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忘了梅儿姐姐呢。”
王微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进内室,并肩坐在软塌上,看着梅儿有些消瘦的脸颊,她不禁愧疚的道:“唉,都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到你们就自己跑了,江流没有拿你们撒气吧。”
梅儿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殿下呢,奴婢还庆幸您有胆有识,居然敢拿着刀威胁守卫,自己一个人跑出那个院子。谁知道倘若您一直留下,那个人……那个人会对您做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江流没对你们怎样吧?”
王微握紧了她的手,执着的追问。她这个人,其实挺自私的,不过也不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谁真心对自己好还是分得清楚的。在那段难熬的时光里,只有梅儿对她温柔体贴,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她考虑,私下不顾身份叮嘱奉劝了她很多,所以王微一直记得梅儿的好处。
见梅儿虽然眉目依旧,可身形消瘦,显然这段时间过得不太好,她很担心自己的忧虑成了真,不禁对江流生起了一股怒气。
梅儿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坦然的道:“江大人倒没怎么为难我们,毕竟我们都是宫里的人,他不好拿我们撒气,只是把我们都遣送回了宫。不过这段到处都乱糟糟的,宫里又没有个主事的人,以前的娘娘们死的死,病的病,几个得力的公公都忙着敛财……一时间没有人管我们,所以瘦了些,苦头倒是不曾吃过。”
王微只能心痛的拍了拍梅儿的手,她能想象那样的场景,梅儿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摸着她原本细腻光滑的手都粗糙了,指头上满是茧子,可想而知这段时间她过得肯定不好。
唉,再怎么温和淡定,梅儿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啊,在她的时代还是个高中生呢。
“不过殿下回来我就知道苦日子到头了,还是尚宫局的陈尚宫特地把我寻来,说是要派到殿下身边继续伺候您呢。奴婢没想到殿下居然还能念着奴婢,实在是……”
梅儿低声的道,眼里似乎泛出了泪花,王微急忙安慰道:“好啦好啦,不要哭,说了好多次,在我面前别满口奴婢奴婢的,我听了不喜欢。”
她正头痛回宫后那一堆接肘而来的麻烦事情呢,梅儿的到来无疑是瞌睡送了个枕头。王微从衣袖里掏出自己的手帕,给梅儿擦掉了脸上的眼泪,轻声细语的道:“你也看见了,现在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就一个孤魂野鬼的小内侍——小猴子,快过来见过你梅儿姐姐,以后就跟着她做事,好好学学你梅儿姐姐的做派。”
小猴子闻言急忙过来,不顾梅儿的阻拦给她行了礼,十分乖觉的道:“是,从此之后只要梅儿姐姐发话,就算叫小猴子去死,也别无二话。”
王微呸了一声:“什么死不死的,只要老老实实跟着本公主,有你的好日子过,别老想着死啊活的。”
小猴子赶忙跪在地上告罪:“是是是,殿下说的是,奴婢嘴笨不会说话,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和梅儿一样,没外人的时候就别自称奴婢了,我不爱听那个。”
吩咐了小猴子几句,王微急忙把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交给梅儿负责处理:“宫里现在肯定人事变动得很厉害,我离开宫中太久,以前也不太注意这些,你看着在这些新来的宫人里挑选几个老实可靠的暂时伺候着吧。以后我的衣食住行都交给你打理了,唉,暂时辛苦你几天。”
“多谢殿下的信任,哪敢说辛苦。”
梅儿起身对着王微盈盈下拜,笑得十分开心。
“我不耐烦这些,都靠你把关了。”
王微真心实意的对梅儿说,这不是她想偷懒,实在是对宫里的事务全然不懂。比起她,梅儿自小在宫里长大,肯定很清楚明里暗里的那些套路。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负责不好吗。至于说梅儿是否会一直忠诚的问题……王微表示她不是还有那面镜子嘛。
自觉把一件麻烦事丢了出去,王微松了口气,瞅着现在也没什么正经事做,但她又不想浪费时间,思考了一会儿,她问梅儿:“倘若我想知道朝廷里过往的一些记录,比如整个郡县地志,税收开支,还有其他往年朝廷颁布的诏令,应该去哪里找?”
一回来马上就可以插手朝政这种事,王微明白想都别想,那些大臣是不会搭理她这个摆设吉祥物的。但她可以先从这个地方了解一下目前整个朝廷的现状,至少做到心中有数。
梅儿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王微要问这个,但还是很老实的思考了一会儿后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但想来应该宫里的崇文馆都有留档吧。”
“很好,梅儿,你先挑着人,把宫里宫外好好检查布置一遍,别被人趁乱混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进来,我去崇文馆看看。”
王微果断的吩咐道。
第45章
崇文馆位于皇宫东面的角落, 是一栋只看外观毫不起眼的三层木制小楼。据梅儿说以前崇文馆是用作内廷藏书库用的,但遭遇一场大火烧毁了不少珍贵藏书后,当时的皇帝便下令将剩余的书籍全部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地方。而崇文馆便闲置下来,被当成了档案馆使用, 专门放置一些没什么用处但又不好马上销毁的档案文件。
王微只叫了几个小内侍带路, 顺便为了安全起见, 带上了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 把梅儿和小猴子都留在自己的宫殿里继续整理后续事宜。
一路上王微看着那个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侍卫,好几次想搭个话,又觉得这么做表现得太没架子,恐怕会被当做软柿子对待。从那些宫人身上王微学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别以为平易近人就能博得这些人的好感和忠诚, 他们只会觉得你好欺负而已。所以王微决定先晾他几天再说。
不过也不好表现得太居高临下,她想问问这家伙累不累, 需不需要休息, 毕竟从邺城一路赶来,他还是很尽职尽责的,一刻不停的守在自己身边, 都没看他怎么吃饭睡觉。但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不太像是很疲倦的样子。王微心想连自己一个区区未成年弱女子都能忍受长时间颠簸还跑来跑去, 他这种高手应该不在话下吧。
他要是死撑因为面子不肯开口, 那也怪不了王微啊。王微还挺期待这家伙受不了主动找自己说话的时刻呢。
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总算是来到了崇文馆,外表上就是一栋脏兮兮很破旧完全不符合皇宫这个词语的小楼, 一看就年久失修,搞不好下雨天还会漏水。王微还没进门就在门口闻到了一股剧烈的潮湿气息,混合着一股浓郁的墨汁和陈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差点捂住了鼻子。因为这味道实在是不太好闻。
楼内很狭窄,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王微小心的往里面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有个男人迟疑的问:“来者何人?”
“你又是何人?”
王微毫不客气的反问。
黑暗里的人慢吞吞的走了出来,是一个穿着落魄看上去就很寒酸的小官吏,大概四十来岁,面黄肌瘦,一把欷歔的山羊胡,眯缝着本就不大的眼睛努力的打量着来人,多半是个高度近视眼。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来岁同样打扮的官吏,好奇的观察着王微和她身后的内侍以及侍卫。到底是在皇宫里当差的官员,一下子就从王微的穿着打扮辨认出了她的身份,慌张的拉了一把那个山羊胡,抢先一步站出来给王微行礼下摆。
“下官方成儒,见过长乐公主殿下。”
被他这么一喊,山羊胡手忙脚乱的也连连作揖,口里乱七八糟说着不知所云的玩意儿。其实他们这一套礼仪做得很不规范,正确的参见,他们应该完整的自报家门,包括所任官制,而且从来没有啥长乐公主殿下的称呼。不过王微估计他们多半是那种没权没势更没见过世面的小官吏,就没计较那么多。
“二位可是这里的书吏?”
估摸着这种时候也没人会闲心跑到这个地方来参阅资料,王微随口问道。
“回殿下的话,微臣和这位李修编正是此处的书吏,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那个山羊胡子的李修编仿佛是个社交恐惧着患者,缩在后面嘴里叽里咕噜,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倒是年轻一些的那个方成儒看着灵活一些,只是眼中那份热切和讨好未免太过直白,明晃晃的把王微当成了一块天降的馅饼,时刻准备着冲上来撸羊毛,看得王微心里很不舒服。
毕竟没人喜欢被撸羊毛。
她不想和这两个地位低下的小官员浪费时间,直截了当的道:“本宫想查阅一下最近几年朝廷的开支预算,还有一些重要的政令,哦,各个州县的山水地志本宫也想看看。”
方成儒哈腰点头,连连称是:“好的,微臣这就去整理出来献给殿下,殿下稍等片刻。”
王微从鼻子里挤出个嗯,实在是不想走进这个潮湿阴暗的小楼,便在外面的院子找了个石头凳子暂时坐下休息。她见那个侍卫还抱着双臂笔挺的站着,便好意说了一句:“你也坐下歇歇。”没想到却被他翻了个白眼,差点没被逗乐。
行吧,爱咋咋地。
方成儒忙不迭的跑去寻找王微要的东西了,但那个李修编却跟个木头似的直愣愣站在原地不动,看着王微的表情十分古怪。王微正纳闷呢,只见他涨红着脸,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微弱的话语。
“不知羞耻。”
王微满头问号,她就是来找个文献资料而已,怎么就不知羞耻了?
可能是她的沉默给了这位李修编更大的勇气,他挺起瘦弱的胸膛,往前走了一步,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的道:“都有那般丑闻,还敢、敢公然抛头露面……天底下怎会、怎会有你这般无耻的女、女子!”
王微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些个随行的内侍早就跃跃欲试,不等她发话便一涌而上,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小老头给拿下,按在了地上,嘴里乱七八糟的叫骂开来。
“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殿下无礼!”
“大胆狂徒,不知尊卑上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李修编徒劳的挣扎着,却被弄得发髻散乱,鞋子袜子飞了一地,挥舞着瘦弱的四肢,宛如一个遭受迫害的圣徒,痛心疾首的呼喊:“纵奴行凶……道德败坏……”
王微头痛的按着额角,实在是为眼前这一出菜鸡互啄的闹剧感到无语。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位李编修大概就是那种读书读傻了,自以为是的正义人士,估计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一肚子关于自己这个公主的流言蜚语,便来为天家皇室打抱不平了。搞不好他还觉得自己特别的正气凛然呢。
“行了,别为难他,拖出去就是了。”
懒得和他分辨是非,王微挥了挥手,示意内侍们将人拖走。
虽然这一出并不能让她感到畏惧或者羞愧,但多少还是有点受影响,王微发现自己似乎之前还是太过于乐观了一点。她光想着现在还没有朱熹,而本朝女子的地位也不像后来那么低/贱。虽说当然不可能和男子一样,但据她所知,很多地方女子也是一样有继承权可以继承家产的。所以面对那些纷纷扰扰的流言,王微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总觉得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的也就消散了。
但是看到这个李修编后,她才惊觉影响还是挺大的,一个女人的名声至少在这个时代非常重要。如果王微还想着插手前朝,那么首先她就得把自己的名声形象给收拾干净,不能在这个地方落人口舌。不然到时候只要那些个大臣随口一句“不贞不静”,就可以在道德层面直接把她打得无法翻身。
到底这还是一个男人当权的时代,假如那些大臣官员都打从心底认为她是个水性杨花不干净的女人,至少她遭遇到的阻力和困难不知道会大多少倍。
“这件事可怎么办呢,找人去洗白?先不说没有那么多人手,都传成这样了,恐怕没那么简单洗白。找王雁出来接盘证明都是谎言?不不不,那家伙绝对不愿意,再说我也不想嫁给他……嗯,对了,堵不如疏,想办法弄个更大的动静出来遮盖掉就好了。虽然说这年头还没有网民,不过我估计一般大众的记忆也不会比网民长多少。”
“哦,对了,还有那桩婚事,与其被王雁当个把柄天天嘲讽,还不如干净利落的断了算了。我还可以借此机会表演一番,也许能起到超出预期的效果。”
作为一个天天看各种网络营销对水军那一套花样熟悉无比的现代人,王微很快就考虑起了如何利用所知的知识来为自己成功洗白的办法。
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亭台楼阁,王微很快就有了个大概的雏形,不过还需要更具体的多参照现实策划一下,初始的构想,只能从宗教方面入手。长安这边才经历了一场劫难死伤无数,现在到处都还能看见家家户户挂着没取的白皤。在邺城的时候王微了解到现在的人信奉佛/教的不少,她可以出面牵头组织一个大规模的超度法会之类的,以此来刷一波好感,挽回一下自己惨淡不堪的风评。
不过王微也没有天真到以为仅仅靠这个就能顺利洗刷掉诸多污名,关键还是看如何操作的问题,中间离不开的就金钱和人力。金钱方面倒没多大问题,因为皇帝是有自己私库的,并且就在长安,王微完全可以去弄点出来花销,想必皇帝也不至于那么小气。
唯一的烦恼就是人力,王微不是很信赖宫里那些内侍宫女的办事能力,而且万一他们反水把自己的操作泄露出去不就完蛋了。
正想得入神,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方成儒捧着一大堆十分陈旧的卷轴书籍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还想亲自奉上,却半路被侍卫拦下,板着脸检查了一番后,才转交给了内侍,再由内侍呈给王微。
王微伸手大致翻了一下,发现方成儒还算是有心,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出了最近十年的政令和重要诏令,还有全国郡县最近五年的地方物志。王微看着这一大堆东西有点发愁,全部看完只怕也要好几天才行。
但没办法,这是必须要做的功课,她总不能一无所知的去和前朝的大臣们讨价还价吧。
“多谢,劳烦了,来呀,给这位大人看赏。”
王微顺口吩咐一边的内侍,他十分熟练的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吊钱,努了努嘴,示意方成儒来接。但方成儒却没有上前,咬着牙看了一眼王微,破釜沉舟的忽然跪在地上,对着王微苦苦哀求起来。
“殿下……微臣、微臣虽没有其他才干,但在崇文馆当值数年,对于一切所录文献资料都十分熟悉,如果殿下不弃,微臣愿甘为犬马,追随殿下左右伺候……”
没等他说完,一个内侍就很不屑的上前踢了他一脚,呵斥道:“区区寒门庶子也敢做此妄想,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赶紧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