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记事起,他深受沈中正影响,无论遇事大小,最先做的, 是冷静判断,分析利弊, 甚少感情用事,如今,他想继续保持这种状态,却莫名觉得有些为难。
心底响起的声音, 是一种, 失而复得的感触,就像终于找回了某件自己异常珍视的东西。
这些年来,安安已经完全融进了他的生活里,陡然被抽离, 他仿若失了力气。
一步一步走近, 他双手无意识地紧抓又松开,鬓间冒了些许微汗, 直到摘下她头上的布袋,安安双眼模糊,她努力了好几遍也未能看清他的脸,等到嘴里的毛巾和手上的绳索被去掉,她伸手搂抱住他,胸口起伏的厉害,紧接着则是无法控制地抽噎了起来。
“我好怕。”她将近一天没有进食进水,声音还发着颤。
沈煜知神情动容,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
安安贪婪地看着头底的路灯,回过神来,她松开他,先是看了眼自己的小拇指,侧面已经被咬破了皮,展露出来的肉还待着两点腥红,“老鼠咬的。”
她尚处于极度恐惧中,自言自语道:“蟑螂爬到了我脸上,还有苍蝇,好臭。”
沈煜知不敢想象她当时所处的环境恶劣到哪般,轻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我带你去医院。”
安安本想点头,无意瞥见手背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她不太确定地掀起袖口,一路延伸,她先是愣了愣,再看小腿处,同样,就像病毒充斥全身,她浑身上下冒起了冷汗,忍不住地干呕两声,她问:“脸上是不是也有?”
沈煜知并不答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他声音柔和,近乎在哄着她。
安安用力推开他,抬起双手捂住脸,她在那种暗无天日的禁闭室内没哭,被他看见这么丑陋的一幕,她眼泪鼻涕像是开了闸门的水龙头,怎么也止不住。
沈煜知双唇紧抿,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强压下心中的愤怒,把人抱起身,安安双肩轻颤,不过多时,泪水从她指缝中划过,浸湿了他的衣衫。
把人送到医院后,沈煜知走到走廊尽头,拨出了电话。
他并不在乎那三十亿,如果安安好好的,他会履行诺言,放弃追究一切责任,但霍子祥明显没有遵守约定,至于他口中的反噬报复,倒是提醒了沈煜知,不能让他从监狱里再活着走出来。
这伙人,肆无忌惮的,已经够久了……
“沈先生。”主治医师摘下手套,走向他,汇报道:“伤口已经处理完毕,几种预防疫苗也已输注,身上的红疹是应激性过敏,心态调整好,保持睡眠和一日三餐,相信不久就可自愈。”
沈煜知神色微敛,“多谢。”
诊疗室内,安安表情还有些呆滞,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回到车上,她一路看着头顶的车灯,直到两只眼睛发酸发胀。
沈煜知并不打扰她,将车开进东郊,鸡丝粥已经煮好,他犹豫片刻,正要转身,安安已经径直开灯上楼,走进浴室,她将十块泡浴球全部丢进浴缸中,然后躺在里面足足洗了两个钟头,直到沈煜知有些慌张地走进来,见她并无大碍,他微松了口气,将视线从她的躯体上收回,侧身道:“不好意思,时间有些久,我……”
“没关系,我不会自寻短见,请沈先生放心。”到了栖息地,安安逐渐放松下来,想到事发前的那份邀请函,她将额前的头发撩到脑后,毫不在意皮肤已经快被泡发,语气中没有任何起伏,提醒道:“我还要去法国参加全球名媛的联谊舞会,兴许那里会有名不错的男生在等着我,不是么?”
沈煜知微怔片刻,反应过来,他动了动唇,几欲解释,最终也仅是轻“嗯”一声,交待道:“粥在饭桌上,你饿了记得吃,我出门一趟。”说着,他不等她应答,速步退出。
下楼之后,他拿好钥匙,走出门,坐在车中连抽了三根烟才罢休。
自责、懊恼快将他淹没,曾经他一度以为只要足够低调,在国内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可以说是毫无防备。
祝琏如果在,会比他小心数倍,他的大意,让她无端经受了漫无边际的生理心理双重折磨。
发动引擎,前往城西的路上,有数十辆警车呼啸而过,沈煜知毫不意外,踩下油门,他亲临现场,凯蒂正在汇报着对应方位和现钞藏匿地点,看见他后,立马噤声,站在了他身侧。
李承泽和吴处迎上来,笑道:“已全部抓获。”
“麻烦了。”沈煜知将手中的文件袋递过去,“这是我的人查到的最新资料,希望你们能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放心,我会隔离审讯,人性经不起考验,想代罪立功的总是很多。”吴处心情颇好,他年前就有意提干,正缺件案子立功,如今送上门的肥差使得他极其配合,“钱已经被运钞车拉回去,定案后会重新退到沈先生的个人账户。”
“不急。”沈煜知推了把镜眶,“我最在意的是,能否判他们死刑。”
吴处笑了笑,“好说的,这群渣滓身上的罪名多几条也不会有谁关注,等到死刑宣判那天,我会将剩下那些并不太出格的带来参观,扳机按下去,脑浆爆出来,我保证他们十年后想起这一幕,双腿依旧会有点站不住。”
他语气平淡的,仿若在讨论明天吃什么早餐。
凯蒂不了解人性中罪与恶的终端究竟在哪里,偶然听见这种话,眼中难得闪起了复杂的光。
李承泽表示赞同地笑了笑,底层边缘人物原本不值得他过多关注,如果不是牵扯到三十亿存单和他的好友,他同样懒得和这群人形垃圾打交道。
沈煜知则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远处那三辆押运车,为了以防万一,他让丁廖监听了他们的所有电话和讯息,每一条数据被分析后完全不值一提。
狐假虎威,也要看对象是谁。
第34章 一致
凌晨两点, 东郊灯火通明。
悠扬的琴声在夜色中传播甚远,沈煜知看了眼餐桌,见上面的东西原封未动, 略作犹豫, 提步走进书房, 连通琴房的门并没有关上, 不等他说话,萧邦的夜曲戛然而止, 换成了节奏相对激烈的克罗地亚交响曲。
音乐,是情绪的一种表达方式,她现在有些不大稳定。
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沈煜知踌躇不前,可手腕上的表盘在提醒他, 现在已经不早。
走到钢琴旁,阴影被投射在琴键上, 安安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泪珠正在里面打着转,见了他, 直接夺眶坠落在了地上。
她脸上写满了无助, 和当年躲在教室里不敢出去的神情一模一样,暗藏在沈煜知心中的那根弦,似乎被人轻拨了一下,发出了阵阵回响。
尚未等他做出反应, 安安已经别过脸去, 咽声道:“下次请记得先敲门。”
沈煜知脸色微有些不自然,侧过头, “是我疏忽了。”
安安吸了吸鼻子,其实有些事,不用她问,答案就摆在面前,一清二楚,她就是一个人的自我拉扯。
除了失落,完全没有任何办法,这个世界上,钱,唯独买不来他人的喜欢。
“接下来,请你放宽心,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逾矩半步。”安安说着,强调道:“你说的没错,我只是占有欲作祟。”
沈煜知只当是没发现她的恼羞成怒,漫不经心地轻应一声,拿出口袋里的手帕递给她,“先吃点东西,别饿坏了肚子。”
“我身体好坏于你而言重要吗?”安安看着他,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朋友的遗孤?还是女儿?”
沈煜知镇定自若,“我只是觉得,急性肠胃炎不大好受,如果你喜欢拍胃镜,我会保持沉默。”
他永远保持理性,云淡风轻地解释开来,让她打断所有多余的念想。
安安恨透了他这一点,气得抓住他伸过来的右手,一口咬上去,“从明天起,除去公事,我不会再打扰你,我说到做到,你也别找我说话!”
“我不擅长和人刻意冷战。”沈煜知抽回手,看着手背上的那排正在慢慢渗血的牙印,他沉吟片刻,“你执意如此,我会尽量遵守你的要求。”
“那场舞会,不管我的骑士是谁,只要他喜欢我,我都会和他结婚。”安安坐正身子,手指飞快地按着琴键,“以后我不会再受你的任何影响,沈煜知,你听好了,我不稀罕你了,为了报答你这些年的照顾,我会划一半的股权给你,然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不需要。”沈煜知眼帘微垂,“你先冷静冷静,我先睡了,晚安。”
安安并不搭话,憋着一口气,直到将曲子弹完,她脑中绷紧的那根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没走,没有抛下她,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需要害怕。
就算不喜欢她,她也不想失去他。
她就赖在这里,结婚了也赖在这里,就看着他,到底会找个什么样的女人。
* * *
皮肤管理团队在隔天一早就赶了过来。
他们在饮食方面严格控制糖分、盐、油,询问完平时的菜单,对于沈煜知做的全麦、藜麦、水煮鸡蛋和各式蒸食,给予高度的赞扬。
安安很想说,难吃也是真的。
长达两天的黑白颠倒,让她的皮肤出现了干燥,轻度黑眼圈的问题。
他们用带过来的专用仪器给她清理皮肤,接着来了套深度补水护理,手脚上的厚角质也被逐一软化消除,对于她身上的红疹,则是有些束手无策。
安安见他们比自己还着急,难得有些想笑,慰声劝道:“没关系,这不是你们的问题。”
下午,除去造型设计、培训法式礼仪人员,还来了名心理咨询师。
她的症状只有沈煜知清楚,安安勉强配合那些问话,但对方提出建议,“或许祝小姐可以选择克服这种类似幽闭恐惧的东西。”
“亮着灯睡觉并不代表我怕黑。”安安双手交叠在桌上,“我会自我调节,很丑么?”
对方不作答。
安安习惯笑不露齿,微微颌首,“你出去吧。”
造型师带着三名助手拎着工具箱进来,安安冲他们招了招手,“或许我可以染个颜色。”
“当然,祝小姐的发质很好。”
“谢谢。”安安走到梳妆台前坐好,沈煜知喜欢黑长直,但并不喜欢她,她何不尝试一把。
“祝小姐是鹅蛋脸,皮肤白,这种中短发,很适合日式的浅棕蓬松微卷。”
安安看了眼杂志,“听你的。”
微笑的弧度,走路的姿势,脊背贴着墙,不容许有一丝缝隙。
两只眼睛要有神且明亮,让人看见里面的真诚流露。
美式英语和伦敦腔的语调要拿捏好,当然,法语格外温柔,能学上几句更好。
从容优雅、富有情趣、健谈中不乏带点幽默感。
华尔兹响起,舞伴伸出手,安安开始与他排练。
仲丽华很重视这份邀请,全球只有一百名女孩收到如此殊荣。
她将安安做的善举和成就全部公开,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高阶里面冉冉升起的新星。
真正的名媛,并不是常年住在象牙塔尖不谙世事的易碎品,她们性格坚韧、心灵富有、勇于挑战。
与此同时,永诚总部,林如东从外地赶回来,黑着脸走进沈煜知的办公室,“老沈,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这一出,沈煜知并不意外,看完手中的合同,他方才抬头,答道:“是仲丽华的主意。”
林如东把手中的一沓报纸拍在桌上,“你把她从小照顾到大,仲丽华算什么东西?”
沈煜知摘下眼镜擦了擦,“安安已经是成年人了,一切想法全凭她自己,我无权干涉。”
“我不管。”林如东摸了把鼻子,眉头紧皱,“林森那臭小子看她喜欢电影明星,前几天闹着加入了方玫的公司,你可别给我瞎折腾,他和安安知根知底,不比谁差,赶紧给我拦下来!”
“她不喜欢他,所以才会接下这份邀请。”沈煜知看着手背上的那排愈发浅显的牙印,不觉把真实想法告知给了他,“万事不可强求,你可以去劝林森,别再做无谓的动作。”
林如东拍了把桌子,怒道:“沈煜知,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不够格?”
“怎么会?”沈煜知神色微敛,“我一早就说过,我不插手这些,你有意见或更好的解决办法,可以亲自去找她。”
说着,他拨内线给凯蒂,“让法务部和财政部先过去。”
林如东本在气头上,听了他的话,他重哼一声,“你别想着给我岔开话题,我们就事论事,安安从小就听你的话,你给我赶紧打个电话。”
站起身,沈煜知走到洗手间理了理领带,冷声提醒道:“首先我要告诉你,我和安安并无血缘关系,再者,她有思想、有主见,不是任人操纵的傀儡。”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如东躺沙发椅上抓了把头发,“林森是真喜欢她,你也知道,得亏他现在进组拍戏去了,要收到消息非得发疯不可,你让我怎么弄?个个都说我不关心他,你们……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好呀!”
“打住。”沈煜知略有些不耐,“我先去W家签股权转让书。”
林如东问:“全资收购他们的音乐和购物板块?”
“嗯,准备把W家和之前X家的音乐合并重组。”沈煜知挑眉,“制衡T家。”
“这事急什么?”林如东颇为郁闷,“算下来不过20亿,我现在损失了将近两千亿!”
沈煜知脚步微顿,“所以,林森是幌子,觊觎股权才是你本来的目的?”
“哎,老沈你这话说的够难听的啊,林森喜欢安安,我喜欢钱,这不正好嘛!”林如东半点不觉得害臊,格外诚恳道:“谁还能不喜欢钱呢?你不喜欢这上赶着干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