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腿随着她的动作与地板刮擦, 发出持久的刺耳声响。
周氤躺回床上。
困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翻了个身,盖好被子很快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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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准洗完澡从浴室走出来, 突然瞥到了墙角那个落满灰层的大箱子。
他擦干发根水滴, 走过去将箱子打横放下,然后拉开拉链。
里面的东西被堆放在一起, 杂乱无章。
江准的眼神率先落到了奖杯上。
那是一个玻璃制奖杯, 内有烫金大字——
全国学校记忆锦标赛青少年组亚军。
2007年初, 他和周氤一起代表致一中学参加比赛, 从市赛到省赛最后打到全国赛。
初期是队友, 后来便成为了对手。
决赛场上, 他和周氤相对而站共同角逐记忆锦标赛冠军。
江准还记得那时候的周氤,扎着马尾, 眼尾上翘, 眸眼间带着水波流转的灵气。
头高高昂起,看向他时目光挑衅,面上却是狡黠的笑容。
此前两人一共经历了1分钟记忆数字、2分钟记忆人名、3分钟记忆图像、4分钟记忆词语等四轮并分获两分打成平手。
最后一轮, 没有时间限制,共同记忆一副扑克牌,大小鬼王去掉, 一共52张,需要记忆颜色花色数字顺序4项,谁先记忆完且复盘时准确无误,谁就能获得胜利。
比赛开始,由主考官随机将其打乱,然后复刻一副一模一样的扑克牌分别发到两人手中。
计时器开启,两人迅速进入状态。
一张张扑克牌看过去,手指飞快翻动,全神贯注。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在这样的紧迫中,就连呼吸都是奢侈的。
眼速手速脑速,缺一不可。
到54秒时,两人几乎是同时拍下了计时器的停止键。
江准面前的计时器时间定格在54秒12。
周氤面前的计时器时间定格在54秒54。
周氤慢了,虽然只是毫厘之差,但慢了就是慢了。
就算两人复盘时给出的答案完全正确,胜利也是属于江准的,除非江准的答案有误。
复盘时,两人隔了些距离,戴着耳机,背对着,谁也看不见谁,谁也听不见音,两人异口同声按照记忆顺序说道:
“红桃K。”
“方块3。”
“梅花4。”
“黑桃10。”
……
说出的答案全都一模一样。
到第五十二张时,两人却给了完全不一样的答案。
周氤:“红桃A。”
江准:“红桃K。”
两边的工作人员一起问:“确定以上答案吗?”
周氤语气坚定:“确定。”
江准面无表情:“确定。”
结果汇总后,由主考官宣布冠军得主,他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花白的头发慈祥的面容,拿着话筒语气激动地说出了周氤的名字。
而江准,由于第52张牌的失误抱憾成为亚军。
到后台清理东西时,周氤蛮横地揽过他的脖子,用威胁的语气:“我赢了你,之前的话还算数吗?”
江准轻嗤一声,很无奈:“那还能有什么办法?愿赌服输。”
似乎是很不情愿的样子。
想到往事,江准唇角稍微浮起些弧度,他又往里面翻翻,还有不少奖状奖杯,几乎囊括了他和周氤的整个青春。
江准将之从箱子里拿出擦拭干净,然后按照记忆中的摆设将之摆放到原来的位置上。
箱子最深处,还有个布玩偶,一只粉色的兔子,与他气质极度不符,是14岁生日的时候周氤送他的礼物。
廉价,粗制滥造,周氤花10几块钱从地摊上买的。
敷衍至极。
她送礼的时候说得很冠冕堂皇,说这玩意儿是她斥巨资买的,见他不信,周氤又说些什么“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鬼话,江准依旧沉默不语,周氤糊弄不过去终于说出实情——她的钱都买偶像演唱会门票了,忘了他的生日,这东西是她买着凑数的。
当时的江准面上嫌弃,回了家还是将这廉价的布玩偶放在了自己床头。
而现在,江准看着这脸都缝得歪歪斜斜的丑玩偶低头笑得无奈,然后起身再次将之放在自己床头。
正如很多年前一样。
玩偶与灰黑色被褥极度不搭,远远看上去有些滑稽。
不,是非常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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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似乎过得总是快些,这个星期尤甚。
周氤每日也没什么别的事,无非是上课下课,课下在办公室边烤火边备课加批改作业。
偶尔会有学生来问题目,但都是一班的学生,九班的学生影都没有。
而生活就如同一潭死水,永远激不起波浪。
校庆演讲的事情一直没搞定,周氤很想找个机会好好问问江准,就算不来也应该给个准话。
可惜他这几日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每日早出晚归,两人虽然住在对门,但周氤一次都没遇上过。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周六。
下午没课,今天也恰好是周世兰的忌日。
铅灰色的断云,在广阔天际上低垂着。
窄巷上空是交错而过的电线,上面偶尔会站上几只孤单的麻雀。
距离墓园几百米处有条小巷,逼仄拥挤,里面几乎都是香烛店和寿衣店。
巷子最外面一家小店是卖花的,店里多是黄/菊和白菊。
花很新鲜,开得也漂亮,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含芯吐蕊。
周氤走进店来,对花店老板说:“花怎么卖?”
店老板是个和气的女人,她殷勤凑过来:“要什么花?”
周氤指了指:“门口的白菊。”
“两块钱一支,你可以自己挑。”
周氤点头,开始躬下身来专心致志地挑花。
挑到一半,兜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了,她停下手中挑花的动作,一只手捧着花一只手拿出手机看了眼,上面跳动着一个陌生号码。
周氤接起来。
“喂,你好,周老师吗?”
声音有些粗,很熟悉,好像是穆野打过来的。
周氤挺直背脊,“是,”说着又问,“你是穆警官?”
那边的穆野很快回应:“是。”
周氤看着手中白菊,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周老师,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那个凶手,终于落网了。”
那一瞬间,周氤只感觉自己的呼吸僵住了,她手指用力,脆弱的花茎都快被她生生折断了。
周氤声音颤抖着:“落……落网了?”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落网了?
“是啊!”穆野语气兴奋,“这个人就住在匀果路,和沈熙在夜店认识的,还是个惯偷。”
穆野话音落下,周氤的手指骤然松开,手上的花尽数掉落在地。
穆野听到些声响,疑惑喊了声:“周老师,你那边没事吧?”
“没有,”周氤恍惚着蹲下身捡起地上的花,结结巴巴应着,“落网了是好……好事。”
“没错,总算是可以睡个好觉了,”穆野语气很兴奋,“周老师我先不和你说了,还得将这个消息告诉沈熙的家属呢。”
周氤嗯声:“好。”
那边很快挂断,手里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周氤低头,神色沮丧。
她还以为是十年前那个凶手落网了。
周氤付了钱,手里捧着花动作往前走着。
进了墓园,周氤往里走了一百多米,到周世兰的墓碑前停住脚步。
墓碑旁落了些枯黄腐烂的树叶,还摆放着一束黄色鲜花,康乃馨,看来在她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了。
也不奇怪,母亲一生与人为善,前半生都在教书育人,有人来看望也不奇怪。
她蹲下身,将碑前的树叶用手扫掉,然后放上手中花束,又抬眼瞥了眼上面的照片,周世兰嘴咧开,笑得很灿烂。
照片上有些灰尘,周氤伸手拂去。
她没起身,但眼眶红了,轻轻说着:“妈,我来看你了。”
照片上的周世兰依旧笑着。
周氤低头:“你过得好吗?在那边冷吗?冬天来了,地下一定很冷吧?”
没人回应她,只有耳边呼啸的北风。
周氤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俯下身去:“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周氤说着情绪突然失控,泪水夺眶,她极力压抑着哭腔:“你怪我吗?妈妈,我真的是个很没用的人!这么多年了,不管我做多少努力,不管我怎么尝试,我始终走不出来,我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你吵架,不该大晚上出门,不该呆到那个点回家,是我害了你……”
“你是不是后悔生下我了?如果没有我,你不会遭受那么多的非议,也不会带着我过得含辛茹苦,如果没有我,你不会死,你现在应该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写写字养养花,教书育人,可能你会遇到一个爱你的男人,你们结婚,生下你们的孩子,她肯定比我懂事听话,不会像我一样老是惹你生气和你吵架,你骂得对,我天生就是个吸血虫讨债鬼!”
天太冷了,周氤哭得没劲了,她跪在墓碑前,重复着:“对不起……”
天上下起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点点濡湿周氤的外衣发梢,但她却浑然不觉。
雨水汇合着眼泪从周氤的皮肤纹理处滑入嘴中。
苦苦涩涩。
如同闸门被打开,不多会,天上便有暴雨倾泻而下,打得人脸颊生生发疼。
偌大的墓园里,一排排灰黑色墓碑整齐有序,被暴雨所掩盖,远观上去,只能看到灰色的边缘。
周氤呆滞着起身,在雨中僵硬地行走。
身体好像浮在半空中,脚踩不到地面,骨头关节都被人系上了细线,看不见,却有人在背后操控着。
一下一下,机械麻木,像傀儡,像木偶,像行尸走肉,却独独不像个人。
出了墓园就是马路。
她一个人走在雨里,双目空洞。
有行人打着雨伞神色匆匆,有车疾驰而过溅她一身的水,周氤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只知道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到楼下时,身后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周氤什么都听不到了,她上了楼,所行之处全是湿鞋印,周氤上了楼,到自己家门前,终于觉得浑身无力直接跌坐在地。
寒冷将她侵蚀,周氤浑身颤抖着,她倚靠在楼道墙边,将自己缩成一团,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流下,浸湿了的干燥地板。
楼下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有阴影落在周氤眼前。
前方似乎有个温暖的物体,周氤很想不顾一切抱上去,她想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氤氤。”
有人在叫自己,周氤听出了他的声音,但她没抬眼。
她抱膝蜷缩在墙边,浑身湿透,头发凌乱,狼狈不堪。
有一只手缓缓伸到她跟前,手掌宽大,指腹粗砺。
然后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带着股压抑的心疼。
他一字一顿,慢慢说着:“你不要再封闭自己,也不要再逃避我了,把手给我好不好?就像从前一样,让我替你分担痛苦承受折磨,让我帮你走出来……”
周氤手指动了动,看着他的指尖,然后顺着望上与之对视。
江准眸眼深邃晦暗,他凝视周氤,深吸了口气。
“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霍青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chapter28:晋江文学城
周氤唇苍白, 脸上都是水渍,身体也在发抖,被雨水淋湿的长发紧贴在细长白皙的脖颈里。
又冷又痒, 但抵不过心里的痛感。
江准眼中有希冀与期待的光亮。
周氤抬眼静静看着他, 从精致的眉眼到直挺的鼻梁,再往下便是紧抿的薄唇。
这是她年少时的情窦初开,也是她长久以来的心向往之。
尽管分别多年, 但这点从未改变过。
江准半蹲在她身前,手一直停留在半空中,他嗓音沙哑磁沉, 像是能蛊惑人心一般。
“把手给我。”
周氤喉头有些涩。
她放下顾虑抛弃愧疚, 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不受控制般慢慢抬起自己的手。
抬到一半, 像是怕她会反悔一样, 江准突然握紧了她的手, 然后起身手腕用力, 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温热感从手掌开始慢慢传遍浑身, 而她却还不满足, 就像上瘾一般,稍微向前走了一步往温暖的胸膛里靠去。
她太冷了。
冷得牙齿打颤双腿麻木。
江准也没有迟疑, 伸手将浑身湿透的她紧揽怀中。
那一瞬间, 心里的空缺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鼻尖是属于周氤的熟悉气味,江准餍足般深深吸气,将脸靠上了她湿漉漉的头顶。
两人紧紧相拥。
浸湿衣服的水很快渡到江准身上, 而身上的温度则慢慢传递给了周氤。
他感受到了周氤的颤抖,也感受到了雨水的寒意,但他还觉得不够, 揽紧周氤的那双手更用力了些。
他不顾一切,想替她驱散所有的寒冷。
片刻后,江准皱眉,轻轻开口对她说:“你衣服湿透了,这样下去肯定生病,先去把湿衣服换掉。”
周氤却不动作,依旧抱着。
“氤氤?”
他叫她小名,却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