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心中难受,本来还有许多话要交代,只是碍于一来时辰太晚,二来门也开了,外头客人来来往往,实在不好便多说,只好跟着站起身来,出门之前,却是不舍地道:“若得闲暇,还是要多来找我。”
裴继安点了点头。
***
先前拦着郑氏的老妇收在客栈门外,一见林氏出来,带着两个小丫头就围了上去,一面去接应,一面下意识地往后头瞥了一眼。
多年主仆,林氏立时就看出对方这是在找裴继安。
在外头不不好说话,直到上了马车,她才把方才厢房里头两人对话略提了几句,叹道:“才几年功夫,小的已经长成了,他自来就是有事不肯对外说的性子,已是过了这许久,依旧没变,只叫我半点不晓得究竟有没有被记恨……”
那老嬷嬷笑着道:“夫人这是在混说了,哪有子女记父母仇的?”
林氏就叹道:“你看他只送我到厢房外头,连门都不送我出来……”
“当真要送夫人出来了,却也不妥当,叫旁人看了要怎么说?此处又在潘楼街上,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遇得相熟的人家了,届时传得出去,还难解释,正是大公子体恤你,才这般做,你且看,他不是特地嘱咐叫夫人‘一路小心’?母子连心才会这般。”
林氏与其说是得了对方安慰,信了她的话,不如说是自己说服自己不要多想,暗道:便是我儿要送出门,难道我当真就敢给他送了?
仔细一想,果然还是为难的。
此时林氏实在矛盾得很,裴继安不送她出门,她只觉得儿子对她仍有芥蒂,要是裴继安送她出门,她又会觉得十分棘手,不太妥当。
她细想方才在厢房中裴继安说话、语气、表情,只觉得对方好似对自己礼数周全备至,话也说得十分软和,可要认真论起来,感觉又少了些真正的情缘随意,太过客套。
林氏心事重重,一路上在马车里连话也没说几句,茶也无心去喝。
那老嬷嬷看她样子,嘴上自是不住劝慰,心中却是暗暗摇头。
她老于世事,又不同林氏身在其中,在边上冷眼看着,一下子就品出其中味道来。
方才裴继安到的时候,也是她半路去请的,仗着旧日看过对方几日,路上多多少少说了几句,早看出来这一对母子已是不太可能恢复从前,只不好同林氏直说罢了。
世上的事,有得必有舍,得了眼下的富贵荣华,又儿女在膝,还想要前头儿子的好处,实在太过贪心了。
哪有这般的好事?天下好处都给你占尽了?
***
厢房里头发生的事情,裴继安同郑氏都不约而同地瞒过了沈念禾,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只裴继安将傅家或许想要提拉他一把的打算说了。
沈念禾一听就觉得不太对劲,道:“傅侍郎自己都才回京,下头两个儿子要科考,户部又新任了尚书,他欲要怎么想帮?”
又道:“口头说要帮,却不晓得能帮得了什么,三哥又不同那等科举得官的,走的路径全然不一样,况且裴家也不似寻常人家……”
裴继安笑道:“倒未必是傅侍郎自己出面,好似听闻乃是那傅令明当日在流内铨门口见得我,说我很有几分得用,想来是欲要招徕一番,等我这一处站稳脚跟,即便未必要有什么大出息,但凡能回馈一番,跑跑腿也是好的。”
他这般一说,郑氏立刻就翻了脸,道:“谁肯给他去做跑腿!什么人啊!郭保吉都不敢把你做什么跑腿!”
她本想问这样折辱人,林氏难道竟没有什么说的,可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裴继安只笑笑,道:“他出身好,有这样的想法,倒也不是什么奇事。”
武陵豪杰,世家公子,又是一下场就得了一甲,出去做官,头一个转官回京,自然以为天下尽在指掌之间。
他只提了一句,倒没有把傅令明放在心上。
这一位一看就是没有怎么经过事的公子哥,看从前履历,在任上也没做出什么东西来,莫说只是他自己异想天开,就算是其父亲自出面,也比不得郭保吉十一,并不怎么值得去管。
倒是郑氏十分恼火,嘴里数落了傅家半日,直到外头来人叫,忙才道:“我先去看看,早间喊了人送木头样子来。”
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匆忙出去了。
沈念禾就解释道:“那新宅子正在修缮,婶娘说里头许多家具要换,是以在选样子。”
郑氏很愿意在这上头花心思,一是要挑喜欢的,二是要挑看起来不显眼的,又要同宅子的调性相符合,一时之间,忙得不行,多出许多事来,偏她自己乐在其中,也只好随她去了。
裴继安一向是个爱管事的,听得此处说,忍不住就问了一回进度,想要插几句嘴,却被沈念禾笑笑拦了,道:“婶娘说今次不要你管,她要从头做主到尾,到时候你搬进去住现成的便是。”
她说完之后,忍不住又问裴继安白日间在司酒监的事情。
“去了一回造酒坊……”裴继安摇头道,“里头乱成一团。”
司酒监的造酒坊自然是官营,所有小工、酒匠俱被征召而来,众人乃是服役,并无半点好处,甚至吃饭都要自家带干粮。
没有好处的事情,谁人肯给你认真干?又兼司酒监派去总管的公事几乎一两月就一换,不是调走,就是被贬。
服役的小工两月一换,上头的官员一两月一换,彼此都不认识,往往官员又不懂酿酒,更不懂管人,只好盯着下头的管事,听凭他说,说好就好,说不好就不好。
如此循环往复,个个都晓得上头管勾酒坊的公事呆不久,自然就随意敷衍了,甚至有那等管事的趁机将好酒倾出,混入浊酒、劣酒,好处自己得了,坏处给公事背了。
沈念禾想了想,道:“司酒监从前应当有不少好酒方子才是。”
裴继安点头道:“方子是有的,下头也是照着做,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里头做出来的总有些不对。”
是以才会叫外头酒肆一个都不愿意卖司酒监的酒。
沈念禾想了想,道:“左右过不得两日就要搬去潘楼街,一会我同婶娘说,一同买几个大酒坛子过去,咱们自家也在屋子里学着酿酒,我家中从前有个古方,虽未试过,据说十分厉害,乃是前朝涂阳酒楼的方子,一个月就能成酒,陈酒有陈酒的喝法,新酒也有新酒的喝法,我原就想试,只找不到机会——届时将我家的同司酒监的一起酿,看看结果是那一个方子酿出来味道好。”
她口中说着,果然侧头慢慢回忆起来,又去取了纸笔。
裴继安便站在一旁给她磨墨。
毕竟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沈念禾自己也不亲自管沈家酒坊,依稀虽然记得,其中却有些细节记不太清,此时一笔一顿,好几个材料的分量与放入的次序都把不得太准,一面写,一面皱着眉头发愁。
裴继安立在原地,看着沈念禾握笔细思的模样,眉头紧锁,又紧紧抿着唇,显然十分上心。
磨墨本就是不用动脑的事情,他手里动着,不自觉就想起了方才同林氏见面的情形,并对方说的话,与此刻沈念禾做法相比对,越发显出情真难得,倒叫他原本那郁结也消散了不少,只顾着去看沈念禾写字。
灯下看美人,与白日并不相同,各有各的好,尤其这人还是自己极喜欢的。裴继安看着看着,原本有些拧巴的神情也舒展开来,嘴角也开始带出笑意。
沈念禾写了许久,只写出两个酿酒方子,其中一个还有六版,她翻看推敲数回,实在确认不了,只好全数摊开来,指给裴继安看,道:“我家原来倒是收了许久方子,只是时隔太久,当初也没怎么认真记,已是忘了大半,只这两个与旁的不同,I一个别名唤作羊羔酒,每坛子当中要下三斤肥羊羔肉……”
她解释一遍,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道:“我也只记得个大概,想来想去,怕是记错了,只好把可能的做法都誊写出来,三哥而今在司酒监,等过一阵子熟悉了,想来可以拿去给那些个匠人看一看,挑出合用的来。”
裴继安初到那酿酒坊的时候,只略在里头走了一圈,心中其实就已经有了如何整改的想法,此时得了沈念禾的方子,虽不知道最后酿造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却是当即就收了起来,笑道:“等酿造出来,如若得行,等我在司酒监站稳脚跟,必要叫人给你分润……”
沈念禾抿嘴笑道:“我只拿给三哥立足用的,不过若能得一点小钱,倒也好拿回来给婶娘买些盘盏用。”
她此时乃是说笑,却不晓得自己一语成谶,最后得的那却不只有一点小钱,还把郑氏三百杯子买盘盏的钱都赚了回来。
两人正是有情饮水饱的时候,坐在一处说话,聊什么都能聊出大半夜来。
裴继安只觉得今夜烛光格外柔和,外头夜月尤为清亮,哪怕是夏日的晚风都比平常来得轻柔又凉爽,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也不知道是后头院子什么花开了带出来的。
而沈念禾也觉得今次的笔尤其顺手,那裴三哥磨的墨不浓不淡,恰到好处,而他今夜的话语,也比往日更要温柔,甚至于双目似水一般情意缠绵。
两人都从未酿过酒,倒是围在一处研究了半日那六七个方子,真情实感讨论得十分认真,仿佛半桶水的自己多懂似的,等到外头更鼓都敲了三下,沈念禾才蓦地回过神来,想到那裴三哥还要去点卯,急忙催他去睡了。
第269章 偷卖
次日一早,裴继安就拿了沈念禾的方子去司酒监。
他从前虽然在酒坊中做过学徒,毕竟不是专精此事,也只会造些寻常黄酒,在宣县那等小地方足够了,到得京中,便有些拿不上台面,是以此时也不着急先去整顿酒坊大小事情,而是取了许多坊里从前的誊抄记录来,仔细研究了许久,又特地去外头寻得自己认识的旧人引荐,招来那等老酒匠,把自己抄出来不甚明白的地方一一问了一回。
时人酿酒多为家传,绝不外露,又是口口相传,依靠的除却经验,多就是凭感觉了,少有肯将其中规律归而总之的,裴继安问他们如何做,众人倒是对答如流,可要是问为什么要这般做,却是一个都说不上来。
至于沈念禾家传的方子,裴继安或隐去、或更换其中关键材料,拿去细问,酒匠们只觉得应当可行,可究竟哪一个方子做出来的酒味道更好,却都不敢发言。
裴继安琢磨了这许久,等到觉得十拿九稳之后,索性去得酿酒坊,也不用下头管事传话,直接从花名册里挑了五六个酒匠出来,按沈念禾的方子吩咐了一遍,叫他们先起坛底,除却此事,又埋在酿酒坊里头数日,去看其中役夫、小工、酒匠如何做事,管事的如何理事,另有流程如何顺行。
他这一处每日点卯之后,除却在司酒监衙署当中翻查条例、宗卷,便直奔酿酒坊,可足足过了五六天,也不见有什么大动静。
旁人还罢了,那先前做交接的秦思蓬却有些紧张起来,这一日抓了个空档,悄悄去寻裴继安说话,提点他道:“今日已经月头,左提举每月要去巡视酒坊三回,你这一处多多少少也要干点活,做点样子出来,否则叫他看了,少不得又要拿出来训斥,你才来,却不晓得这一位嫉恶如仇,最恨不做事的,一旦看你管不动,用不得多久,就要把人撵出去了……”
裴继安一早便知道盐、酒、茶三项合在一处,占据了朝廷赋税极大的一部分,可直到他真正到得此处当差,又翻查历年奏报、宗卷,才晓得原来早年司酒监所得赋税更多,倒是这十来年中,年年递减,虽然依旧排行第二,可自家与自家相比,已是大不如前。
司酒监掌管酒事,如此要害位子,自然惹人眼目,左久廉才上任一年,本是当今参知政事石颁的侄儿,被举贤不避亲荐到了这个位子上,偏还遇得宫中接连有事,太子在位时不好多管,一旦天子临朝,追问赋税事,头一个就要拿石颁按头,而左久廉更免不得就被石颁这个叔叔捉过去责问一通。
正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左久廉自己被追问斥责,偏他也不是实际干活的那一个,再着急也无用,自然只能拿下头开刀。
如此一年有余,骂人的话已是说尽了,换人的频率也越来越快,虽不能做什么用,却足够把手下吓得胆寒。
秦思蓬此刻来提点裴继安,实在是未雨绸缪,他害怕这一个也做不得一两个月,就被打发走,到头来新人还未到任,旧人就已经被发贬,酿酒坊的事情又要暂时归到自己手中。
况且裴继安做得不好,挨骂的必定不只他一个,秦思蓬作为带引的,必定也要受牵连,他是被骂怕了,有一阵子半夜都睡不好,一听得更鼓响声,就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甚至闻得酒味就想吐。
裴继安来了一阵子,多多少少也看出这司酒监的情形,口中道谢之后,却也没有着急,而是按着自己的步调行事,也不怎么折腾,只亲自看着人制作了一批封条,着人贴在目前正在酿造的酒水封口处。
他这一处不慌不忙,秦思蓬却急得不行,然则毕竟手头事情已经全数交接出去,也做不得什么用,只好惴惴不安,等着左久廉巡视之后再做打算。
秦思蓬私下忍不住与同僚抱怨道:“从前看到书中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语,只觉得不过典故,谁曾想眼下亲眼得见——看那裴继安初来时风度、人物,还以为多厉害,又听闻是下头县衙上来的,十分通晓做事,谁料得来了这许多日,甚事不做,每日不是在此处坐着翻看条例、宗卷,就是到那酿酒坊中干晃荡。”
同僚便也跟着叹道:“还以为做到郭监司那个位置,已是不同寻常武官,看人应当自有几分本事,谁知而今举荐了这一个上来,那裴继安自家是不怕,虽说迟早要被左提举打发出去,可他由吏转官,早得了大造化,半点都不吃亏,唯有思蓬你倒了大霉——还不晓得提举看到了,会要怎么怪责!”
又道:“不过他眼下是不做事,从前遇得肯做事的,一般也没好到哪里去,上回来的那一个倒是架势拉得风风火火的,最后还不是留下许多烂摊子——其实此事归根到底,还是酿酒坊中事情太杂太乱,但凡理顺了,也不至于这样难。”
秦思蓬在司酒监也有几年,自然也知道其中弊病,只道:“‘理顺’二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酿酒坊中一年征召七八回民伕工匠,每回少则上千人,多则数千人,人一多,事就杂乱,况且酿酒本就是熟手才好做的,生手好容易熟悉些了,又到了役期,全数走了,自然越发难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