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皖连忙扶了上去。
她从怀里抽出丝绢,细细地擦着九皇子额头的汗珠。
丫鬟连忙端上热茶,苏皖接过,一手将九皇子扶在怀里,一手将浓茶给他喂了下去。
醇香甘甜的浓茶就像雨后的甘霖,浇灭了九皇子眉间的烈火。
他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的是思慕已久的眼神,他抓着苏皖的手,急切道:“苏皖,你没死??你来了!!”
苏皖心间一颤,呜咽着摇了摇头。
九皇子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之人是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妪。
她佝偻着背,满脸尽是皱纹,怎么可能是苏皖。
想必是自己念极了苏皖,才会眼花,将旁人认作是她。
想到这里,九皇子低头苦笑,泪水从眼角流落了下来。
“可以带我去苏皖的墓上看看吗?”九皇子盯着苏皖,问道。
苏皖想着,自己中了苏蔽的奇毒,想来是好不了的。不如带着九皇子去自己的假墓里看看,这样他也能死心,然后娶个女子,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自己的心愿便也了了。
苏皖点了点头,跟着九皇子走了。
苏皖不能说话,在马车上,她比划着收拾,指挥着车夫向左拐,向右拐,然后停在了远郊的一个小坟堆上。
九皇子跳下车,他的腿有些发软,走着走着竟然绊了一跤,跪在了地上。
他索性跪着匍匐到墓前,仰着天笑了笑:“你说你啊,让我不要死,让我好好地活着,让我惜命!可你,怎么连我最后一面都不见,就这么急匆匆地走了呢?你说话啊!”
说着,九皇子便哭了起来,他用手刨着坟,刹那间指尖全破了。
他仿佛感受不到痛,不停地刨土。
苏皖终究是看不下去了,她走上前,抱着九皇子的手,拼命地呜咽着摇着头。
九皇子看着眼前满头银发的婆婆,突然间想起了带大自己的奶娘。
那时候的自己不过才七岁,便被其他的皇子按在臭水沟里喝脏水,冰天雪地被扒光衣服,推到雪里,逼着自己吃狗吃剩下的饭。
受尽欺凌的自己,想到了自杀。
半夜,用之前穿破的衣服悬挂在房梁上,便要上吊自杀。
是自己的奶娘救下自己。
他忘不了那一夜:不会说话的奶娘一头白发,抱着自己,呜咽着摇着头,老泪纵横,直至自己说会勇敢的活下去,她才松开了手。
思及至此,九皇子摇了摇头:“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苏皖这才松开了九皇子的肩膀。
九皇子望着这块连碑文都没有的坟,不觉悲从中来,他不敢想象,自己不再苏皖身边,她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劈下一截树干,砍成墓碑,用随行的匕首工整地刻下:“吾妻苏皖之墓。”
九皇子看着眼前的老妪,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便道:“老人家,我看你在府上也是不受待见的,不如随我去西津,我定当把你当成长辈,好生侍奉你。”
苏皖想着,能多陪九皇子一天,自己也是幸福的。
只要他不认出自己,就不会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自己死时,他也不会难过。
这些天夜里,自己时常呕吐黑血,想来,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能在最后的时光,陪着九皇子,便也是幸福的。
夜,叶子一片片从树上凋落。
枯黄的叶,在寂寞的秋夜里飞舞,仿佛跳着一只哀怨的舞蹈。
太子望着床上脸色惨白的女人,眼神冷漠狠厉。
苏蔽的肩头绑着棉纱和草药,她醒来时见到太子彻夜未睡守着自己,欣喜道:“殿下!你相信奴婢是无辜的了吗?”
“苏皖真的死了吗?”
苏蔽偏过头:“那是自然。”
“你先前不是说她去西津了吗?怎么现在又说她死了?”
苏蔽的手紧紧抓着床被,额头冒着汗,想着接下来的说辞。
“其实苏皖根本没死!”太子怒喝道。
苏蔽强压住心中的不安:“你一回来便派人四下打探苏皖,她只不过是一介女流,如果她没死,怎么可能没有抓回来?”
“因为她一直就在我的眼前,房妈妈就是苏皖吧?”
苏蔽的心间一颤,眨了眨眼,刚想否认,就见太子一拳将桌子砸了粉碎:“我现在就去找她,你若不能把她变回来,你就等着陪葬吧!”
说完,太子摔门而去。
八皇子带着门下的死士埋伏在西门去西津的必经之路。
他着实没想到,九皇子那种废物也会被父皇重用!
竟然还打了胜仗?
这样下去,九皇子的声望越来越大,将来势必会是个难缠的对手,只有在他羽翼未丰前将他诛灭,才可去除心中大患!
九皇子的马车趁着夜色快速前进。
他担忧着西津,这次一举击退突厥,鼓舞了士气,振奋了人心。若是突厥趁着自己不在,又大举进攻,那么之前一切的努力可能化为泡影。
突然一大批羽箭向自己射来,他抱着身旁的老妪,一同逃出马车,跳上一个战马,向前方奔去,身后的侍卫和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骏马飞快地奔着,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苏皖在颠簸之下,胃里一阵剧痛,又吐起了黑血。
九皇子担心怀里的老妪,见她一路吐血,心想一旦淋雨,她的身子恐怕撑不住,便抱着她,跳下了马。
眼见骏马跑走,他便背着苏皖跑进一座破败的佛寺中躲起雨来。
这寺庙似乎破败了许久,院落中杂草重生,正中央一个断臂的观音在闪电下煞是恐怖。
她鄙夷着下方,嘴角微微翘起。
仿佛在嘲讽着世间如蝼蚁般的性命。
九皇子拉着苏皖躲在佛像的身后。
他担心老妪冷,便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罩上。
突然间,无数的脚步声在寺庙中响起,苏皖心间一颤,她知道追杀九皇子的人来了!
第46章
寺外电闪雷鸣, 寺内安静得有些诡异,只听见刀刮在地上的声音。
九皇子将苏皖护在身后,右手紧握着剑, 借着月光,打量着黑衣人的位置, 心里盘算着脱身的计策。
满头白发的苏皖站在九皇子的身后,热泪盈眶了。
她知道!
她就知道!!
这个心地善良的少年, 说过的话,便会兑现。就算此刻的自己只是三皇子府上的下人,一个老妪, 他也会尽力护着自己去西津,只是因为他承诺过。
苏皖深吸一口气,抚摸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脸庞,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滑落下来。
他对自己说过,终有有一天会带着自己离开,去娶自己。
这天终于来了,然而他却不知道眼前的老妪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子。而自己,也不敢对他说, 说自己是苏皖。
苏皖闭上了眼, 她宁愿九皇子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不想让他看出眼前这个佝偻着背, 白发苍苍的老妪是他魂牵梦绕的女子。
这样, 太残忍了!
苏皖用尽全力, 将剩余不多的内力汇聚指尖,点了九皇子的昏睡穴。
她接过昏倒的九皇子,细细摸着他的脸,指尖在他的唇畔, 他的额间,他的鼻梁,他的眉毛划过。
苏皖似乎摸不够,因为她自己也明白,这么多暗卫,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根本不可能逃离出去!
或许,这一夜,这一见,将会是永别。
思及至此,苏皖闭上了眼,捧着九皇子的脸,深深地问了下去。
“赵芒,别了!忘了我,娶一个贤娘淑德的女子,就把我当做是一场梦,醒来后便忘了。”苏皖咬着嘴唇,流着泪,内心呢喃着。
刺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皖不敢再耽搁。
她拔下九皇子的外衣,自己披上。
取下他的头巾,自己扎上。
再将枯草盖在九皇子的身上,自己一个纵跃,跳出窗户,翻身上马,向寺外奔去。
这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八皇子和黑衣人刹那间才反应过来九皇子竟然逃了!
他们连忙冲出寺外,策马追去。
苏皖猛抽着马鞭,嘴里不停吐着黑血。
今日的自己,比以往更有力气。
她大笑着,估摸着这是回光返照,支撑不了多久。
萧瑟的秋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湿了眼眶。
这辈子,值了!
苏皖笑着流泪,自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想着一定要好好地活,远离太子,活他个长命百岁。
奈何,这辈子,估摸比上辈子更加短命,不过也活够了。
因为自己知道,有个人深爱着自己,他愿意为了自己去死!他愿意日夜兼程赶来京都,只为自己出一口恶气。他愿意……
苏皖不敢再想,她怕,她怕再想便舍不得离去。
她不要,自小便听人说,如若心里有贪念,死后便会被困在一个地方,永世不得超生。
她不要舍不得,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豁然地离去。
太子正带着侍卫前来找苏皖,他举着火把,看着不远处有一个人疯狂地抽着马鞭,还穿着九弟的衣服,便以为是九皇子。
他连忙上前,用力一踹,将马踹翻,想问问九弟有没有看到府上跟他走的一个老嬷嬷。
可是,当他看到身着九皇子外衣的是一个满脸皱纹、满头银发的老妪时,他面色微冷,双手捏紧了拳头,嘴唇轻抿不语。
聪明如他,又怎么会不明白,眼前这个老妪就是苏皖!
她之所以穿着九皇子的衣服,莫不是中途遇上了埋伏,她为了救九皇子,亲自以身涉险!
好啊!太子冷笑。
这个上辈子为自己挡刀的女子,这辈子竟然视自己为毒虫猛兽,她的整个心原来全部扑到了九皇子身上!
“崔妈妈,你怎么会穿着九弟的衣服?”太子冷声问道。
苏皖低着头:“后面有刺客,估摸着不久就会追来。殿下还是早早离去地好。”
太子掰起苏皖那布满皱纹的脸:“我问你,为何穿着九弟的衣服?”
“情况紧急,只有这样,才能救九皇子脱困。”
“所以,”太子冷笑,“为了他,你就不怕自己死了?”
“奴家本就是贱命,如果自己的死能换九皇子的活,奴家愿意。”
太子气得额头青筋暴露,他捧起苏皖的脸,便深深吻了下去。
苏皖使劲推开太子,可此刻的她,身子虚弱到极致,推着太子的胸膛,仿佛推着铜墙铁壁般,无法撼动他一分一毫。
“苏皖,你还要装多久?以为你变成老妇,就可以离开了我吗?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骨灰放在我的府里,不管是生是死,你永远不可离开我半步!”太子松开苏皖,怒喝道。
苏皖的嘴唇被太子啃得有些发红。
她向后退了几步,冷冷地望着太子。
她不明白,上辈子把他视若神明的太子殿下,如今,怎么变得如此粗鄙,如此不堪。
“怎么?瞧不起我?”太子眼神微眯。
苏皖咬牙,一言不语。
太子讽刺地笑了笑:“你一定觉得九皇子是情深义重的少年郎,而我只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罢了?”
“殿下!我不亏欠你半分?你也根本不爱我,为何苦苦把我困在你的身边,如果当初你放我走,然后你等着我阿姐,我们四人都会过得很幸福,我和九皇子都会感激你一辈子,殿下!”
“幸福?”太子苦笑了会,他仰着头,望着天空的明月,泪珠从眼角滑落,“没了你,你还要我幸福?苏皖,是你先招惹我的!上辈子,替我挡刀的是你!这辈子,说放下便放下的也是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怎么能如此无情?”
苏皖的身子猛地一颤,她后退了几步,狐疑地看向太子。
“没错,我也重生了。在西津,被火烧粮草时,收到你给我的飞鸽传信,便知道你和我都重生了。我想过,这辈子好好补偿你,所以当时身受箭伤,伤口溃烂,也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我以为,一切都会像上辈子那样,你会开心地嫁与我,而我也会好好待你。”太子好像在回忆着什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可转瞬之间,太子的脸便露出狠厉之色:“可是,我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你会救了九皇子,那个在上辈子早就溺亡的九皇子!而且你们还相爱了!我回来了,可惜,已经太晚,你爱上了他,要和他私奔,这叫我怎么忍?”
苏皖看着哭泣的太子,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陌生人,心死了,任由他怎么哭诉,自己都毫不动容。
“啊!”太子右肩中了一箭,跪在地上,顷刻间便晕了过去。
八皇子翻身下马,将苏皖打晕,让手下的人扛回去。
他持着剑,走向太子,咬牙道:“既生瑜何生亮?皇兄,我这辈子都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小时候,父皇说我的功课不如你。长大后,父皇说我带兵打仗不如你。可是,父皇从未给过我半分机会上战场!就连那婢女生出的野种都可以成为镇西王,而我为什么只能是一个小小的皇子?再后来,我从小爱慕的女子,竟然为了你,将我出卖!”
八皇子越说,情绪越激动。
他突然拔出匕首,大笑起来:“只要你们都死了,父皇便只有我一个儿子,他想不传位给我,都不可能了!”
说罢,他举起匕首,向太子的心窝捅去。
突然间,一把飞箭射向八皇子的手腕,他连忙躲开,抬眼一看,是太子府上的暗卫赶了过来,于是连忙翻身上马逃去。
八皇子来到京郊外一处偏僻的庄子里,一个一袭白衣,飘飘欲仙的女子正在给一个老妪把脉。
“她是否中了九转衰老丹的毒?”八皇子问道。
他怀疑这个女子便是苏皖,因为这世上,能让太子和九皇子同时羁绊的人只有苏皖!
他本是让苏蔽拿着这丹药悄悄给太子服下,哪知道她竟然给了苏皖!
“没错,正是!”白衣女子缓缓道。
“还请神医恢复她的容貌,然后去了她的记忆,在下必有重金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