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傅令明见得妹妹哭,哪里还敢说什么,连忙指天发誓道歉,又自认错了,再把沈念禾从里到外挑了无数毛病,过了好半晌,才把妹妹哄好。
  只他回去的时候,脸上却有些不太好看。
  果然女子教养还是要亲娘。
  林氏这个继母出身再好,管起原配所出的继女来,也只是面上得那一两分甜味,其实半点不上心,倒把人养成这样不好的脾气。
  倒是那裴家的姑娘醒目得很,果然自小吃苦的同自小享福的并不相同,很知道审时度势,也有眼光。
  ***
  林氏没有主动同继长子说裴继安的事,傅令明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潘楼街的宅邸没有买到,着实叫他有些头疼,最后只好在曹门大街前头的地方又买了一处房舍,寻个理由,带着两个弟弟搬了出去。
  林氏虽然不太愿意,却也只好每日交代人去看着,自己时不时跟着过去照料一番,本也不敢拒绝,更何况眼下正当理亏,更没有二话。
  傅令明去了没多久,就借口妹妹已经及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说人家,正要学掌中馈,把傅莲菡同另一个庶妹接了过去,只说让她用新宅子里的庶务来练手。
  如此一来,原配所出的四个子女,并一个小妾生的庶女,就同林氏这个续弦并她生的一子一女彻底分了开来。
  这个动作实在太过明显,哪怕林氏没做什么,叫外头人看了也会觉得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她容不下原来已经成年的子女,少不得就引起几分议论。
  林家虽然根基不在京城,却仍有些两家旧交,那等老人听闻了消息,知道不妥,就特地上门去劝林氏,道:“从来半路夫妻难做,傅侍郎是个难得的,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可旁人冷眼看来,你这一个新人却实实在在胜过旧人,他先头子女都争气,你看那个老大令明,年纪轻轻已经转官入京,将来不知多大的造化,另有两个儿子也要下场,说不得就又是两个进士。”
  “你什么都不管,白捡三个进士儿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凡事要往好处想!况且你一儿一女,将来成材时正好遇得几个兄长混出头脸来,一提一携,岂不比自己一个人辛苦好?家族家族,同气连枝,只有兄弟齐心,才能真正做得好,这才是大气之道,何必要把人逼出门去?”
  又劝道:“为人要大度些,吃得了苦,才能享得了福,不能总想着一人独霸,须知你还是个后来人,你觉得自己前头的好,安知你而今那个不觉得也是他前头的好?”
  林氏只好辩解说今次不是自己逼的,而是傅令明自家为了方便搬出去,又想着两个弟弟将要下场,要离他近些才好教导——毕竟他才高中没几年,对考官、考题都仍旧熟悉得很,又是亲眼见得两个弟弟长大,有时候比起先生来,都要更为晓得怎么教习。
  来人就叹道:“你一向是个聪明的,怎么此时倒犯了傻?两个弟弟搬过去就算了,怎么把两个妹妹也带走了?便是我信你,也要旁人肯信你才是……”
  林氏哪里会不知道其中厉害,却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傅令明一向对她毕恭毕敬,可主意拿得十分大。后娘难做,轻不得,重不得,她也不好多话,只能出门应酬时装作不经意澄清了几次,至于外头人究竟信不信,又肯信多少,却是也管不了了。
  ***
  傅令明倒不是有意要为难继母,他只是没有为她考虑而已。
  才生出往外搬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就知道肯定会叫外人多有揣测,可比起大家一派和气,只有他不舒服,傅令明更愿意叫自己舒服,至于林氏舒不舒服,却是懒得顾那许多了。
  他带着两个弟弟读了几天书,又在边上看着妹妹,没多久,就到了去流内铨领告身并差遣的日子,当日换了一身官服,整理仪容,虽是流内铨离得甚近,然则为了体面,到底还是骑马去的。
  等到了流内铨门外,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后头跟着的小厮,傅令明才要往里头走,却是见得边上站了一男一女,那男子正同女子道:“此处便是流内铨,往东走,那红顶的就司酒监,再过去绿顶的是司茶监,你平日里有事无事可以过来逛逛,这边也有几个园子,另有几个瓦子,都清净得很,瓦子也不太吵。”
  那女子接过男子手中的缰绳,笑盈盈道:“晓得了,三哥快进去罢,小心误了时辰。”
  两人男俊女俏,俱是姿容出色,气度非凡,尤其那女子说话时带了一点尾音,听着又软又甜。
  傅令明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暗想:这又是哪一家冒出来的兄妹,如此人品,怎么从前没有听说过?
  毕竟是在外边,又是生人,他也不好多看,扫过裴继安的时候,还同他打了个照面,便点头示意了一下。
  对方同他笑了笑,也点了点头,做回应的模样。
  两边错身而过。
  他的差遣早已定了,又是户部侍郎的儿子,一进得流内铨,里头就有吏员匆忙迎了上来,陪笑道:“傅官人来了!上官早早交代过小的一定要在此处候着!算得应当是今天,幸好没错过!”
  傅令明矜持地冲他颔了颔首,当先走了进去。
  流内铨的门房处全是外地诣阙的官员,或是才得官在此候缺的新进,不少等了一两个月,甚至还有等了三五个月的,从来无人搭理,此时见他一来就被接了进去,当时还不敢说什么,等人走了,忍不住躁动起来,发出许多嘈杂声音。
  “那是谁?”
  “恰才没听那个‘眼朝天’说吗?户部侍郎的儿子!”
  “啧,果然朝中有人好做官,老鼠生儿地洞!”
  “你也别酸了,人家可是上一科的进士及第,寻常人谁能比得上?我早前听人说了,好似差遣前一阵就定了,去的乃是司茶监。”
  “能做官的多的是进士,上一科的状元眼下还在冀州当个将作监丞,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京,我寻思这姓傅的又不是状元,也不曾听说有做下什么大功劳,如若不是有个好爹,怎么就能转官进京了?况且还一进就是司茶监!”
  “噤声吧!你还觉得候缺候得不够久吗?给里头人听了,小心给你小鞋穿,等个三年五载再给你派去广南!”
  众人交口议论纷纷,正吵闹不休,却是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连忙都停了下来,转头一看,是个杂役匆匆往门里去了。
  那杂役跑得飞起,显然有十分着急的事情,被此处的人看了,又好奇起来。
  “怎么狗撵似的?闹肚子了?”
  “你又晓得了?你是害他闹肚子的肚里蛔虫?”
  “忒!你这嘴巴,怎么不学猪拱潲水去!”
  在此处等候的,多半都只是些不入流的小官,也无什么背景,他们久坐无聊,又早得了出身,也无心读书,每日来坐一个半个时辰,实在没事干,就互相聊天说话,久而久之,大多数就算不认识,也眼熟了,说起话来倒不怎么忌讳。
  只是过了这许多天,什么话都说完了,见只蚂蚁爬过去都要研究一会,更何况傅令明这么大一个人,又是如此特殊,少不得眼红发酸一回。
  众人由傅令明发散,先讨论他得中进士之后那将作监丞的差遣去处比状元郎还要来得好,又说他几年间岁末考功如何寻常,最后却是同年中头一个转官进京,说着说着,越发感慨。
  有人便口气酸溜溜地道:“你们在此处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也不妨碍他升官发财!有本事你也学着投个好胎去!”
  正说着话,却听得外头又一阵脚步声,原是个杂役领着个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那杂役仿佛本想领他进门,一面往门槛里跨,一面回头客气道:“裴官人还请在此处稍坐,曹从判立时就到。”
  只他正要指引对方坐下,转头一看,却见得里头坐了这许多人,竟是一个空位子也无,想叫一个人让个位置出来,可又知道这举动不合时宜,一时迟疑了一下,只好左右看了看,希望有人肯主动腾个地方出来。
  里头坐着的众人本来还说着话,此时看他样子,个个都端坐了起来,把脸沉着,一个都不开口。
  他们虽然是在候缺的小官,可再怎么说也是有官身的,要是当真被迫让位出来,还只是应个杂役要求,那脸面何在?
  眼见里头气氛就要变得十分古怪,却听后头那人和声道:“不妨事,我站着等一等就是。”
  那青年跟在杂役后头,此时才走到门口,一句话说完,见得里头坐了许多人,个个看着自己,显然也有些吃惊,不过他倒是淡定得很,很快从从容容拱了拱手,朝里头笑了一下,道:“叨扰诸位官人了。”
  他身形高大,相貌端正,说话温文有礼,行事也十分斯文,年纪虽然看起来不大,然而老成持重,正正就是个端方样,一样是身上穿着官服,却与寻常官人并不相同,有一种极难得的亲和气质。
  青年一拱手,行一个礼,又客气一回,里头众人不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回得一礼,便有没有起身的,也跟着回以一笑。
  有离得近的人还主动道:“你哪里来的?姓甚名谁,哪一科的?可是要候差?进来坐一坐,登个名就是,干站着,不知站到猴年马月!”
  那青年只笑笑道:“在下姓裴,乃是吏员转官,并无什么出身,本是才来,又是后辈,多站站也无事,多谢官人提醒了!”
  他不亢不卑,话也说得极为合适,叫里头人见了,俱是暗暗点头,只觉得这人虽然出身寻常,可为人着实不错。
  那杂役却十分惶恐的模样,道:“这怎么好意思!”
  他还要说话,却听不远处有人道:“那便是宣州来的裴官人。”
  此时耳房的门并没有关,里头众人望得出去,正见自内衙署里跟着杂役走出来一个官员,对方身着绿袍,看上去并不是什么杂役、小吏,而是个正经属官。
  果然两人走得近了,边上杂役擦着鬓角的汗同那官员道:“这便是宣州来裴官人。”
  属官笑着上前道:“是裴继安罢?我姓徐,正在从判下头当差,从判听闻你来了,因一时走不开,赶忙叫我来接引一番!”
  原来这青年男子果然就是来流内铨拿告身的裴继安。
  他上前回了一礼,笑道:“偏劳徐官人多跑一趟了。”
  两人就一前一后进得里头去。
  屋子里的人这才认出擦汗的杂役,正是方才飞奔过去的那一个,一时各自沉默了好一会。
  片刻之后,才有人忍不住问道:“这姓裴的是个什么来历?不是说是宣县吏员出身的吗?怎么如此排场?方才那傅家的大公子来了,不过也是个吏员出来接引……怎的他就……”
  一个是吏员来接,一个是正品官身的属官来接,还是得了从判分派,谁人更受重视,一目了然。
  “流内铨何时这般好说话了?”
  众人不免面面相觑起来。
 
 
第263章 相逢
  流内铨属吏部,掌管差遣、考功、晋升等等要害事项,那曹从判虽不是正职,却是个手里真正管事的,从来是他拿捏旁人,若说是大品官员过来,倒是有可能得他重视,可要是大品官员,又怎么可能亲自前来?是以见得裴继安区区一个吏员转官的,竟得如此对待,人人俱是惊愕不已。
  这事实在稀奇,众人议论了好一会,只是也没听说朝中有哪一位姓裴的大官人,况且如果当真是达官贵人子弟入仕,为何要由吏转官,便是考不得进士,荫庇一回,得个正经官身也不算难事。
  说来道去,个个都找不出原因来。
  有好事的就偷偷遛了出去,过了许久,才回得来,先还把门反掩了,复才神秘兮兮地同里头人道:“我去问了人,你们猜那裴官人是什么来历?走的谁人门路?”
  一时个个都围了过来。
  那人道:“原是才去翔庆军的郭监司郭保吉保举的!”
  众人俱都愣住发起懵来。
  郭保吉乃是帅才,朝中人人皆知此人骁勇善战,将来要接枢密使郭骏的位子,他虽然因故转江南西路,做了监司,可一说起来,谁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个文官。
  方才那姓裴的明明就是个满身文翰,怎么想都不应当同郭保吉这个武将扯上关系才对。
  那人又道:“想不到吧?听闻是靠着在宣州造了圩田堤坝,今岁便能增赋税数十万贯,这姓裴的唤作裴继安,原是越州裴家的,那郭保吉去翔庆之前递上来的荐书原分两个封装,一厚一薄,厚的足有半掌高,薄的则是只有寸许,送来时特地说了,里头有个人的荐书是单独封的,其余一共二十余人,全放在一处。”
  他说到此处,言语之中尽是感慨,道:“据闻曹从判得了人打招呼,叫下头把那裴继安的荐书取出来,去取文书的也没多想,拿了薄的那一封去,拆开一看,竟是错拿了那二十余人的荐书。”
  “下头人见拿错了,先还吓得半死,一桌子都翻遍了,以为错漏了什么,最后才把那厚的取出来,谁成想,半掌厚……”那人伸出手来,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半掌”究竟有多厚,复才叹道,“竟是全是那裴继安一人过往所行。”
  在场的都是有官人,自然晓得荐书里头除却举荐人语,其余便是被荐人背景、履历等,因有规制同模板,是以只能照着填,不能随意发挥,是以上头行文俱是平铺直叙,写的全是有迹可查,不能夸大,也不能捏造。
  哪怕是寸许的荐书,只写一人事迹也已经足够匪夷所思,更何况半掌厚,全为一人所为。
  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得这话,有人实在不肯相信,摇头道:“你怕不是在说笑?一个吏员,能做这许多事?叫个知县来都未必能填满那半掌厚的纸!”
  那人不成想自己辛辛苦苦打听来的秘辛竟会被懒坐在屋子里的人质疑,登时心头火起,比自己被人质问还要气恼,冷笑道:“你信不信是你的事,你自家做不到,不代表旁人做不到!之前京中人人趋之若鹜的《杜工部集》,年头满天下哪个读书人不曾听说?就是那裴继安在宣县公使库时做出来的筹银的!”
  “当日郭保吉要给雅州供银供粮,下头有几个县不肯出力,全靠这一部书卖得好,听闻大卖十余万部,后头宣州修圩田堤坝的时候,压根没用朝廷调拨,全是当地自筹,其中多是那宣县公使库里来的。”
  “好似郭保吉没去宣州时,那裴继安在当地州县衙门里就已经顶有名气,他联合十三州县做银钱粮谷人力互换,年年一旦遇得纳粟徭役,与之联合的州县都轻松得很,下头民怨都能少一大半!”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