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她一眼,却再也生气不起来,垂首叹息道,“非得要来,又闲无聊,现在你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漱鸢沉了下嘴角,瞟了一眼旁边的宫漏,悄声问道,“你还要多久才结束公务啊?”
房相如看了看天色,答,“今日会晚些,酉时一到,才结束。”
漱鸢丧气道,“啊,还有一个时辰呐!”
房相如微微朝身后通往内室的过道看了一眼,沉了片刻,皱眉迟疑,“要不然……你先去后头的内室稍作片刻……”
他想,她总在这站着也不是办法,万一一会儿过来询问事情的官员是个眼尖的,一眼瞧出来她,可就坏事了。
漱鸢一听,倒是个好去处,“万一有人进去怎么办?” 她小心翼翼道。
“不会。” 房相如直截了当地确认道,“一般没有我的允许,内侍不会过去。” 他四下里看了一圈,喃喃道,“我带你从屏风后头绕过去。”
说着,他按膝而起,随手理了理外衫,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前面,正打算转身离去,果然座下有人问了。
“房相!您这是要去哪?” 僚属爱戴宰相,就算在中书省加班加点,只要宰相这个楷模在,众人也都干劲十足的,因此,自然不希望他走。
房相如轻轻推了一把漱鸢的腰,叫她去幔帐后头,然后拂袖转身一一回礼,朗声道,“诸公见谅,某忽觉目视颇有疲累,去后头稍作歇息,片刻就来。”
众臣一听,皆环袖与宰相对拜,“房相多多保重贵体。”
“诸公亦然。”
一通推让官腔,总算应付完了,房相如赶紧走到幔帐后头,拉起漱鸢就绕道隐蔽的长廊里,终于忍不住说了她几句,“下不为例!”
漱鸢被他一路拉着,小步子跟上他,咯咯笑道,“这算是你生平头一次吧!”
房相如带着她绕到拐角处的内室,推门而入,然后立即将门关上,闭目长长吐了一口气,感叹道,“臣早晚得为了你声败名裂!”
没有旁人,多日的思念总算可以抒发出来,漱鸢看着他过于紧张之后微微放松的脸色,不由得偷偷一笑,立即跳过去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身,笑成了花,道,“可把你吓得胡言乱语!怎么,后悔啦?”
房相如抬臂虚环上怀里的人,垂眸无奈道,“唉,后悔也晚了!你可真是磨人!”
漱鸢咬着牙盯上他,窗外午后的日头照在他脸上,眉眼英朗,她道,“我方才见你批阅的文书中,还有千秋节前的迁徙陵墓之事,我偷看了几眼,竟有人反对!是谁?简直不可放过!”
房相如扬声哦了一下,轻轻歪着头看她,“公主觉得当如何?”
漱鸢咬了唇,目光决绝,“反对者,当庭扑杀!”
宰相闻之失笑,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公主为女子,却心狠至此!臣真是怕了你!如此,臣断不可出卖同僚!”
漱鸢移开他的手微微一笑,“当然是说着玩的。我只是有些不高兴,为我母亲迁徙陵墓,又碍着他们什么事!难道,他们觉得,我母亲不该入五陵山吗!”
房相如垂眸,脸色有些低沉,然后他轻轻叹气,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朝中风云一向如此,有人提出来一件事,必然会有一些人反对,意见相左是在所难免之事。臣已经压下一切异议,力保睿夫人迁入皇陵。”
漱鸢眸色沉了沉,有些难过地看着他,“看来此事真的很多人反对……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母亲的身份……”
房相如朝她嘘了声,示意她不要在此多言,“一切,等到了时机再说吧。”
她都明白,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听他道,“好了,臣该出去了。再不出去,怕是外头就乱套了。”
漱鸢恋恋不舍,“不多陪我一会儿吗?”
房相如朝外头虚看了一眼,回过头道,“等到人散了,臣再来陪你。”
“可是……” 漱鸢难为情地按了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为了偷偷来见你,一时激动,午膳的那份点心没吃,现在饿了……你这中书省里有什么吃的吗?”
宰相一脸黑线,这公务之地又不是内禁宫殿,哪有什么小厨房或者吃食,他皱了皱眉,“很饿吗?”
她不言,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已经足矣。
宰相无奈地望了望房梁,然后摇摇头,拂袖重新看向她,问道,“那公主想吃什么?” 说完,他忽然抬手止住她异想天开的打算,道,“什么炙羊肉,蟹毕罗的就算了!臣弄不来那些……”
“我想吃槐叶冷淘。”
宰相答,“不行。”
“我还想吃鱼脍……”
宰相气得哼声,“鱼脍?你是故意的……”
漱鸢灵光一闪,立即缠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这个可以吧?”
宰相点点头,“还算合理!”
说罢,他出了内室,走到廊中,扬声唤了一句“高内侍”,那高内侍立即从前殿跑过来,垂身道,“房相有吩咐?”
房相如清了清嗓子,颔首道,“去尚食局取两盘金乳酥来,再送一碗酥酪茶。”
高内侍以为听错了,啊了一声,正要开口再问,忽然对上宰相阴沉的眼神,立即吓了回去,只好探身又问了一次,“两份金乳酥……和一碗酥酪茶?”
宰相从来不怎么吃甜食,更不会喝加了酥酪的茶。怕是房相忙得太过疲惫了,喜好也变得如此女里女气的。若是按照平日的习惯,不应该最多也只是盐渍杏干,枣煎新茶之类的吗……
可他的确没听错,只闻房相如沉沉嗯了声,道,“速速送过来。劳烦了。”
高内侍摸不着头脑,只好依照着办了。过了一阵子,他提着食盒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内室的门,只见房相如打开一个门缝,将食物接了进去,匆匆道了一声“多谢”,然后一把把门关上了。
“真是怪哉……” 高内侍对着闭门眨了眨眼,挠着头只得离去。
漱鸢打开食盒一看,不禁笑靥如花,立即拉过房相如的手,将它们一边一个地环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整个人往前抱了过去,道,“你对我真好!”
房相如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低声道,“作为宰相,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以权谋利,以权谋私,以权谋点心……想起刚才他叫甜点的时候,那内侍居然还偷偷笑了他一下,真是无言以对!他为她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以后,他还会变得怎样。
漱鸢听见宰相一声叹息,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神色,于是抬手捧起他的脸,晃了晃,道,“怎么了,这么沮丧的样子。”
房相如说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感慨道,“臣今朝所为之事虽然都是为了公主,可也都是臣自愿为之!只愿待到臣大势已去之年,公主不会嫌弃臣无能……”
褪去了宰相这一身光辉,他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相权这东西说庞大也庞大,说虚空也虚空,到底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未来如果改政,剥夺相权的地位,那他可就不像如今这般能在朝堂上进退自如地为她进言了。
漱鸢被他这怨妇一般的话逗得差点乐出声,好在这内室隔音很好,她掩了下唇,低声道,“放心,房相今朝为臣,我如此;来日罢相,我亦如此。”
说着,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这般,可放心了?”
房相如脸色微红,欣慰地点点头,双目感动地答道,“总算好一些……”
他陪她呆了一会儿,不得不出去应付朝臣了,于是嘱咐了她几句,转身离去,又把门仔细地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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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穿过长廊,绕过屏风,在幔帐后头正了正冠,又抻了下衣衫,宰相这才板着脸自后头走出来。
众臣一看,纷纷起身又是一番客套,房相如一本正经地回了几句之后,抬手请诸公继续忙,不必担忧。
他撩袍而坐,重新打开文书开始看,可心里却砰砰跳得更加厉害。
方才那一吻,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紧张又说不出的刺激,还带着点禁忌的意味。
他循规蹈矩惯了,公主忽然来这么一下,真是叫他一时不得安宁!说到底,这可是背着众臣的面,还是在中书省………
那个词明明是\'偷情\',可他品了半天,总觉得实在和他这楷模身份不合适……可想了许久,也找不出一个词可以替代。
他淡淡一笑,垂眸继续看,见文书上有人提及睿夫人乃前朝藩王之女,再入李家皇陵,实在是不大妥当。
他脸色紧了起来,又继续读了下去,见除此之外,那上头又引出当年质疑永阳公主身份之事,写,“素闻令睿姬摇摆于隐太子与陛下为豫王之时,引兄弟不睦……更有市井曾言,永阳公主或非陛下亲生……”
宰相眸中一惊,愤然不已,差点要当众撕了这张纸!他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沉着脸提笔,不假思索地狠狠写下一行字:
【三人成虎,五人成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他写完后,只觉得胸闷气短,垂眸看了片刻,又从右到左地又读了一遍这位御史的提议,忽然冷冷扬唇一笑。
一句劝言警告不足以止住这些荒唐之言,他拿起那文书,毫不犹豫地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目光凝滞地见它连带上头不堪的字句,一点一点地被火舌燃尽。
第56章
世上有两种人, 最叫当权者厌恶憎恨, 恨不得悄悄诛之!
一个是刀笔吏,一个是新朝的列公新贵。
刀笔吏,其实就是史官, 舞文弄法,字句如刀,恨不得以春秋笔法将过往一一写尽;而列公新贵, 自然不必多说, 流血流汗的拚杀一场, 坐了太久侯位, 也就容易徒生点不对付的心。
所以皇帝将器重房相如, 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列公新贵, 陛下还算念旧情,大胜之日, 诸公皆封赏,赐地赐名,揽收部分兵马,安抚加揽权, 也算是平衡得当。
可那群史官, 就大大不好对付了,不好说话,又个顶个的脖子硬,堂而皇之地一口拒绝了皇帝想要稍微“晕染”几分笔触的要求。大概,对于当今圣人来说, 那场洛阳之变是他毕生最大的心病了。
陛下曾在朝堂上问,“隐太子乃朕之同母兄长,关于洛阳之变,市井流言四起,百姓不知内情,又情有可原。可朕很是为难,诸公,此事当如何?”
其实这就是试探几分史官的意思了。若翻覆历史看遍,当权者是不可以过问史书如何记录的。陛下在弘文馆吃了瘪,只能拿在面上不经意地问几句。
史官们面面相觑,洛阳之变那事情,这圣人的意思,便是要粉墨真相了?
大殿上无人敢言,纵观六部以及诸位老臣,皆怕说错了话,可又不想违心奉承,只好都揣着袖子,眼观鼻子鼻观口,期待圣人万万别点了自己的名。
那时候,只有一人站了出来,无所畏惧,英姿翩翩。
房相如独自环袖上前一拜,答曰,“臣自请入弘文馆修史。”
陛下大喜,当即加封房相如一个文散官的封号,令他协助两位史官速速修编好这一段的记录。
于是,洛阳之变便成了,【隐太子多番加害于豫王,忍之,未止,终起兵洛阳,扑杀之圣人看后,自然是心悦不已,大赞房相如妙笔惊世。
隐太子当年加害于圣人,这事情的确是有的;而圣人容忍多番后,隐太子依旧不改,这才怒而杀之。一切顺理成章,其实,事情没有变多少,只是择有利于陛下统治的部分,舍去那些该隐没于历史长河的碎片,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房相如的思绪徐徐牵扯回来,眸色映着终于暗淡下去的火光怔了怔,喃喃道,“忍之……未止……扑杀之。”
这段为人所不大细闻的过往,还是被他两三笔地改了,保全了陛下的登基的名正言顺,也压住了此起彼伏的质疑。
他闭目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座下忙忙碌碌的朝臣的身影,映着外头的日落平西,是一派江山稳固的模样。
所以,帝王之路的平坦,必须有人要以身为砖,残忍铺就。若是无人,那只能是他。
愧疚吗?他自嘲一笑,似乎这个词从未在他作为宰相的为政生涯里未出现过。若真的一笔一账的算起来,那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总要有人牺牲,包括他自己。
永阳公主的母亲令睿姬的事情,他隐隐约约的听说过一些,大概还是方才那文书上所写那般——前朝藩王之女,入侍豫王燕寝。可具体的他并不清楚,陛下也不曾对旁人说过。
因此,唯有烧之,以绝后患。
这时候,有主簿趋步上前,微微揖礼,悄悄看了一眼火盆里的残渣,然后恭敬地探身询问道,“房相,愚手底下扣了几分御史台上呈的谏言,关于大慈恩寺迁陵一事,对于其中永阳公主的生母睿夫人,似乎颇有微词。更有者提及,若是迁陵,隐太子更应当率先归祖。”
宰相神色淡淡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放在这吧,我一并处理。”
“这……” 主簿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那被燃烧成灰的文书,道,“御史台的奏牍,若不上呈,恐有不妥,或,对房相不利。”
宰相视线移到他的脸上,不冷不热地问道,“某问君一句,御史台共多少人?”
主簿不解,答曰,“算上有官阶及散官者,大大小小,约百人。”
宰相瞥了一眼主簿迟钝的脸,冷冷笑了一声,“还不懂么?约百人……你觉得陛下会舍不得用那几个人的命,换来一份平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