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爸的衣服,没穿过的,我给他定做的,但他不爱穿,就一直留着了,四十年了居然还没坏。被子倒是被虫咬得快不能盖了。”
都四十年过去了,能有身衣服还好好的已经算不错的了。至于被子,索性今晚也没想睡,倒也不用太着急。
“你吃完了洗个澡,看起来真的很像叫花子。”
陆长缨低头看了看自己,他倒是没什么感觉,也不讲究这些。今天走在路上的时候,大家身上的衣服都打着补丁,到也没什么。
这下再看,原本深色的衣服这破一个洞,那破一个洞,也不知道哪蹭的灰,好好的黑褂子都成了灰褂子。再低头一闻味道,让他冷峻的脸都变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这股味道下还把面给吃完的。
廖清欢被他的动静逗笑了,死死的咬着唇将衣服塞到他手里,“快吃吧!”
黄豆还在水里泡着,廖清欢把衣服递给陆长缨后又回房间继续整理。被子抖抖放在一旁,好好的棉被被虫子咬得七零八落。
又从密室里拿出几件厚棉衣,被子坏了,放在箱子里的棉衣倒还挺好的,就是陈朽味很重。
她将门掩上,屋里点着油灯,开始将厚棉衣一件件拆开,把里面没被虫咬烂的棉花掏出来,再把棉布全拆开,想着趁这个时间,做一件简单的厚衣服。
她离开廖家离开得非常爽快,身上除了饭店的钥匙,什么都没有,连衣服都只有这么一身。下面倒是还放着她以前穿的衣服,可以前她什么身段,现在又是什么身段。
更何况那些衣服一旦穿出去,不马上被抓起来批评教育才怪呢。所以她这会只能把以前冬天穿的棉袄翻出来,这些衣服颜色都比较暗,又是放在箱子里封存着的,倒是还保存得不错。
冬天的棉衣本来就会做得宽大一些,修修改改这身体能穿的。
拆开的棉花倒可以送去打一床被子,商店里有专门打被子的地方。
廖清欢在里面认真的给自己拆衣服做衣服,外面陆长缨吃完了面,将碗洗洗干净,接了几桶井水,就在院子里冲洗。
天上月亮落满了银霜,晚风微凉拂过,后院只有他冲洗的声音。
廖清欢耳朵动了下,想到了中午看到的一幕。陆长缨露出半个胸膛,手臂处鼓鼓的,充满了男子气概。跟那些给她写诗歌的文人倒是完全不一样,爷们多了。
别看她说话大大咧咧,也不怎么害羞的样子。其实这都是练出来的,以前在店里招呼客人都是她爸来做的,他是掌柜的,又是个男人,客人说什么都能接上。再后来到她,有些讲礼的客人见她是个小姑娘,那就老老实实吃饭,要么就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有些客人则是个嘴里没把门的,见她好看,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倒是不会对她做什么。只听了那些话,她总不能黑着脸让人走,开门做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只能随机应变,也不能脸红,越脸红他们还越来劲,最好的方法就是变得爽利一些,厚脸皮一些,对方反倒是不会再说些过分的话。
可实际上她却没认真接触过男人,也没见过男人身体,看陆长缨那一眼,还真是头一次。
所以这会听到外面的动静,她耳朵就悄悄的热了。
收敛了心情继续在屋里做衣服,外面的动静停了,然后一阵脚步响起,最后停在了门外。
“廖小姐,衣服很合适,谢谢。“
廖清欢惊得一抬头,看着对方高壮的身形印在门口,有些心慌的说道:“
合身就行了。”
昨天对方晕着的时候她倒是胆大,还敢把人运到密室里。不过那时候是将对方捆着的,她确实不用怕。只是现在对方好手好脚,这又是孤男寡女的。
想完,她轻轻咬了咬唇。陆少帅也不是那种人,就自己现在的样子,对方可看不上呢。
陆长缨走到院子里,虽说没有灯,可月亮倒是将院子里照得一清二楚。
他走到凳子上坐下,抬头看了眼天空。
一直到现在,他才有股真实落地的感觉。自己曾经在国外学习,也听说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这么稀奇的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倒让他一时没法接受。
所以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两天,吃饱了饭,洗了个澡,才终于认识到,这已经是一个和平年代了。
而他当年所做的事,也已经全都被人完成了,没有敌人,没有炮火,百姓安居。
所以此刻的他,有些迷茫。他找到了自己母亲留下的房子,再把巧姐送去医院,再之后呢?自己该做些什么?
进部队吗?他的身份是什么,能进吗?
不进部队的话,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他所学的所做的,都是为了民族大业。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没有军队了,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看着天空挂着的月亮,他敛下眸子。
这时候屋子里的廖清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双布鞋,朝他喊了一声,“我又从下面翻了一双鞋子,好像是我徒弟的,脚挺大的,不知道你能不能穿。”
陆长缨看不清她的面容,所以她软软的音调更加入耳。
背着油灯的她圆乎乎的,上上下下都圆滚滚,站在那像颗球,手里举着双鞋子,能感觉到她的眼神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陆长缨站起来,走向廖清欢,双手接过鞋子。
他看着对方圆圆肉肉的脸蛋,“谢谢。”
廖清欢瞥过头,嘭一下又将门关上,“”不用谢。”
站在门口的陆长缨低头,手指摩挲着这双布鞋,长眉微拧。
或许,来到这里,他可以娶一个姑娘,然后平静的过一辈子。
……
廖清欢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没有钟表,也不知道时间,只是等她在打开门得时候,外面的月亮往后移动了不少。
扫了眼院子,见陆长缨正站在院子里打拳,她打了个哈欠。
“大概过去多久了?”
“约莫是五个小时。”
廖清欢随手将门带上,困倦的揉了揉眼睛,“差不多了,你没休息?可以在厨房里坐在灶膛口,那儿暖和。”
就一间房,是她住的,总不能让对方跟她一起睡。
厨房那倒是暖和,空间也大,够他一个大男人在那坐着稍微休息一下了。
“稍微休息了下,睡不着就起来活动活动。”
廖清欢瞥了他一眼,“嗯,年轻人确实精力旺盛。”
她没管陆长英,自己洗了个把脸又漱了漱口。掀开盖在盆上面的纱布,检查了下里面的黄豆。
厨房里有专门磨豆子的磨盘,昨晚就清洗干净了。将黄豆捞出来,又放了个桶在磨盘出口处,然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磨豆子。
以前这种活都不用她干,这种磨豆子的活是她徒弟带着驴干的。没想到过了四十年,自己一点徒弟福没享到也就算了,磨豆子这种活都需要她干了。
陆长缨见她困倦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一手抓着豆子往磨盘上放,内心又是歉疚又是感动。厨房活实在是不会干的他,只能继续抬水,抬完了水又在院子里劈柴火。
虽说厨房大多是用煤炉,但还是有几个老式的灶台,煤炉火力不够的时候就会用上老式的灶台,所以他劈柴火也是用得上的。
俩人一个劈柴火,一个磨豆子。倒还真有几分男耕女织的味道。就是可怜了旁边住的人,睡梦正酣的时候,耳边又是柴刀劈柴火的声音,又是磨盘磨豆子的声音。
豆子磨了两遍,磨到细细滑滑,再用纱布将豆渣过滤出来,留下浓香如牛奶般的豆浆,但这是未熟的。需要上锅煮一遍,豆浆的香味则越发的浓郁。
陆长缨劈了不少柴火,靠在门边看廖清欢做豆花,她手里拿着个大锅铲,不停在锅里搅拌着。因为身材的原因,伸长了手有点费劲。
只是她表情严肃,眼神也非常的坚定,不像是在做什么豆腐花,像在做什么艺术品。
看着看着,他甚至有点看入神。
廖清欢等到豆浆热了以后,就盛到盆里,然后放入一点点豆腐用的卤水。她以前做豆腐都不会用什么石膏水,也都是用卤水的。做出来的豆花比石膏水要更甘甜一些,没有石膏味,据说也更健康一些。
等她搅拌着豆浆让碱水和豆浆更加融合时候,才注意到旁边的陆长缨。
“我听巧姐说,你每月月末都会派送一次豆腐花是为什么?”
陆长缨走到廖清欢身边,看着散发浓浓的豆香豆浆问道。
廖清欢抬手正要将盆端起来,旁边一双大掌就接了过去。
“倒锅里。”她提醒了一句。
陆长缨把豆浆全都倒进锅里,浆如瀑布般滚入锅内。
蹲下身调整火的廖清欢开了口。
“兵荒马乱的,海城里看似歌舞升平,但不知道有多少逃难的人进来。拖家带口的,要么就是自己老家被占领了,要么就是老家实在是没法生活了。听说海城这边是租界,有洋人在鬼子不敢动手,才进来的。”
她站起来拿起锅铲点了点锅内。
“他们哪知道啊,海城里要是没法活下去,那就真的只能去死了。桥下被冻死的,把女儿卖进歌舞厅的,还有那些跪在路边,求着路过的人给口吃的。就那么个世道,我帮不上太大的忙,就只能每个月月末抽一天时间,给他们弄口吃的。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倒是有不少人拿钱过来买,我就用那些钱,买米买面,碰到实在可怜的,就给他们。”
她能力有限,不像陆少帅他们,为了抵抗外敌,上战场跟人对抗。她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能少一个人被饿死,就尽量少一个。
也不是没想过把祖辈挣下来的钱拿出去,可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她若是真拿出来,在那个世道反而不是好事。只能就这样,能帮上忙,又不给自己惹来祸事。
陆长缨沉默了,他知道这种情况吗?当然知道,正因为周围那些人是个什么想法,他才打算和蓝军合作。
“不过你看,虽然咱们国家经历了那么多风雨,还是熬过来了。四十年后的今天,大家的日子过得也还不错。我在这里做厨子,一个月的钱和粮票加起来,能让我过得挺不错的。外面那些工厂里的工人啊,工资也很高。白天你没看见吧,很多人都进来。这里面有很多啊,都是拿着干干净净挣来的工资,来这里点上几道好菜,和朋友家人一起好好吃上一顿饭。这也挺好的不是吗?虽然也有些想法是我不能理解的,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国家,总会变得更好,你说是不是?“
廖清欢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锅中热气升腾,她指了指锅里面。
“你看,豆花出来了。”
陆长缨看着锅内,白色大块的豆花起来了,白白净净一尘不染,偶尔几块小的像是不合群般,浮在面上。跟大块豆花比起来,显得格外渺小。
他轻轻点头,“做得很好。”
雪白的豆花盛起来装在碗里,浇上一点酱油,撒上一些虾米和大蒜花。再用盖子盖上。放到食盒里,她密室里有食盒,下面放一点炭火,能保温,做得非常仿真的脆皮银鱼也一块放进去。
廖清欢将食盒递给陆长缨,“给你吧,对了,如果看病的钱不够,跟我说,我下面还藏着不少宝贝呢,可以到黑市去换。”
陆长缨轻轻点头,“好,多谢。”
看着人从后门出去,廖清欢长舒一口气。
她不相信陆长缨没有可以找的人,他的副官,他的军队那么多可信任的人,怎么可能沦落到只能找她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和以前伺候他母亲的佣人呢?
或许对方表现得没有一丝野心,但她还是不相信。
这个年代很不错,她对现在的情况也很满意,尽管是有一些她没法理解的地方,可说到底,她不希望这个国家再起祸事。
所以她跟陆长缨说了那么多了,就是希望对方能安定下来,不要起什么不必要的心思。
太阳缓缓升起,站在院子里的她开始活动起了手脚。
刘红星带着一堆菜在后院卸货,推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灵活的小胖子在伸手蹬腿的。
“师傅,又起这么早啊!”
“嗯,做了好人好事,睡不着。”
刘红星一脸纳闷,什么好人好事?
……
陆长缨提着食盒匆匆往回走,边走边笑,笑得路过的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干干净净的,。还有脚下鞋子,正好合适,都是黑色的,跟周围的人倒也没什么差别。
谁也想不到,他是曾经的陆少帅。
只是曾经了,陆少帅已经消失了,他不会再是陆少帅。
笑够了的陆长缨继续提着食盒,等赶到房子的时候,一把将铁门推开。
大门也没锁,他拎着食盒走进去的时候,房子里安安静静的。
过于安静的环境,让他心里一个咯噔。再看到侧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的老人时,又松了口气。
“巧奶奶,我带了豆腐花和脆皮银鱼过来。”
侧躺着的老人渐渐睁开眼睛,见他把碗从食盒里端出来,便坐直了身体。
“真带回来了!”
陆长缨点点头,将碗递给老人,“我托人做的,您尝尝。”
这下冯巧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拿勺子舀了一勺子,轻轻喝下一口。嫩滑的豆花是咸口的,很香,像她这种没牙的老太太吃着正好。
主要是味道很熟悉,软嫩香滑又透着豆花独有的豆香和淡甜。
这让她想到了四十多年前,她站在路边,从那个漂亮女人手里接过一碗豆花,雪花往下落着,整条街的人都捧着热乎乎的碗,边聊边笑。
“真像那味道,一模一样了都。你找谁做的?”
“那廖家酒楼还在呢,现在改成了和平饭店,做菜是我爷爷未婚妻的徒孙,她人好,一听我说,就忙活了一晚上做的。”
“徒孙啊?多大年纪?”
冯巧巧看着眼前的陆长缨,突然问道。
“比我小几岁吧!”
陆长缨是以原本廖清欢的年纪算的,确实比他小几岁来着。
“让人家忙活了一晚上,真是辛苦了,改日我身体好一些,就过去道谢。再去尝尝其他菜,既然是廖小姐的徒孙,做豆腐花都是一样的味道,那手艺肯定很不错。”冯巧巧放下碗,端详着陆长缨的面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