各位可能都已经认识了。”吉尔伽美什向面前的人介绍。
伊南面前的人纷纷点头,也有些人脸上露出笑容——他们要么昨天亲眼见证了“恩奇都”的英勇事迹,要么就是今天早上一起来就听说了乌鲁克城里的“八卦”。
“他有几句话要对各位说。”
伊南被吉尔伽美什推到众人面前,她一对灵活的大眼睛立即向所有人打了个招呼。一时之间,无论是官员,还是工匠,都屏息听她说话。
“各位可能都知道了,我是一个西帕尔来的民夫,和大家一样,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乌鲁克人——不,我甚至都算不上是乌鲁克人。”
她的开场立即得到了面前人的认同。有不少和她同样身份的工匠听了就在连连点头。
“但我希望乌鲁克能够修筑出一座伟大的城池,能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提供庇护,也能让乌鲁克在往后的日子里成为一座繁荣的大都会,让幼发拉底河沿岸的城邦都因为乌鲁克的繁荣而受益。”
她说这话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在她身边不住地点头,仿佛意味着乌鲁克的王,来征询眼前这么多人的意见,也正是为了实现伊南所说的“愿望”。
“王来征询大家的意见,则是想知道,在大家各自所知的范围之内,王提出的这项工程,是否利大于弊,是否能够真正为这座城市的未来带来好处。”
“我也深知各位的职责范围和擅长的领域各有不同,没关系,王想知道的,正是从你们自身的观点与认知来看,乌鲁克是否应当建一座水上的城门。”
“也就是说,”伊南小心地观察每个人的神情,“假设你们自己就是乌鲁克的王……”
果然,人人都露出震惊无比的表情,似乎觉得伊南刚才说出口的这几个字,简直是大逆不道。
但是吉尔伽美什就站在伊南身后,这给了伊南最大的支持。他点着头,说:“朵说得没错,假设你们就是乌鲁克的王,你们会不会做这样的决定——这正是王想知道的。”
“你们手上现在有两枚陶筹,一枚方的,一枚圆的,如果你支持建这样一座水上城门,那么请你投出方形的陶筹,反之则投圆形。”吉尔伽美什说。
伊南却拦了一拦,补充说:“但最重要的是,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任何问题,都应该在你们递出陶筹之前,向王提出来。”
“如果王答不出来,是他这个计划没有想周全,应该把他打回去让他再想……”
所有的官员和工匠都咋舌,心想这小伙真不愧是王的“密友”,连这种话都敢说……而且王还不生气。
“但这只是举个例子,关于这座水上城门,王已经想得很透彻了。”伊南赶紧往回找补,“各位,请尽管畅所欲言,把你们想问的都问出来。”
大约是吉尔伽美什平时总爱挂着一副冰山面孔的缘故,刚开始的时候,真的没有人胆敢向吉尔伽美什发问。
伊南只得自己“以身作则”,将她刚才在“长老院”听见的几个长老提问又向吉尔伽美什提了一遍。由吉尔伽美什一一作答。
“尊敬的王,西帕尔的恩奇都,我有个问题。”终于有个匠人忍不住开了口。“我始终没想通,水上的城门,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吉尔伽美什伸手挠挠头,水上的城门,他其实也没有见过——但是乌鲁克的城墙本身对于两河流域的人类来说就是一件新鲜事物,
伊南立即代为作答:“这里有两个方案,可以拿出来讨论。”
“头一个方案是开凿一条河道,将幼发拉底河的河水引至城中,在河上建一座城门……”
她的口才很好,连说带比划。吉尔伽美什看着,干脆叫人去拿了一团粘土给她。伊南竟真的当场捏了一个“城门”的样子出来——两段城墙的终点,各自是一枚高大的巨柱,柱子之间是河道,一道木制栅栏可以通过绞盘徐徐放下,阻拦住整条河道的进出。
“另外一个方案是在开凿河道不现实的情况下,在城墙的两段各建一座防御塔,中间修建码头可供船只停泊,但是都在防御塔的射程之内——也就是说,弓箭和投石能够保护码头,不让外敌在码头停靠、上岸……”
伊南随口说了两个想法。
她是个完全不了解乌鲁克实际情况的门外汉——但是面前的这些人全都是行家。她想要起到的,不过是“抛砖引玉”的作用。
果然,望着伊南手里的泥土,一个设计员真的把他日常用的设计泥板拿了出来,三言两语论证了两种方案的可行性,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吉尔伽美什见猎心喜般地说:“这个好!”
伊南横他一眼,赶紧说:“这是细节问题,但是我们现在讨论这些,其实是想向各位证明,造一座水上城门,是绝对能办到的。”
吉尔伽美什别了伊南一眼,但是竟破天荒地没有说话,帮助伊南维持了这种“开放的”讨论气氛。
“我们英明的王啊,后勤这边有另外一个问题……”
负责后勤的官员也开始提问了,他们想知道增加的这一座“水上城门”,将给整个工程带来多少额外的工作量,以此来判断他们还需要调用多少物资,需要从各地征召多少民夫,以及额外准备多少天的伙食。
伊南和吉尔伽美什其实都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但是刚才那些工程设计人员和工匠却帮助他俩解释开了:毕竟原本就设计了绕城一周的城墙,现在改了开水上城门,不会多增加太多的施工量,只是需要考虑到可能的开凿河道所增加的施工难度。
于是,在这一番轰轰烈烈的讨论之中,后勤官员的问题,被工匠和设计员帮忙给回答了。
如此这般,问题被提出,很快就被解答。最后伊南见没有人再提问题了,她就请吉尔伽美什宣布“投筹开始”。
吉尔伽美什站出来,认真地说:“请大家不要看在这个提议是王提出来的份上,就投方筹——王是真诚的想知道,假如你们是王,你们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吉尔伽美什的表态是前所未有的,这令在场的全部五十人都感到责任重大,从而表情严肃,不敢稍有怠慢。
伊南这时也从后勤官那里取来了一只装陶筹的木匣子,她手捧木匣,从人们手中接受了他们投出的陶筹——有方筹也有圆筹,方筹占绝大多数。
最后清点出来,方筹有四十一枚,九个人投出了圆筹——这与长老院的投筹结果相比,有更多人愿意支持吉尔伽美什提出的建议。
吉尔伽美什选出的五十个人,涉及了城墙建造领域的方方面面,他们之中有官员、自由民,也有“民夫”,身份各自不同。但是他们最终的结果,更加偏向技术和实现的可能性——因为他们的“投筹”多半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不像长老们多半要考虑身后的那些利益纠葛。
看到投筹的结果,吉尔伽美什已经完全明白了伊南向他提出的建议。
年轻的王扭头看向这个刚刚认识了两天的“友人”,他身为王的骄傲不容他在人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他心里着实非常感激,因为伊南,在长老院之外,替他找到了一条新路。
他或许不需要动用自己那个“三分之二神祇三分之一人类”的天赋,就可以与长老院的意见相抗衡。
在关键时候,也许这能成为一件极为重要的武器——吉尔伽美什握紧了拳。
谁知道伊南却喜滋滋地对眼前这一群人说:“请大家没事的时候也把今天这件事跟周围的人说一说啊!虽然可能没有昨天晚上的婚礼故事那么有趣。”
吉尔伽美什:……?
伊南却说:“各位,主要是想请各位帮着多传达一下,王其实非常真诚,渴望倾听各位的声音,想要了解各位的见解。王想听大家的意见的时候,就是真的想知道大家心里怎么想……”
“所以呀各位,请各位在聊起婚礼故事的时候,也顺便提一下,王除了从不行使‘初夜权’之外,也很尊重各地来的工匠和技师,民夫们都能得到很好的待遇……”
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乌鲁克的王确实就是这样的,因此他们也想不到要特地去澄清。但既然王的“友人”特地提出来了,那他们就努力地帮忙“宣传”一下吧。
吉尔伽美什却咬牙切齿,拖着伊南就往外走。
“王不需要你这样帮忙澄清……”
伊南还没忘了对身后的人高声说:“不止是乌鲁克,各位的家乡那边,有来人或者捎信的时候,也被忘了替王说一句好话呀!……”
她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拖走了。
第61章 公元前2800年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 整个乌鲁克城都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城中的空地早已全部被征用为作坊或者是营房。除了从邻近的城邦征召而来的“民夫”之外,在农闲时节,连乌鲁克的农夫和牧人也都能摇身一变,变成搬运工人、锯木工、木匠、编绳工人、铜匠学徒, 甚至是普通的勤杂工。
从幼发拉底河上游源源不断地运到铜矿石和锡矿石, 一旦抵达乌鲁克, 就会立即送去冶炼场。在那里, 矿石被挑拣、熔炼,注入陶模,铸成生产出用于筑城的各种工具,锤、斧、锹、钎、凿……
幼发拉底河边到处是澄清后堆放着晾干的陶砖砖坯。陶砖窑日夜不间断地吐着黑烟,烧出的每一块砖都会由经验老到的匠人上下左右地都敲一遍,不合适的会直接被敲碎, 用石磙子碾成齑粉,送到城外去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