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美人轻笑一声,带着自嘲的语气道:“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张家表面风光,但在朝堂上却处处受制于罗家,我虽然无心权势地位,但架不住皇后对我和经赋虎视眈眈,如果将来陈正青当上了太子,不论是我还是张家,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这番话的意思不能再明显,池珂心底却仍有怀疑,陈经赋就算再不济也是宠妃之子,身后还有个张家为依靠,要想争夺太子之位也不是没有胜算,礼美人又为何要和她一个小宫女说这些?
“你知道陈正青为什么不喜欢四皇子吗?”
“?”
池珂抬起头来望着礼美人,她一直觉得是陈正青的霸道性格所致,但是从礼美人的神情来看,这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经赋从小就跟陈正青一起玩耍,他性子软弱,但心思细腻,极易察觉别人的神色变化。他们第一次见到四皇子,应该是在四皇子六岁那年。陈正青知道他就是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四弟之后上前搭话,但四皇子性子冷淡甩袖便走,陈正青恼羞成怒追了上去,怒气冲冲地去掰四皇子的肩膀……经赋告诉我,四皇子回头的时候,他第一次在陈正青的脸上看到了害怕,他们也被四皇子的眼神所威慑,愣在了原地。我觉得好奇,便特地等在冷宫附近,终于见到了四皇子。”礼美人顿了顿,眼神闪烁似乎是在回忆第一次见鹤迁的场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天生的帝王之相。”
陈正青针对鹤迁,不是因为他觉得鹤迁好欺负,而是源自心底的害怕,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找回自信心。
礼美人这话就相当是挑明了她乃至整个张家的立场,至于为什么找她这个小宫女传话,池珂也能猜得几分。她垂眸道定会将美人的意思告知殿下,夜深天凉,美人还是早些歇着吧。便转身离开了小亭。
在她踏出台阶的瞬间,墨色中飘下了几朵雪花,顷刻间,纷扬的雪花遮住了她的视线——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身后传来礼美人清冷的声音:“我虽是一介凡人,但在日复一日的思索揣摩中,自觉窥到了半分天机,如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池珂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白雪在两侧红梅树间穿梭跳跃,与夜色交织成一副荒诞美艳的画卷,礼美人单薄的身影渐渐淹没在雪中,她坐在亭中目送着池珂的背影,恭敬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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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珂回到武中殿的时候,积雪已经掩埋了来时的道路,武中殿寂静安宁,殿前值守的侍卫轻手轻脚地给她开了门,告诉她殿下已经歇下了。池珂同他寒暄两句让他多穿些衣裳,便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正殿还亮着灯,池珂以为是值守的宫女,推门进去才发现坐在炉边的是鹤迁。两人四目相对,鹤迁冷着脸,眼底带着愠色,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担心委屈。
池珂心虚地笑了笑:“殿下,你怎么还没睡?”
“你去哪儿了?”语气像是夫人在质问深夜晚归的丈夫。
池珂在鹤迁阴沉的凝视中走到火炉旁挨着他坐下:“殿下,这事说来话长。”
鹤迁扫一眼她单薄的衣裳,即便知道身边这人是不怕冷的,还是想往她身上多套两件衣裳:“那你长话短说吧。”
池珂便把在宴席上她和礼美人的小动作以及在梅园两人的对话一五一十的说了,鹤迁面色沉重的听完,陷入了沉思当中。
“我之前就说过,和太子之位相比,你皇兄更想要的是自由。”据那些小花精说,太子妃对太子还是一心一意,即使太子对她冷淡至极甚至多次出言中伤,她也从来没在皇后面前说过太子的半分不好。但是皇后不是瞎子,她不会不知两人的真实情况。等到陈展鸿彻底和罗稚杉闹翻的时候,离废太子也就不远了。
池珂和礼美人是一个想法,都想让鹤迁登上这太子之位,论学识品行,鹤迁在众位皇子之中是拔尖的。但若是鹤迁仍然无心帝位,池珂也不会逼他。
鹤迁望着面前跳动的炉火,池珂也侧头静静地看着他,良久,鹤迁终于抬起头望向窗外:“是不是下雪了?”
“是,初雪。”池珂答完话,屋内又陷入了寂静之中,只有炭火在炉中烧灼的声音。望着鹤迁的侧颜,池珂忽然觉得他在这几个月内变化不小,稚气褪去大半,脸上的棱角愈发明显,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殿下是越长越好看了,再过两三年,整个寻安城的少女怕是都要为殿下所倾倒。”
“那你呢?”鹤迁脱口而出这句话,反应过来之后立刻红了耳尖,暗自懊恼。池珂当他是在打趣自己,盈盈笑道:“我早就为殿下所倾倒了。”
“花言巧语。”鹤迁假意嫌弃,嘴角却抑制不住的微微上扬。
两人同坐在炉火旁,火光在鹤迁的袖间跳动,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明亮的光,让池珂想起了多年前初见他时的模样。蓦地,鹤迁转过脸来,直勾勾地望着池珂,眼中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情愫:“无论我将来做什么决定,你都会留在我身边吗?”
“会。”池珂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就是为你而来。”
鹤迁满意地微笑,眸底的异样神采让池珂的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她越发的坚信,面前的少年将来一定会成为寻安城最耀眼的那一颗星,而池珂则是那个幸运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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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光十六年,池珂陪在鹤迁身边的第二年,张家长媳赵欢诞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张以书,乳名月辰,为东宫太子陈展鸿所赐。
和光十八年秋,陈国与郦国战事再起,罗家长子,太子妃之弟罗青山挂帅出征。
和光十九年春,郦国战败,割城池五座,郦国公主将于六月抵达陈国,商讨和亲事宜。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章长大了(虽然都能看出来但我还是要预告,叉腰.jpg)
☆、第十八章
立夏之后的寻安城愈发炎热,炎暑将临,池珂像个焉了的茄子整日没精打采,无比想念自己在丸山的冰床。她下山已经快四年了,偶尔回去一次,山中的小妖怪已经长变了样,自己府上也长了杂草,要不是有辋川去打扫着,恐怕已经变成荒园了。
宫中也发生了不少大事:礼美人又生下了一个小公主;二皇子陈浩渺年初娶了王家的小女儿为妃,搬出了皇宫;太子去年冬天生了场大病,太子妃衣不解带贴身照料了一个月,太子痊愈之后两人的关系飞跃,池珂曾见两人同游御花园,太子妃脸上俨然热恋中的女儿家神情;再就是那位立下战功的少年将军罗青山,皇上亲自嘉赏罗家,特许陈正青在成家之前就在宫外建了府邸。
以往张扬的陈正青倒是销声匿迹,极少再在宫里晃悠,听闻是皇后找了专门的夫子给他补课,每日都在治开宫闭关苦学。奈何他仍是个不成器的,功课远不如鹤迁,在骑射上连陈经赋都能压他一头。
从前年开始便陆续有女子往鹤迁身边送香囊,从徐南街胭脂铺家的小女儿到张太傅的外孙女康念文,每每鹤迁出宫,路上都能被围个水泄不通。他的功课骑射在学宫中也是拔尖的,夫子们赞不绝口,十七岁的鹤迁光芒难掩,已经不再是那个处处隐忍的少年。
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池珂,不光相貌没有丝毫的变化,厨艺也是毫无长进。
康元则带着他的小侄女月辰来武中殿作客,皱着眉将池珂让他试吃的点心塞进嘴中:“池姐姐,都这么些年了,小策子做的都比你好吃,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小月辰乐呵呵的笑着,很聪明的碰都没碰过池珂送上来的点心:“难、难吃,表苏吃。”
自打吃过几次池珂做的饭,康元则对她是越来越不客气了,以前一口一个池姐姐叫的甜,现在只差没叫她一声‘老妖怪’,两人一见面就是明枪暗箭冷嘲热讽。
小策子也只是咬了一口便把点心放到一边,只有鹤迁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眉毛都没皱一下。纵使这种场景已经发生过数次,康元则还是忍不住惊叹连连,不愧是四皇子,忍耐力都异于常人。
鹤迁淡淡地瞥他一眼,声音如同陈年的桃花酿:“你在这待了一上午了,什么时候回去?”
康元则瞬间拉下脸来:“殿下你又赶我走!我就这么招人嫌吗!”
小月辰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表苏招人嫌!”
小策子和池珂忍俊不禁,池珂伸手捏了捏月辰新嫩的小脸蛋:“要不是看在小月辰的份上,殿下能忍你这么久?”
鹤迁沉默不语,变相承认了这句话。
“那以后我把月辰放在这里就走,免得你们看到我就烦!”康元则赌气地说出这句话,却在其他三人脸上看出了赞同,瞬间更气了,把月辰抱进怀里,“我以后再也不来了,你们也别想见到月辰!”
他这话没人当真,月辰轻松地挣脱他的怀抱,站到鹤迁的身边:“我要和鹤迁哥哥在一起!”
“……”
康元则欲哭无泪,鹤迁天天冷着张脸也很显然没那么喜欢小孩子,为什么月辰就这么喜欢他?
虽然月辰有时也会害怕鹤迁,但是架不住他长得好看,而且每次她站在鹤迁身边的时候池珂就会靠过来,鹤迁的眼神就会变得很温柔——被两个好看的人围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池珂果然如月辰想的那样到鹤迁身边坐下,月辰顺势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地问道:“池姐姐,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徐南街吗?他们说明天徐南街上会有好多好多人。”
明天是罗青山凯旋的日子,百姓会在街上迎接,皇上也会在皇宫亲自接见。月辰喜欢看热闹,但她又想和鹤迁哥哥一起去,便揪着池珂的衣袖可怜巴巴的望着她,只要池珂同意了,鹤迁哥哥就一定会去的。
池珂本来是不想在这么热的天去人多的地方,但是架不住月辰这幅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便抬头去询问鹤迁的意见。
“你想去便去。”鹤迁的声音在外人听来有无限的宠溺。
如月辰所想,攻略了池珂,鹤迁便乖乖地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宫。
池珂给鹤迁做了个香囊带着,里面用了法术,带着可以保持身体凉爽,还能驱蚊虫。康元则也吵着要,池珂也随手丢了一个给他,今天却没见他带着,以为他给扔了:“早知道就不给你了,白瞎了我的香囊。”
康元则瞥一眼鹤迁,对方面不改色,仿佛这事和他毫无关系,康元则只能在心底叹息一声,默默地低头听池珂数落。
几人远离人群找了地方坐下,月辰吃着糖葫芦坐在鹤迁池珂的中间,城门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都想一瞻这位将军的风采。
康元则侃侃而谈:“这位罗将军今年只有十九岁,但已经跟着他父辈在沙场上征战多年,这次挂帅又立下了战功,罗家在朝堂上的地位怕是无法动摇了。”
文有张林武有罗,陈国文官一抓一大把,能驰骋沙场的武将却寥寥无几,所以皇帝宠信罗家,形成罗家一家独大的局面也是无可奈何。
池珂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功高盖主的道理,若罗家低调处事也就罢了,偏偏这一段时间罗家外戚内亲仗着罗青山立下战功在寻安城中横行霸道,皇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过问,这可愁坏了新上任的禁军统领赵征。
“只希望这位少年将军不要像他家人那样嚣张跋扈才好。”
几人先入为主已经将罗青山当成了骄傲自大之人,但当城门大开,罗青山带着凯旋的军队浩荡而来,鞭敲金蹬响,锣鼓鸣圣天,一时间尘土飞扬,看不清领头之人的面貌,只觉那人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池珂的视力要比他们好些,见马上之人五官英俊刚毅面色冷峻,凑到鹤迁耳边笑道:“听说皇后要把贺仪郡主嫁给他,论长相气质,倒也还配得上你小姑姑。”
闻言鹤迁抬头往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也不知道池珂是从哪里看出这人长相气质不错的。鹤迁毫无波动的转回视线,心底对这个罗青山生不出什么好感。
军队很快在百姓的簇拥下朝着池珂他们的方向走来,身边的人慢慢变多,几人也从原来的位置站起来往后躲了躲,随着马蹄声渐渐靠近,罗青山的脸庞也变得清晰起来,确实如池珂所说的那样,是一张英俊的脸,剑眉星目,眉眼间透着刚毅。
罗青山目不斜视往前走,百姓站在街道两旁仰头望着他,池珂倚着柱子,身后有谈话声传入她耳中。
听声音像是一对父子,小孩子有些口齿不清的问男人马上的人是谁,男人温柔的告诉他这人是罗将军,刚在战场上立了战功,是英雄。
“将军真帅,我也想当英雄!”
男人带着笑意:“好,钰儿将来也要参军,上战场上杀敌立功。”
池珂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她忍不住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抱着孩子的男人也抬起头与她对视,迟疑片刻之后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是……是你!”
池珂笑道:“我叫池珂。”
鹤迁闻言也转过头来,看了那男人一眼,脑中很快想起了有关这人的记忆。男人也惊讶地看着他,愣了两秒后弯腰欲行大礼,鹤迁拦住他,示意不必暴露他的身份。
男人摸了摸额上虚汗,低声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当年是在下唐突了,没能认出殿……公子,冒犯了池姑娘。”
对这个曾经和池珂搭讪过的男人,鹤迁摆不出什么好脸色,但是早就听说过四皇子性格冷淡,男人也不知道自己被四皇子当成潜在的情敌许多年,只当他是本性使然才冷着一张脸。
他早已结婚生子,对池珂的印象也只是当年那惊鸿一瞥,后来意识到她身边的人是四皇子,也庆幸自己没有做出逾越之事。
男人把他儿子拉过来向众人请安,一边真诚的夸赞道:“姑娘这么些年竟没有一丝变化,美貌依旧。”
池珂笑了笑,在小男孩头上轻摸了一把。
月辰从康元则怀中挣扎着跳了下来,跑到男孩面前将自己的糖葫芦分给他。男孩有些腼腆的不敢接,抬头看着他的父亲,他父亲笑道:“接吧,要谢谢这位姑娘。”
“谢谢姑娘。”
男孩伸手的刹那,街上忽的刮起了一阵狂风,飞沙漫卷旌旗飞扬,军队的马儿受了惊嘶鸣起来,百姓乱作一团,月辰那串糖葫芦,池珂头上的银钗都跟着飞了出去,像是被人操纵一般朝着马上的罗青山飞去。
月辰大喊了一声,池珂与鹤迁同时觉察,飞身去接。灰蒙中池珂看到一团黑气笼罩在罗青山的马上,心中一惊,近在咫尺的糖葫芦没能抓到,自己也脚下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