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那少女很是机灵,跟着上前几步将贵妇人扶住,劝道:“娘,你这般突然,把沈姐姐吓到了。”
  郑氏在边上早已忍耐不住,原是碍于礼仪,不好闹得太过难堪,此时见得那少女动了,连忙跟着伸手将沈念禾护在身后。
  景氏这才回过神来似的,问道:“你娘……是不是没有同你提过我?”
  ***
  此处得翠楼中景氏要与沈念禾认亲,几条街之外,其夫石启贤则是眉舒目展地看着面前的裴继安,擎着手中那一份折子,问道:“我听得左久廉说,这份文书全靠你下了大功夫才做出来,光是翻查宗卷、计算数目都花了许多力气——却不晓得你都查了什么宗卷,那宗卷又从何处得来的?”
  左久廉本来坐在一旁,听得石启贤这这般发问,表面上好似没什么,认真细品,里头藏的全是勾子,当真是冷汗横生。
  他是被逼无奈才只好把裴继安叫过来的,先前没有来得及做交代,此时便是想要找补也来不及,只得咳嗽几声,暗做示意,但盼此人不愧为是州县吏员上来的,遇事能懂得机变。
  裴继安站在桌案前,自然听到那左久廉那一处的异动,不过他并未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回道:“此份文书虽是我写的,却也多得左提举提点。”
  石启贤哈哈笑道:“你也不用给他说好话,我与他共事多年,虽是个能干的,却未必能把事情说得这样透……”
  他语毕,直接将此事略过不提,又把那文书摊开放在桌案上,次第指了几处地方,一一问其中数字来历并口径。
  裴继安只扫一眼便全数对应解释了,毫无迟疑,对答如流,一面说,一面还顺手取了笔架上的笔,又抽过一张纸,在上头计算给石启贤看。
  他这一处写写画画,先还把步骤、细节都列得出来,后来见石启贤不但对术算之法十分了解,便是对历朝历代的酒税乃至酒业,都颇有研究,说起话来就跳跃了几分。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俱都十分投入,那左久廉坐在一旁,先还时不时咳嗽两声,欲要吸引裴继安注意,后头见得一个人都不理会自己,偏他们说的话,稍微分一下神,就再跟不上了,连忙站得起来,立在裴继安身边看他再纸上写的内容。
  左久廉术算之法远比不上裴、石二人,对酒业、酒税的研究也只有三分,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才没有全然掉队,满腹心思都放在了听裴继安解说上头,自然无心其他。
  他难得如此专注,连头都忘了抬,又只看内容,忘了留心其他,自然没有发现随着裴继安所写的东西越多,砚台里的墨汁已经越发少,到得后头,在纸上的笔画已经写出许多分叉来,更不知道站在一边的石启贤正看着自己。
  石启贤着实有些嫌弃。
  他是唯才是问的人,听得裴继安说,也时常提出自己疑问,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然而饶是如此,还是注意到了砚台里墨水不足,抬头看左久廉,本来是觉得此人应当有些眼力,晓得叫人进来磨墨添水,哪里料到对方半点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裴继安正在纸上写一处数据的验算方法,一看就投入得很,石启贤不愿将其打断,又怕打铃之后,左久廉不知道交代,最后要自己分心事小,最怕会叫面前这姓裴的小官人也分了心。
  石启贤自己也是从底下上来的,在度支司当中做了三四载,所有差事不过验算数字,最知道一旦算数时被人打断,想要重新进入状态会有多难。
  他并不做犹豫,等了几息,见左久廉依旧没有动静,也懒得再说什么,竟是自行悄悄拿起边上自己喝剩不多的茶盏,往砚台上滴了几滴,又取了放在一旁的墨锭磨了起来,一边磨着,一边还不忘留心裴继安的进度,等他写完了,复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此处一问一答,再问再答,遇得问题时还反复讨论,时间过得飞快,到得后头,便是左久廉绞尽脑汁,竭尽全力,也已经跟不上,甚至有些听不懂推导的方式同理由了,这才终于放弃。
  等他一回过神,因头低了半日头,脖子竟是有些发疼。
  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家到底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左久廉才抬起头,就发现对面的石启贤一手指着桌案上的文书,同裴继安讨论其中一处地方,另一只手居然持着墨锭,在那砚台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磨。
  他登时心里一紧,急急上得前去,也不敢打铃叫杂役过来帮忙,只好自己暗暗将那墨锭接了过来,接替石启贤的位置磨墨。
  他虽然面上没有说什么,那一颗心跳的速度都快了好几拍——石启贤都亲自磨墨了,他这一个下头人在旁边站着,居然无动于衷这样久……虽然这一位不是什么讲究秩序规矩的,却也不能做得这样过分。
  石启贤顺势就把墨锭放了开去,心中却是不由得叹息了一回。
  虽然是多年用的老人,可左久廉这个人,到底还是弱了几分。
  要是能同这姓裴的一般,有真本事,那不消半点其他能耐,也不用察言观色,只要遇得识货的,就半点也不怕。
  可左久廉做事半吊子,察言观色也半吊子,虽然不至于称为烂泥,从前也的确做过许多事,但是扶不大起来,就是扶不大起来。
  看来……最多也就往上升个几道,再重要的差遣,此人还是经受不起。
  倒是另一个,虽然眼下资历还浅,人也年轻,不过……
  石启贤嘴巴还说着话,脑子里已是分心另想起事情来,还拿眼睛打量着裴继安。
 
 
第304章 捣乱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会时时觉得自己手头无人可用。
  虽然天子周弘殷多疑寡恩,又经常闹些莫名其妙的幺蛾子,尤其病重之后,更为反复无常,可太子却是个仁厚的,石启贤同他来往密切,很能把握自己必定不会因为帝位更换而被闲置。。
  当今皇帝习惯大权独揽,下头宰相也好,大臣也罢,都只能在他框定的范围之内施为,一旦越了线,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可周承祐却是个肯给下头人空间施展的,如果能得在其人在位时揽住大权,自然能有所成。
  士大夫谁人不想做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石启贤做到这个高度,已是必定会在史书里有自己的位置,可会被人如何书写,却还要全靠他自己。
  如果光看他从前所为,多半只是被一笔带过,并无多少特殊之处,石启贤又如何会甘心?可要是可等到周承祐上位,能有大功大绩,却又全然不同了。
  不过周承祐虽然有他的好处,却也有劣势。
  太子仁厚,愿意给下头人机会表现,自然涌过去的人也多。
  石启贤既不是帝师,也不是太子潜邸故人,比起旁人,优势并不明显,正要提前拉好一波班底,将来做事时才好使力。
  “我听左久廉说,你眼下管着酿酒坊?”石启贤略一思忖,开口问道。
  他此时看了裴继安的文章,只觉得此人饱有才华,博览群书、又耐得下性子做事,可文章毕竟只是文章,文事也只是文事,还不知道出身、背景、行事。
  作文容易,钻研容易,做事难。
  石启贤从来不是吝啬之辈,他既然有意要将裴继安收入麾下,便会给出相应的好处,只是这个“相应”怎么评判,却没有那么简单。
  最妥当的就是给他派一样事情,看看其人怎么做,做得如何,以观其能力。只是这个“事情”却不好寻,最好难度得当,又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要是太难,就不是挑选人才,而是赶客,太容易了,又看不出深浅,而离得远了,更是连舞弊都不知道。
  裴继安却不知道只这几息的功夫,对面的石启贤脑子里就已经转过这许多念头,他只应了一声是,并不多话。
  石启贤却是转头看了一眼左久廉,笑道:“你这手下,颇有你当年风范——一般是只爱做事,不爱说话!”
  左久廉心中的骂声都快要把自家的天灵盖掀翻了,暗道:这等货色,何尝赶得上老子万中之一!怎能与我相提并论!?
  他好容易才把愤愤不平压得回去,面上勉强跟着笑道:“参政过誉了。”
  活脱脱就是一副爱护手下的模样。
  左久廉如此表现,倒叫石启贤心中生出几分怀疑来。
  毕竟是在流内铨做过官的,他很清楚哪怕是自己手下,肯定也大把欺上瞒下之徒,并不排除这裴继安和左久廉联合起来,骗过自己的可能——左久廉可能自己也没有细究,甚至不是刻意为之,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想到此处,石启贤犹豫了一下。
  酿酒坊确实很重要,一动不如一静,按道理来说,最好还是先等银钱筹备之事落定之后,再调来自己面前设计好生试炼才妥当。
  可按着今次此人递上来的奏事,这“隔槽法”确实有妙用,很能解一时之急。
  他沉吟片刻,抬头对着左久廉道:“我欲试行这‘隔槽法’,却不能突然施为,最好先择一地以实试之,拟调这裴公事过来协管此事,由你主持,如何?”
  左久廉面上有些难看,道:“难得参政看中,只是那酿酒坊……”
  他一面说,一面转而看向裴继安,转问他道:“裴三,你以为如何?”
  左久廉虽然没有明言,可话中之意,分明就是叫裴继安自己聪明点,好生找个理由出来拒绝,莫要叫他为难,一下子就把问题轻轻巧巧地推了出去。
  在他看来,自己不好直言推拒石启贤,可裴继安的官品太低,反而没有那么大的束缚。
  裴继安正要回话,对面石启贤却是皱着眉,盯着左久廉道:“而今酿酒坊已是如此,再如何管,都只能强行摊派,既如此,还不如叫他来施行‘隔槽’之法——此文由他所撰写,又对相应条例、故事了熟于心,十分合适——难道你竟是有什么意见?寻出了什么不妥?”
  石启贤虽然一向和气,却不代表他没有官威,此时把声音放沉,又冷冷盯过来,把左久廉看得才干了一茬的冷汗又冒了一茬出来,只好道:“下官并非此意,只是隔槽法非同寻常,不能轻易为之,裴继安虽然有些文才,然则其人未必能撑得起这样大的框架……”
  “所以我叫你主持此事。”石启贤不耐烦了起来,“能不能轻易为之,你我说了都不算,自然要上递朝廷,仔细权衡之后,再做计较。”
  左久廉的话直接被噎了回去,却是忍不住腹诽:上头怎么知道什么隔槽法?下头又哪里敢多说什么?你要是打算施行,狗屎也能把外头面给磨光了,锃光瓦亮的,还要来我面前充大尾巴狼!
  况且叫我主持此事,我那司酒监中一堆烂事,你也不看年初给我差遣了多少事情,我一个人,又如何管得过来?到得最后,说不得管事的还是要分到那裴继安身上。
  想到这一处,左久廉越发觉得不满,然而石启贤不待他有什么反应,已是才从他肚子里钻出来似的道:“况且我也不会他一人管事,一会看看谁人抽调得出来——最好把掩夫叫得回来,主理此事。”
  石启贤说完之后,却是又转向了裴继安,问道:“你意下如何?同不同意的?”
  他打这个主意,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左久廉行事有些暴躁偏激,虽然做事有几分本事,但是从前在外放官,偶尔听到几句,也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在京城留的时间太长,难免把本性都暴露出来。
  这样一个人,又在这个立时就要新旧交替之机,留在京城里头,又出于要害之位,实在不太合适。
  如果不是临阵换帅有些不好,石启贤甚至有一种冲动,把司酒监的提举给一把换了,给他另派一个好差外出。
  此时虽然换不得,却能做点旁的。
  “隔槽法”是司酒监中裴小公事提出来的,又考虑到所属范畴,自然只能由司酒监里头的人来管。左久廉虽然不是最好,却是最合适的——司酒监管事,顺理成章,也要由他来主持管事才对。
  不过这个主持,多半也只是挂个名头,等到事情做完,都未必会去看一眼,若是看了还未必还是好的,如若他在一边指指点点,那你是听还是不听呢?
  是以石启贤考虑了片刻,还是打算派另一个而自己信得过的人去看着,一时看裴继安,二也是看左久廉——看他不要让他乱出手帮忙,更不要捣乱。
 
 
第305章 两边
  自石启贤的公厅当中走出来,左久廉吐了一口浊气,压下心中不满,再抬起头,面上却是和煦了几分,半是郑重,半是俯视地交代裴继安道:“既是得了参政青眼,你便当好好办差,不要叫我等失望才好。”
  裴继安仿佛没有看出他的不满,应声道:“多劳提举提携,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他说着场面话,还不对左久廉行了一礼,作为回应。
  左久廉点了点头,本还想说几句场面话,到底有些抹不开面子,只掸了掸衣袖,大步朝前走去。
  裴继安落后几步,并没有着急要缀着他回去,而是看着其人背影,出了一会神。
  自进司酒监以来,他所做所为,皆是尽心尽力,只是左久廉先入为主,一遇得事情就想提拔自己人,又要将他撇得远远的。
  如果是从前,裴继安自然只能韬光养晦,少不得使那水磨工夫,花上一年半载,润物细无声,将自己融进左系一派,再来设法施为,得到应有之偿。
  可而今难得遇上筹银的机会,正能冒头,何况朝中形势变幻,裴家不同往日,而沈念禾正要及笄,说不得什么时候,翔庆军那一处就有消息传来。
  若是有好消息,那自己如果没有半点功劳,哪里好意思再上门提亲?
  而若是没有好消息,两家正要做亲,自己一个末流小官,岂不是委屈了家里那一位?放手是不可能的,可想到旁人议论,他实在忍不下去。
  裴继安急于建功立业,得一点功劳在身后垫着才好吧说话声音放得高一点,自然不会再压着自己,正是见块石头都恨不得从其中榨出一点油水好出头,哪里舍得错过。
  比起左久廉,石启贤能给得更多,胸怀也更大,显然还是个肯纳才的。
  同样的东西,裴继安给了左久廉,一点好处都没有不少,还要被打压,若不是被石启贤点出来,此时必定是被埋没的下场。
  你做初一,就怨不得我来做十五了。
  况且他也没有打算在后头落井下石,只是不会同从前一般帮着出力遮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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