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崧心理似乎对被拐卖一事没什么阴影,听了这话只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在徐州被拐的,并非是在京城。”
京城虽然也有拐子,但到底是天子脚下,拐子没那么猖狂。稍微看起来家境不错的,走在街上也都十分安全。
毕竟,京城是个砸块牌匾下来,都可能砸死个皇亲国戚的地界儿,哪怕是酒楼的跑堂,也可能有一个权势滔天的亲戚,由不得他们不慎重。
贾敏点点头,却愈发不解:“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跑去了徐州?”
季崧更不好意思了:“前段时间不是不少人都被抄了家吗?我家也被波及了,只是有不少世交好友求情,于是被皇上网开一面。只是到底惹了皇上厌恶,原本的爵位也被夺了,父亲的官职也没了。父亲与母亲商量之后,干脆带着全家人回到徐州老家定居。”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全都愣住。
谁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能在才遭受了如此家庭变故之后,仍旧能露出太阳一般夺目的笑容。
贾敏与盛蔓太过惊讶,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季崧似乎有些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林柳看看贾敏,又看看盛蔓,摇头道:“只是好奇,你都不觉得难过吗?毕竟,你必须离开京城到徐州生活。哪怕徐州是季家祖籍,但你们也从未在徐州生活过吧?风俗人情之类的,能习惯吗?”
季崧耸耸肩:“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我父亲也不能去找皇上,请他收回成命啊。”
“再说了,”季崧突然露出笑脸,“虽然父亲的爵位和官职都没了,我们以前住的家也被朝廷回收不能再住了,但至少,我们一家老小都平安无事,以后仍旧可以住在一起,这难道不好吗?我母亲同我说,朝中好多官员不但被抄家,连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没了呢。”
季崧在京城生活的时候,便有不少人觉得他是怪胎——
毕竟他不是整日乐呵呵的,好像没遇到什么烦恼,还对大家追捧的种种奢华之物毫无兴趣,反倒对街头小摊上的新奇玩意儿青睐有加。
对物质没什么太高的要求,更看重感情的季崧在突然遭遇抄家威胁的时候,不是不觉得害怕,但他在得知父亲平安归来后,这样的害怕便消失无踪了。
人还在,便什么都好。
贾敏见他眼底是真的没有一丝阴霾,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生了几分羡慕:“你母亲将你教得很好。”
季崧咧嘴:“我母亲最好了。”顿了顿,补充一句,“林伯母也很好。”
贾敏失笑:“原来我只当平南伯夫人同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都是最常见不过的温婉妇人,贤惠大方,持家有道,如今想来,倒是我狭隘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与令堂好好见上一面。”
以小窥大,从季崧母亲对儿子的教育中,便能看出,这是一位自身性格相当不错,对孩子的教导也很擅长的母亲。
便是一向对男男女女的性子都万分挑剔的盛蔓,听了这话,也不禁赞叹:“你母亲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但正因为平南伯夫人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才更显得,季崧在徐州被拐卖之事太过蹊跷,让人心生疑虑。
贾敏担心其中有什么隐秘,不知是否该问。
但林柳瞧着,总觉得即使其中有什么隐秘,季崧可能也并不在意,于是问道:“既然你是与家人一道回了徐州,怎么还会被拐呢?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季崧愣了下,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脸:“是我自己的缘故。”
“嗯?”
“因为父亲被夺爵被罢官的原因,是贪污了一万两银子。”季崧皱眉,一脸的不高兴,“可是我打小儿就跟在母亲身边看她算账,知道仅仅只是府上公库中存放的银子,便有四五十万,父亲的私房虽不知晓,十来万总是有的。母亲当年出嫁,从外祖家带出来的嫁妆更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若是父亲与其他人一般有不良嗜好,喜欢逛花楼赎买妓子,或是对古董名画痴迷,或者喜好赌博,或者……”
“但是,都没有。”
“我是怎么想,都不知道父亲贪污一万两白银的原因。”
贾敏等人也曾听闻过平南伯此人的名声,知道这是京城有名的妻管严——
据说这位平南伯不但府上只有两个不得宠的妾室,就连吃穿住行出门应酬等所需的银两,也只能找平南伯夫人支取,只有她同意了,平南伯才能在自家的账房手上领到银子。
平日用钱据说也抠抠搜搜的,让人很是瞧不上眼。
怎么听着,与季崧口中的平南伯对不上号啊?
季崧对父亲在外界的名声,知道得清清楚楚,见贾敏与盛蔓二人眼神奇怪,哪儿还不明白其中原因?
他赶紧解释道:“父亲只是不耐烦应付外面那些狐朋狗友,所以只要有什么应酬是他不想去的,便假托母亲的名义拒绝。反正父亲拉得下面子,他们却不敢去找母亲对峙。”
贾敏恍然:“原来是这样。”
季崧失笑:“正是因为知道父亲手上有不少私房,我才想不明白,父亲为何还会去贪那区区一万两银子,这完全没必要嘛。”
他不高兴地撇撇嘴,“我总觉得,父亲是被小人陷害了。可恨皇上并不相信父亲,反倒信了那奸佞小人。我不甘心,于是便想回京找外祖,找人帮忙翻案。”
“只是没想到,”季崧颓丧地低头,“我刚刚甩开小厮,还没走出徐州呢,就因为迷路去找人问路的时候,被拍花子给迷晕带走了。”
虽然觉得季崧迷路被拐的经历有些可怜,但贾敏对季崧的怀疑还是很赞同的。
像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是万万做不出为了一万两银子就赔上自己前程这种蠢事儿的——
倒并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就个个不贪,只是一万两银子太少,迷不了他们的眼,不值得他们为此赌上自己的官帽。
林柳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诡异之处:“既然你觉得此事蹊跷,为何不去问问你父亲?若你父亲真的是被冤枉,他为何不自己想办法找人伸冤?”
反倒听季崧的话,平南伯似乎对这个结果接受良好——
得知可以保住性命后,便果断带着全家老小回到祖籍定居,一点儿留在京城等待翻案机会的想法都没有。
做老子的不急,季崧这个当儿子的反倒愤愤不平,实在有些荒谬。
关键是,就季崧这藏不住话的性子,他肯定不止一次在父母面前泄露过心里的想法。按照常理,平南伯夫妇在发现儿子有逃跑的可能后,必然会让人严加看管。
别说是被拐了,就是想要出门都难。
但事实就是,季崧非常顺利地从平南伯夫妇身边逃走了。
听了林柳的怀疑,贾敏与盛蔓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奇怪之处,反倒是季崧连连摆手,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我又不蠢,当然是趁着父母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逃走的啦。
当时我家下人全都在码头附近卸行礼,家里长辈一些去盯着行礼,一些则因为家中老太太身体不适而过去照顾老人,哪儿还注意得到我呢?”
还是奇怪。
平南伯夫妇又不需要亲自盯着季崧,尤其在这种繁忙的时候,不是更应该加派几个下人跟在季崧身边保护?
但见季崧一脸的信誓旦旦,似乎对自己成功逃跑的经历还颇为自得……
林柳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将自己的怀疑问出口。
她都闭嘴了,贾敏与盛蔓也都没有再问。
贾敏又问:“你父母若是发现你不见了,定然要派人去找。若是发现你不是自己跑了,反倒是被拐子拐走了,只怕会非常担心。不如等老爷回来后,我派几个人送你回徐州吧?”
季崧摇头:“不行,我要回京城。”
贾敏无奈,转头看向林柳,似乎想要让她劝劝季崧。
她是做母亲的,最知道父母发现儿女不见后,到底有多担心。将心比心,自然不希望季崧的父母为他提心吊胆。
至少,得告诉季氏夫妻,季崧在他们这儿吧?
林柳却皱着眉头,语气微有些沉重地开口:“还是等父亲回来后再说吧,实在不行,直接让父亲将他压去徐州就是了。”
季崧顿时瞪大眼:“林姑娘,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必如此害我?”
林柳白了他一眼,直接起身离开了正院。
总觉得,原平南伯匆匆离开京城的背后,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林如海回来之前,她并不打算劝说季崧回徐州——
谁知道他回去后,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在等待林如海回来的这几天里,她也不是打算什么也不做。
至少,那个将季崧拐卖到姑苏的拐子,她总是要揪出来的。
林柳挑了几个相貌身形都极其普通的下人,直接派他们去盯着那个从拐子手上将季崧买回来的人牙子。
周婆子既然说这人牙子最近要去“进货”,便一定错不了。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林柳是没想到要管拐卖人口的事儿的,毕竟她年纪还小,林家到姑苏也不过是小住几天,何况林柳当时根本就没意识到拐子的事儿。
——人牙子在古代普遍存在,林柳叫来的又都是官方牙行,不可能做出拐卖人口的事儿。
直到见到季崧,林柳才想起来英莲被拐的情节,正是发生在姑苏。
虽然拐子很快就带着她离开姑苏,去了金陵,但她一开始的被拐的地方,确实是姑苏没错。
林柳记得,她被拐那天是元宵节,当时英莲三岁。
而现在,他们就在姑苏。
生而为人,就没有不讨厌拐子的。如今遇上,身边又不止一人受过拐子的苦,林柳自然想要处理此事。
若是可以,最好将姑苏此地的所有拐子一网打尽,这样就不会有人再落得英莲原著那般结局。
也不会有人如甄家一般,因为丢了孩子而家破人亡。
不过在那人牙子离开姑苏之前,甄士隐一家三口便处理好在姑苏的所有事情,来到了林家老宅。
有了封氏母女在,贾敏与盛蔓二人便对季崧没了兴致——
贾敏喜欢拉着封氏谈论孩子的话题,而盛蔓则一心教导甄英莲这个在诗歌方面相当有天赋的学生。
盛蔓倒是想要拉着林柳一起学作诗,不过总是不等林柳写上第二首诗,盛蔓便被她的“朽木脑袋”气得直接将人赶去背棋谱了。
但林柳记忆不错,总是很快就将盛蔓布置下来的任务提前完成。于是又自发地去练习书法,背诵四书五经等书。
等按照计划完成了一天的学习进度,她便空闲下来了。
然后仿佛永远精力永远也用不完的季崧,便会拉着林柳往府外跑。区区几天的时间,林柳在季崧的带领下,竟然快要将整个姑苏城有名的景点全都逛了一遍。
这日,他们来到了姑苏大名鼎鼎的蟠香寺。
因为有一位极精演先天神数,擅长扶乩的师父,蟠香寺不但在姑苏有名,在附近几个府城都很有名气,寺内香火自然也非常旺盛。
林柳一开始被季崧拖着来到蟠香寺门口的时候,还有些恍惚,总觉得这寺庙的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等进了蟠香寺,听闻寺内竟然有便宜出租的房舍,立刻回想起来——
原著中的妙玉,不正是在蟠香寺出家?
那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不也因为家境贫寒,在这蟠香寺内出租的房屋内,与一墙之隔的妙玉做了十来年的邻居?
想到原著中的两个女孩儿,林柳蠢蠢欲动,很想去见见二人。
谁知拉着寺内小尼姑询问,却被告知蟠香寺内并无一个叫做妙玉的人。寺内虽然有几个带发修行的居士,却都是成年女子,并无小孩儿。
问起邢岫烟,那小尼更是摇头:“从未听过有姓邢的人家租赁庙内的房舍。姑娘,您要嘛就是找错了地方,要嘛定然是记错了人的名字。”
说完,小尼姑便转身进了寺庙。
季崧有些好奇:“林家不是刚回姑苏?我记得你打小在京城长大,应当不曾回过姑苏才是,怎么好似在姑苏还有熟人?”
林柳一顿,旋即失笑:“他们也是京城人士。”
说完这一句,便没再解释。
但这一句对喜欢脑补的季崧来说,却已经足够。
季崧听完后,果真若有所思点头。
林柳懒得去猜季崧到底给自己,妙玉以及邢岫烟三人身上贴上了什么标签,又或者被安排了什么恩怨纠葛。
等再拉住一个成年尼姑询问后,仍只得到没有二人的结果,便也干脆放弃了见面的想法,拉着季崧到蟠香寺内上完香,便要离开寺庙回家。
谁知还未离开,就见她一开始拉住的小尼姑走到自己面前,伸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林柳疑惑:“这位小师父,你这是何意?”
小师父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师父的吩咐,只能冲着二人拱手道:“师父知道二位施主上门,特意让贫尼将二位施主请进禅房一叙。”
林柳愣了下,旋即皱眉:“寺庙内应当真的有一位叫妙玉的居士吧?”
小师父腼腆地笑笑,不答。
林柳后知后觉地想起妙玉的身份,原本的好奇也悉数褪去,没有与妙玉见面的想法。
一开始只是欢喜,如今想起她身份后,便只觉得麻烦。
林柳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不好意思地冲着小师父拱手道歉:“我并非姑苏本地人,于姑苏也没什么相熟的朋友。若庙内没有妙玉、邢岫烟二人,我便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香客,实在没必要与寺内的师父见面。”
小师父皱眉,顿时陷入了两难境地。
一边是师父想要与两位施主见面的吩咐,一边却是住持方丈耳提面命,不得在没经过允许的情况下,将妙玉的存在告知他人的命令……
纠结之后,小师父似乎觉得方丈更可怕,于是再次否认了妙玉的存在。
林柳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告辞离开了。”
说完拉着季崧就跨出蟠香寺大门,快步汇入人流,很快消失在小师父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