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处耘忙不迭应了下来,拍着胸口道:“三哥你且放心,只看我给你挣一个大面子回来,必不会丢你的脸!”
两人又商议了片刻,他才把裴继安送得出去。
人一走,谢处耘就忙了起来,果然按着裴继安所说,把流程重新理顺了一遍,又将下头人召集过来,一同商议了半日,把每一处细节都推敲到了,复又寻得几个下头挖圩田同造堤坝中负责领料的过来,与众人讨论一番。
他一干起活来,就投入得很,早忘了时间,直到天边发黑,才告一段落,一群人围在一处吃了厨房送来的菜食,就,眼见天色太晚,明日又要点卯,便留了轮值的人下来,其余人各自散去。
这一日谢处耘轮值,因不能回宣县,便一个人进得库房的偏厢里头,梳洗一番,上床休息。
他白日的时候被裴继安提点了一回,后头就忙了半日的公事,一忙起来,脑子里头就满满当当的,塞不进其他东西,眼下躺了下来,却是忍不住就把早间那亲生母亲廖容娘来时说的话,另有当时的表情,全部想了起来。
谢处耘越想越觉得难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憋闷得很,却也寻不到半个人说。
他一贯要面子,在外头虽然混得不算差,仗着裴继安的面子,又因自己讲义气,又大方,也同不少人称兄道弟,却多是酒肉朋友,这等行事,又如此丢脸,是不好同旁人说的。
而裴三哥却又太忙,最近连着好几夜都只睡一两个时辰,他实在不忍心拿着一点小事去招人费心。
谢处耘思来又想去,满腹心思,居然无一个人可以诉说,免不得又想起自己心底里的那一个念头,复又想起沈念禾,更觉得人生迷茫,前路只能踽踽独行。
幼年丧父,少年失母——这一阵子那亲娘接二连三的行事,实在还有同没有也没甚差别了,上学被撵出学堂,习武也没甚出路,喜欢的姑娘是敬重的兄长心上人。
想到三哥对自己的好,谢处耘根本生不出半点与之相争的心思。
已经这么忙了,今日还记得去买他最喜欢吃的卤猪耳朵,凉拌菜,因他喜欢辛辣味,拿回家之后,三哥还特地用茱萸、胡椒、老姜再制了一回。
三哥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自己又给三哥做了什么呢?
不仅什么都没做,还敢生出那等不好的想法。
况且自己同三哥摆在一处,就是瞎子也知道要谁吧?
当真什么坏事都被自己撞上了。
谢处耘越想越觉得难受,往日的自负此时都转为了惴惴不安,过了不知多久才勉强睡去。
***
辗转反侧的不止谢处耘。
郭安南想着自己借用妹妹的名义,同那裴继安提议把沈念禾接来宣州的事情,把还记得的当时自己的原话同对方的回复一一放在心里细细咀嚼,想着想着,就有些忐忑起来。
那裴继安,将来不会同父亲说罢?
不过父亲公务繁忙,应当不会有空听他说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
不,好像也不对,家长里短也要看是谁的家长里短,如果由那裴继安出面问,此人此刻正是大人眼中的摇钱树、聚宝盆,便是当着他的面从一做加法到一兆,大人多半都不会拒绝。
这可怎么是好?当真给大人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又会不会猜到自己的心思。
现在已经太晚,当初也是一时脑子热,居然当真把话柄递去了那裴继安的面前。
郭安南一夜没睡好,次日一早,寻人一问妹妹已经起来,忙不迭收拾妥当,去得后头小院把事情同对妨简要说了。“
郭东娘惊讶地问道:“长久在咱们家做客?这个客怎么做?名不正言不顺的不说,她不是在那小公厅里头算术吗?眼下那一处忙得很,怎么走得开?”
郭安南本还想瞒着,此时不得不把自己这般提议的原因说了。
郭东娘才听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没睡醒,乃是在做梦,大诧道:“哥,你怎么能这般说话,还是当面同那沈姑娘,亏她脾气好,如若是外人敢在我面前这般胡说八道,看我……”
她本想说“看我不用鞭子抽死他”,可转念一想,对面这大哥就是“胡说八道”的那一个,实在不好直接骂。
郭安南实在不知道应当如何回话,只好沉默不语。
郭东娘面上的表情却不太好看。
她早就怀疑长兄对那沈姑娘另有心思,只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显然自己大哥也不打算动手,是以索性装作不知道。
可眼下看他这样子,简直病急乱投医了一般,说话、行事,全然没有谱,如若自己不是他的亲妹妹,能骂上一个时辰都不带重复的。
第223章 私事
到底是亲哥,不能打,也不能骂,劝都要悠着点劝,唯恐伤了对方的心。
郭东娘原还只担心幺弟那一处有不妥,引得父亲不满,谁想到前边还未处置妥当,此处郭安南居然也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情,她只能设法往回找补。
“先不要声张,我去爹面前认下此事,自承乃是见那沈姑娘十分可怜,我又无人作陪,因同她十分投缘,一时冲动,便出口相邀来家中做客同住,后头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她仔细想了想,确定可行,复才道:“我把此事揽过来,又过了明路,将来就不怕那裴继安去说。”
兄妹三人都是未婚未嫁的,俱未成家,全靠郭保吉这个父亲大树遮阴。
只有郭保吉器重儿子,肯给儿子卖力铺路,郭安南才可能有青云直上的那一天。
一旦给他发现长子脑子里头进了水,不肯托举,次子又是个无勇无谋的,哪怕不能同廖容娘再有子嗣,寻几个侍妾再生也不是没有可能。
男子七十都还能有孕,父亲今年才四十余岁,想培养一两个继承人,并非毫无可能。
郭安南勉强道:“我那话虽然不是很妥当,却哪里就至于到这一步了?”
然而到底还是没有否掉妹妹的提议。
郭安南并不蠢。
他在族中长大,见惯了同族同宗的人,叔伯之间为了田地、产业争得头破血流,即便同母所处,兄弟阋墙也不鲜见,更何况许多不同母出的,而为了一个荫庇的机会,背后更是有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郭保吉这一脉兄妹之间感情好,没什么幺蛾子,除却因为他们兄妹三人系出一母,另有一样原因,乃是母亲早逝,弟弟脑子不够使,也不想进学入仕。
郭保吉一向念旧情,发妻临终前,他还在其床前承诺过,必定会把兄妹三人管好了,不会叫外人抢了他们的应有的东西去。
然则人已经死了十余年,人一走,茶就凉,更何况此时骨头都能拿出来打鼓了。
当初父亲做下的承诺,如果想要转头不认,或是觉得儿子实在不成器,只肯给分些产业,那谁也不可能左右得了他的想法。
这些年来郭安南踏踏实实,兢兢业业,未尝不是想早些得了父亲的认可,快点把自己的出路拿到手,眼下说错了话,不必妹妹提点,也知道极为不好,后悔之余,得了郭东娘主动去替罪,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至于不至于另说,左右我先揽下来,不至于最好,如若爹他当真不喜,我一个女儿,也不太舍得骂,总比大哥挨骂强。”郭东娘答道。
郭安南叹了口气,最后还是道:“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咱们兄妹之间,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郭东娘笑了笑,只是笑过之后,虽是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大哥,我最近跟着三弟去那荆山一带,也去了小公厅,见得其中各人行事,只觉得这圩田、堤坝如若当真能按着从前的计划建得起来,能成百年之功,你得了这机会参与其中,还是要好生设法立功才好,莫要到得最后,叫旁人捡了便宜去……”
提起圩田同堤坝,郭安南半点不担心,笑道:“你放心,但凡我手头的事情,俱是做得妥当,旁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况且还有大人在上头,该是我的功劳,一样都跑不了。”
见得长兄这个模样,郭东娘再有心提醒,都不好开口了。
她本只是为了看着郭向北这个弟弟,不要叫他推诿、闯祸,可从头到尾跑了这许多天,也看出不少东西来。
一样是分管征召民伕,今次共用一万四千余人,从八县抽调,清池县所领份额不过其中十中之一,可牵头、分管此事的官吏,却足有其余县镇的三倍,而速度还不及宣县、广德、宁国、建平几处地方的一半快。
旁的都是裴继安统筹,将事情一一分派下去,下头人照做,唯有清池乃是自家哥哥同衙门里一员推官共理。
可这不过是那裴继安许多事务中的一项,却是郭安南的所有差事。
孰优孰劣,一眼可见。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也许今后大哥去得其他州县任亲民官,一般也要兴修水利、造桥挖田。”郭东娘苦口婆心,“今次既然有学的地方,不妨多去小公厅里看一看,听一听,我见他们那些几年老吏、不入流的小官,虽然提不上台面,可往往自有生存之道,做事又快又好。”
郭安南不以为然,道:“都是些滑吏,这些州县当中的胥吏惯会欺上瞒下,虽是有些手腕,然则走的全不是正道,不过拿来敷衍上官而已,并不值得去多管。”
郭东娘无奈极了。
她想叫长兄好好学一学做事,不是说要照着下头胥吏的做,却是要懂得旁人怎么做。譬如为什么一样是征召民伕,裴继安就能做得这般利落,其中可有什么诀窍,学得过来才是正理。
此时学得越多,以后做事就越得心应手,等到朝中回复来了,才好去争取更多的差事。
说什么“俱是做得十分妥当”,哪里有“十分”了?被那裴三衬得,怕是总分一百分,自家长兄才得十分罢?!
郭安南并未将此事放在眼中,听过就算了,还不忘叮嘱妹妹道:“你年岁也不小了,上回我同大人在京中走访故人,他那一处好似给你看了几个不错的人家,虽然还没定下来,想着也是这一两年了,未必还有多少日子在家,从前就算了,眼下你也当把那女红、庶务的捡起来一捡,向北那里我会抽空多照看,你也能省下一点心力,不要去掺和那些个奸猾人的乱事,免得移了性情,看进那些歪门邪道里头。”
郭东娘一口气被梗得脑壳都突突地疼,把脸一黑,反驳道:“大哥这什么话?我是什么出身,什么脾性,你难道不晓得?如若将来要娶我那人不喜欢这样的,他趁早换一个——我已是这般活了十几年,还要这般活几十年,活到死才好!爹从前说过,他在一日就不会叫我委屈一日,便是爹将来老了,难道大哥会叫我受委屈?”
郭安南哑口无言,只好道:“话虽是这样说……”
他还待要劝,却不想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拍着手进来道:“正是这个道理!”
抬头一看,竟是郭保吉。
兄妹二人连忙上前行礼,俱是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被父亲听了多少去,又是否听到了郭安南假借妹妹名义想要邀请沈念禾回家同住的事情。
郭保吉先看了女儿一眼,夸道:“还是我郭家的种好,养出这样一个好女子!”
郭东娘应声道:“只恨女子不能上战场,如若有那一日,我未必会比其余几个叔伯家的儿子差到哪里去!”
郭保吉哈哈大笑,又夸了几句,复才沉下脸,转头对着长子喝道:“如果连个妹妹都护不住,你将来也不必做什么官了,趁早回去种田罢了,我给你寻几个老农做师傅,总归饿不死!”
郭安南唯唯诺诺,又惊疑不定,想问还不敢问,只得老实闭了嘴,小心翼翼转头去看妹妹。
郭东娘就上前道:“爹什么时候来的?做事好不大方,还在外头听璧角!”
郭保吉对着女儿一向好说话得很,笑道:“才来,一到门口就听得你在自夸,方才同你大哥是说了什么,才这般害怕被我听了璧角去?“
他还待要再说,却见外头来了个侍从匆匆进来,回禀道:“监司,城外来了信,说宫中有急脚替就要到了,请监司快些回衙门!”
郭保吉再顾不得说话,连忙去换了一身官服,派人去把裴继安并另几个亲信手下从小公厅叫过来,自己则是急忙去得衙门。
送得父亲出门,郭安南终于放下了心。
郭东娘却没有那么乐观,只问道:“京中来的急脚替,是不是给复宣州圩田堤坝的事情?”
郭安南点头道:“多半是了,不然也寻不出其他,旁的东西,爹也不至于这样着紧。”
郭东娘更觉得不妙了。
一旦得了朝中回复,荆山下的圩田同堤坝立时就能动工,父亲方才叫人去找了各地县丞,分管此事的推官,另有几名手下,甚至两个常用的幕僚都在其列,而长子就站在边上,却不见他叫上跟着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
大哥明明也分管堤坝、圩田的事情啊!又是亲生子,带一带,顺理成章的事情,爹他为什么不肯?
郭安南却没有想这些,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大人叫了那裴继安来,裴老三的嘴劳不牢的,不会把自己的话传去给大人听吧?
***
郭家两兄妹猜的并没有错,郭保吉去得衙门没多久,那打京城来的急脚替就到了城中。
一众官员摆了香案接旨,先听得带着豫西口音的黄门骈四俪六一通念,都没听懂说的什么意思,好容易把那圣旨接到手上,打开一看,上头先盖太子监国印,又有中书印,一应手续俱都齐全,寻得当中内容一看,果然是朝中同意此处修圩田堤坝了。
京城距离宣州何止千里,天子周弘殷再次重病的事情,自然没有那么快传过来。
不够见得圣旨上头的太子印,郭保吉还是略猜到了几分。
又是太子监国,看来天子那一处不太妥当了。
天子妥不妥当不要紧,只自己才要紧。
数月辛苦,反复上折,又寻了无数人帮忙在后头说项,终究还是没有白费,郭保吉面上登时露出笑来。
宴席早就摆好了,他亲自陪宴,十分给来人面子,又送了些东西,坐了小一刻钟,直到外头有人站在边上挥手示意,他才借故走了,留下几个佐官陪坐。
一出的门,郭保吉就转去了偏厅,走进一看,果然无论远近,但凡被自己叫到的人都到齐了,他也不耽搁,吩咐众人坐下,先把就把方才圣旨上的意思转述了一回,又道:“今次事情赶得很,既是朝中旨意已下,择日不如撞日,这圩田今日就开始动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