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除却翔庆,雅州、潭州又行兵变,即便能使人前往安抚,也当以大军压城,再做劝降,须也要银钱粮谷,难道又能省得了多少?”
陈宁转头望去,却见说话的乃是幽州节度使张异。
他知道此人虽是仓促应召回京,可一向是天子心腹,不能置之不理,只好捏着手中笏板,皱着眉道:“比起翔庆,雅州不过疥癣之疾……”
“疥癣之患,若是听之任之,我虽是个武夫,也知讳疾忌医之理,陈省主竟能作保,此二处不会成为心腹大患?”
这样的话,陈宁自然不敢说话。
他略作迟疑,还未想好当要如何作答,张异已是再度道:“便是陈省主敢以项上人头作保,异日雅州、潭州出了大乱,难道以你人头为祭,又能作为转圜?即便百死也莫能赎罪了!”
又对着阶上周弘殷道:“陛下,依臣看来,眼下雅州也好、潭州也罢,多是看着翔庆军中有了奸逆,也跟着乱跳,一旦翔庆乱事停歇,自然就能宇内皆安。”
一时殿中再无人言,无论附议,或是反对,竟无一人出列表态。
周弘殷并不理会张异,只对着下边低头不语的陈宁道:“回去弄清楚了,此刻究竟还能挪出几个钱来!”
他声音不大,不但中气不足,连尾音好似都发着虚,可下头听命的臣子个个听得后背生寒,只好低头敛目,做一副老实模样,等到周弘殷将袖子一甩,走得远了,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蓦地殿中竟是传来一道重重的呼气声。
众人转头看去,原是户部的一名官员。
如此举动,明明十分失态,却是无人嫌弃,诸人只装做并不知晓,各自退散不提。
陈宁心中惴惴,夹在人群里头随着往外走,毫无心情去留意其余事,脑子里头全是下头统计上来的数字,算来算去,觉得不但再挪不出几个钱,甚至连朝中正常运转都难以维系,想到明日被天子问询,尚不知当要如何回答,当即连走路的力气也要没了,足下甚至还发起冷来。
方才出宫,他呼吸都急促紧张了许多倍,早忘了要府衙要怎么走,恍惚之间,忽听得有人叫道:“陈省主。”
陈宁抬头看去,却见前方站着张异。
看到对方人,他倒是清醒过来几分,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张节度寻我何事?”
张异眼神闪烁,指了指边上的酒肆,道:“正有事情要问陈省主,此时乃是饭点,不如一同去吃点东西?”
又笑道:“方才殿上不过为着朝事,我实在并无为难省主的意思。”
陈宁苦笑道:“非是不肯,方才在殿中你也听见了,陛下着我今日点清数目,着实挪不出功夫,不如改日罢?”
又拱了拱手示意,道:“公私两意,本官自是晓得节度的意思。”
说完这话,也不多留,匆忙走了。
张异见得此状,皱了皱眉,便是再多的话也没处问了,倒是一边的幕僚跟了过来,道:“官人不如寻些人打听打听,今次回京,许多往日相熟的都不在了,消息打听起来麻烦得很,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劝道:“官人初入京,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旁人俱是不说话,想来都有道理,怎好一人出头?岂不闻木秀于林的道理?”
张异不以为然,道:“难道遇得事情,竟要只顾明哲保身?自是应当尽心竭力。”
然而说完这话,他还是有些忐忑,旁的可以不管,宫中又怎么能撂开,到底设法着人去打听情况了。
且不说宫外人人心生揣测,周弘殷出得文德殿,却是径直去了东宫。
第387章 奈何
周承佑自受伤之后,病情反复,傅皇后心疼儿子,很快就将他从东宫挪入清华宫,一来方便照应,二来也又有防备他人窥视的意思。
然而自从上回同天子面见之后,周承佑便又从清华宫搬回了东宫,不仅如此,周遭伺候的人早全数换了一轮。
周弘殷进得东宫,也不着急去看儿子,只转进一处偏殿。
此时早有黄门官缀在后头跟了上来,见得天子坐于桌案之后,连忙立在下方等着问话。
果然没过多久,便听周弘殷道:“此处可有抄检出什么东西?”
那黄门低眉顺眼地道:“回禀陛下,旁的地方倒是干干净净,只是这书房当中查出些许东西,臣拿不准,已是封存起来……”
他说着,却是取了钥匙,从一旁的柜子搬出一个不小的匣子来,当着周弘殷的面打开,里头层层叠叠,或是奏疏,或是往来信件,也有些稿纸。
周弘殷伸手结果,将其中东西摊开放置在桌面上一一检视,越看面色越是发黑,到得后头,整张脸便似锅底一般。
那黄门察言观色,哪里还敢说话,只屏气凝神不提,心中却是有些惶惶然。
东宫早已被查过两回,头一回因为没有查出什么东西,后一回因为查出太多莫名之物,统管之人全被天子治了罪。
幸而有了前人做示例,他才好斟酌着来办,只是一时猜不透上意,也拿不准尺度,想到前次两人下场,唯恐自己步入后尘,此时难免两股战战。
周弘殷速度极快,不多时就将桌上文字翻捡完毕,复又冷声问道:“便只有些许文书,竟无旁的东西?”
黄门忙道:“下官已是搜查数遍,其余俱是干净得很,只是另有一桩,听闻这两个月东宫里头已是无人居住……只是到底是清华宫……”
言下之意,太子不住在东宫久矣,便是真有什么不妥,也未必能在此处查得出来。
他不敢口称太子,想了想,索性将事情推到傅皇后头上以观望一二。
果然,周弘殷并不因为提及清华宫便有半分阻滞,而是语带肃然地道:“既是已然知晓,怎不早早报来?!”
那黄门立时跪于地上请罪不提。
周弘殷也不理会其余,径直站起身来,转身便往外走。
他速度并不快,走起路来甚至脚下都有些虚浮,可步伐间并无半点犹豫。
黄门哪里料到天子只问几句,匆忙膝行了一段,道:“陛下!东宫……”
周弘殷听得声响,却是连头也不回,足下半步不听,自行走了,留下那黄门官一头一脸的汗,只觉得全身都被吓软了。
他此刻捡回一条命,心有余悸,抬头看着殿门外守卫森严的禁卫军,却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天子来得东宫,只问了一通查问情况,全无意思去见太子。
天家父子相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像如今一般,半点不避讳他这下头办事的喽啰,却是摆明已经要撕破脸了。
黄门官坐着坐着,也不知道是地面铺的金砖太过冰寒,叫他由屁股凉到了全身,还是心中的冷意蔓延开来,当真是手脚冰凉,坐立不能。
内侍最怕宫中起变,尤其他这等手头并无半点权势的,一旦出得事,不管谁人上位,又是个什么结果,少不得要他这个知情者来陪葬。
***
周弘殷出得东宫,直取清华宫。
傅皇后闻讯早早就出门相迎,可还未行等完礼,周弘殷已是越过她先行进了殿中,扶桌坐于椅上,也不说话,先缓了两息,才同跟来的黄门官道:“去把西边收拾收拾。”
那黄门急忙领命退去。
傅皇后跟得进殿,面上神色不定,视线却是忍不住跟着那黄门往外走。
周弘殷见她这模样,忽的道:“西边宫殿里头,平日里都是些什么人出入?”
夫妻几十载,早些时候或许还有些患难之情,然而至于今上继位之后,一则打压、冷落傅家一脉,从不给皇后面子,二则他本就是个莫测反复的性子,前几年重病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已经不是简简单单“不好伺候”四个字可以形容。至于后头宠信星南大和尚等人,恶言骇行,屡屡不绝。
所谓伴君如伴虎,全然没有说错。
傅皇后战战兢兢多年,原来还小心应对,后来发现多做多错,少做也错,哪怕不做都会被盯着,哪里还不晓得自己是碍了眼,可彼时天子大权在握,而自己家中已无多少助力可言,又兼两个儿子渐长,也并非没有凭恃,只好强忍着同丈夫耗下去,看谁人命长。
眼下看到周弘殷此刻行事要拿儿子开刀,绝无可能善了,她也再懒得陪小心,而是冷笑一声,道:“妾身这清华宫中一言一行不都在陛下眼目之下,至于西边宫殿,更是早有禁卫看管,陛下此刻来问,妾身哪里知晓,不如问自己来得快!”
周弘殷勃然大怒,喝道:“竖子如此贼逆之心,全是你这贱婢养出来的!”
他气力不足,声音里头还透着几分虚弱,可骂起人来脸上表情扭曲,语义更是尖酸刻薄,全不似天下之主。
纵使傅皇后对待丈夫时,一颗心早已如同枯木,此时听得他如此辱骂,口称“贱婢”,却是不免色变,只到底知道两人不同寻常夫妻,又当此之时,哪怕为了儿子,再多的气也都只能咽下去,索性捏着拳头,闭口不言。
周弘殷正在气头上,又如何肯放过,旋即厉声喝问道:“那小子平日里私勾大臣,暗藏违禁之物,不忠不孝,难道当我是个死的?!”
骂自己时,傅皇后可以不做理会,可骂到儿子头上,还冠上“不忠不孝”这样的帽子,她却是再不能只是听着。
大魏以孝治天下,更遑论周弘殷是君又是父,他有此权威之位,当真要在外人面前说周承佑不忠不孝,又有心逼迫的话,未必不会逼得儿子以死明志。
她当即大声驳道:“陛下何出此言,承佑眼下才几岁?他平日里忠君孝顺,无论是于朝于国,还是于孝悌一道,哪里做得错了?”
又道:“至于什么‘违禁之物’,难道他竟不是太子?!他如此年轻,哪里就差这一点了?!”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之后,浑如火上浇油。
周弘殷自上而下甩出一本折子到地上,那折子没有锁边,哗啦啦的白纸一下子跌开,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字迹,半张在傅皇后前头。
“须叫你死的不冤!”
他冷冷道。
傅皇后不怒反笑,也不去捡那折子看,而是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这小小的禁宫当中,陛下说是便是,还有什么可查的?”
又道:“妾身只叹承佑,自小上进,满腹孝悌之心,却被小人所诬!”
她指着地上折子,质问道:“事到如今,我只问陛下一句——难道承佑就当真等不得这几年吗,难道这大魏不是子承父位,竟要他兵行如此大逆不道?”
周弘殷冷冷道:“你母子二人,早以为我活不得几年了吧?”
傅皇后情急之下张口说话,气冲于脑,哪里想得那样周全,被周弘殷寻得其中一处错处问,却是一时语塞。
若说不是,着实又是她心中所想,遮掩不得,若说是,又如何能说。
周弘殷冷哼一声,道:“若我一向不死,你母子二人,又奈若何?”
第388章 避让
一边是被软禁的太子、并娘家已经不能做什么助力的皇后,一边是虽然身体不谐,余威尚在,仍旧把握大权的天子,孰人能奈若何,自然不问自知。
周弘殷进得一回清华宫,再出来时宫中便逐渐有了传言,只说太子忽然得了重病,傅皇后情急之下,邪火攻心,也跟着病倒了,召了医官来看,又开了药,人人只说此病务要静养,不能劳累,自是更不能见什么生人。
这话也不知道是从何处传出的,更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然而个个都能看到的是,自这日起,傅皇后果然再没有出现在人前。
周弘殷提着一口气处置过二人,回得福宁宫,一坐下,旁的要紧事情还未来得及想,什么翔庆、雅州、潭州,跟反贼勾结的太子,心中只有儿子的妻子,全数被抛去了脑后。
他只觉得今日走多了路,周身疲惫得很,尤其那两条腿,站着也难受,坐着也难受,便是躺下都会生疼,胸口更是闷闷的,歇息了好一会,还是难受得很,只得自桌案上小瓷瓶里倒了一片不知怎么炮制过的叶子出来,也不用水,以舌叩上颚三百下,等到自生津液,就着一口吞了下去。
那叶片吃下,不过片刻功夫,他全身都开始暖洋洋的,那暖意也不是热,更不是蔓延去身体四肢,只是热在肺腑之中,让他觉得舒服尤甚,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都没有力气去想,只困乏得很,躺着躺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周弘殷睁眼一看,明明躺下时还是下午,此刻外头已经只剩隐隐光亮。
他腹中殊无半点饥饿,身体也不觉得疲惫,却没有精力充沛的感觉,倒是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仿佛置身于云海当中,看不清东西,闻不到味道,面前不管什么都蒙了一层浓浓的雾气。
脑子空荡荡地躺了不知多久,周弘殷倒是才渐渐有些能想事情起来,然而见得天光不但不黑,反而越发明亮,光线透过窗照得进来,又次第有鸟叫,他才有些回过味来,转头去看漏刻,两只眼睛对了半日,才看出居然已经寅时。
——他竟然一觉睡了一下午同一晚上,却丝毫没有察觉!
周弘殷到底心智尚在,等那一阵药劲过去,也自知不妥。
他并不让人宣召星南大和尚,也不去寻那智松,而是自己坐起来,缓了半晌,才打铃把让人把几个自己用惯的黄门叫了进来,问道:“保宁郡主西行去黄头回纥,正要路过翔庆军——你速速点人去查问一回,除却吕铤,另有裴继安等人,且看此时到何处了。”
又秘嘱了一回,再着人写了口谕两份,着那黄门官带走。
除却去翔庆军的,又有去追赴往蓬莱岛人的、南海诸岛人的,长深山人的。
诸人一并领了差事,也不敢多问,各自走了。
等众人一并退下,周弘殷一人独坐案前,远望天边云霞初生朝阳,这才有了几分自己尚在人世的感觉。
一边的内侍见他好似清醒了些,忙上前道:“陛下,到得大朝会的时辰了。”
周弘殷皱眉道:“让董伯星主持,若有事体,传与我便是。”
那内侍只好应声退下。
周弘殷转头再去看天,再无心思去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