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官见得他这般反应,哪里还会不晓得自己这一回出了错,只好苦着脸道:“卯时初就走了。”
又问道:“通判那一处可是有什么急事?如果着急,我这一处使人去寻?”
陈狄的岳丈同大舅子一个正任工部侍郎,一个是知制诰的翰林学士,全在实权上,他自己一路也屡立功绩,很得天子看重,今次到得信州不过半年功夫,雷厉风行,把好几个州县官员都挑翻下台,或发任他州、或贬官、或罚俸,众人皆知其能,并不敢怠慢半点。
那管事的算了一回脚程,也不敢自行做主,只好急急往回赶,同主家通报此事。
***
通判府里,陈狄的妻子刘氏正同女儿说话。
陈锦娘缠着要用母亲的梳头娘子。
“……上回在苏家的赏花宴上见得苏吉娘梳过‘鸾髻’,发髻高高的,如同凤羽,插上银流苏的簪子,便如同垂云一般,好看极了,我当时就十分心动,一直惦记着,娘把那晴娘子给我使一日,梳一回‘鸾髻’头嘛!”
她一面说,一面窝在亲娘怀里撒娇。
刘氏只觉得好笑,搂着女儿,明知故问道:“好端端的,也无什么席宴,怎的忽然起这样的心思?要在坐在椅子上大半个时辰,你当真坐得住?”
陈锦娘就把头埋进刘氏的膝盖处,恼道:“娘!”
刘氏摸着女儿的头,笑道:“你啊,那裴继安今日来,是你爹找他有事,在前头坐不了多久,未必能看你几眼……”
陈锦娘恼羞成怒,道:“女儿就不能梳给自己看了?”
又小声道:“能多看几眼也是几眼……又有什么不好了!”
母亲的心都长在女儿身上。
见得陈锦娘这样高兴,刘氏全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舒坦。
母女两人说笑了一回,陈锦娘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漏刻,算着时辰道:“娘,我要梳头了,再晚怕是人都来了头还没梳好!”
刘氏瞪了她一眼,还是打铃叫人去喊梳头娘子进来,又道:“我箱子里有一只步摇,今日一齐给你罢了。”
陈锦娘乐得不行,抱着母亲谢了又谢。
刘氏高兴过后,却是叹了口气,道:“你眼下是开心了,却不晓得你爹同你娘两个今后要为你多操多少心。”
又把昨日自己与丈夫商量的话掐头去尾,一齐同女儿说了。
陈锦娘眼角微红,长长叫了一声“娘”。
刘氏便道:“如果不是你顶顶喜欢,给你娘自己选,是不会选这一个的——凭你家世才貌,不管想嫁给那一个世家子弟,公侯之家,都容易得很,偏偏你要看中这一个,虽是也好,可麻烦却很多,为着你,你外公那一处,你爹爹这一边,处处都要帮着使力,才能叫你日子过得好。”
陈锦娘听得十分羞愧,却始终说不出“那我不选他了”这样一句话。
刘氏看到此时的女儿,便仿佛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忍不住又道:“你其实只同他见了几回,未必是真心喜欢,也许只是因为当日他救了你,你生出好感,那好感未消罢了。”
陈锦娘的声音虽低,却很坚决,道:“不只是被救了生出好感,我想到要见他,心中就跳得厉害,看到他脸就红,话也说不全……”
少女春思,刘氏也不忍心苛责太多,一时见那梳头娘子进得门来,只好叹道:“去梳你的头罢!”
又道:“若是你爹今日觉得不妥,还是不能选的!”
陈锦娘只做表面诺诺连声,早已一屁股坐到了铜镜面前。
那梳头娘子行了一礼,连忙跟得过去,取了梳子给陈锦娘顺头发。
郑氏正要走过去看两眼,她那贴身侍女却是匆匆走了进来,因那陈锦娘在里间,隔着半边门,其人自然并未能得见,是以行礼之后,张嘴就道:“夫人,前衙里头送了信回来,说那裴三郎一大早已经走了,怕是下午来不得此处赴约……”
这话一出,郑氏还未怎的,已是听得里头“铛”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
要打听裴继安的,还不只陈家一门。
才过辰时,前日那要抢院子的管事的便到得大堂,问那里头的驿卒住在院子里的一行人“是什么来历”。
驿卒见他来势汹汹,不像是个好惹的,生怕闹出事情来,连忙一五一十说了。
那管事的听闻不过是信州通判家公子交代多加照顾,并无什么背景,不由得冷笑一声,也不说什么,径直叫人收拾东西走了。
第83章 榕树
官道上。
傍晚时分,太阳一下山,因有大风大雪漫天而飘,哪怕隔着车厢和厚厚的重帘,那一股子冰寒之意还是自马车的缝隙一个劲地往车里钻。
沈念禾给寒风一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郑氏坐在一旁,关切地问道:“要不要加两块炭?”
沈念禾摇了摇头,又去摸郑氏的手,问道:“婶娘冷不冷的?”
她身上裹着棉袄,外头罩了披风,足下又踩着足炉,那手指却依旧冰凉,只手心有一丁点的暖意,倒是郑氏整手都是暖的。
“等到了京城,得给你找个好大夫调一调才行。”郑氏忧心忡忡,握着沈念禾的手给她搓着煨暖,“穿得这样多,身体还这样寒,不趁年纪小的时候补回来,将来要吃大亏的。”
沈念禾不甚在意,只道:“药补哪里及得上食补,我吃婶娘做的饭就够了,吃上一两年,自然就能补得回来。”
郑氏被夸得心中得意,却还是笑骂道:“你这般夸我也无用,该吃的药还是要吃!”
沈念禾就小声道:“婶娘自己不也不肯吃,那日为了骗我,还把人家驿站里的花都浇死了……”
郑氏强辩道:“那花本来就要死了!”又道,“婶娘身体好,你若是像我这般通年不生一回病的,又能冬日手脚都暖,我也不催你吃药了。”
两人正说着话,坐下马车不觉缓缓停了下来,不多时,便听得外头有人敲了敲车身。
郑氏闻声忙把车帘抬起来。
裴继安打马在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指了指前头,道:“往东边还要再走七八里路才能见到外城城墙,你们先垫点吃的,等到城中怕是天都要黑了。”
郑氏还未说什么,沈念禾已经钻过一个头来,扶着车窗问道:“三哥,咱们今次走哪一个门?”
裴继安道:“走的西门。”
沈念禾闻言一喜,忙趁着这机会往外瞄了一眼。
此处距离外城尚远,却已经见得许多房舍,家家屋顶处都积着厚雪,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
她就便靠得近了去托着那窗帘,仔细辨窗外景象。
太祖皇帝建朝之后,并未迁都,还把原本的京城扩大了两倍有余。大燕时的“沈家”在南门,扩建之后,按着那些个文士游记里的说法,“念园”却是在西门,而那一棵数百年的老榕树则是正靠着念园角落,长得高出院墙,便是路过时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虽然众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沈念禾还是想自己看一眼才好放心。
只是她才探了个头出去,便被郑氏给摁了回来,教训道:“外边风大,小心吹得你伤风!”
沈念禾无奈道:“里边闷得紧,我只透透气。”
郑氏就把那帘子最下头揭开一指宽的缝隙给她透风,特还嘱咐道:“别老靠着窗,给那冷风吹了头!”
沈念禾被拦得半点施展不开,只好老实待在原地。
她坐了片刻,心中还是按捺不住,问道:“婶娘,我听得人说那城外西门有一处念园,栽种一棵百年老榕树,不晓得这一路见不见得到?”
郑氏摇了摇头,道:“那念园不在官道边上,况且眼下四处都是风雪,再高的树也要给遮得什么都看不清——你若是想要瞧个新鲜,要等过上一两个月,那园子开了进去才好看。”
沈念禾有些失望,只长长地“哦”了一声。
郑氏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中途休息的时候却是找了个机会去寻裴继安。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儿家,难得出一次远门,路上全被关在马车里,也没看到什么景,平日里在家中问她也不说想看什么想玩什么,难得今日提起那念园中的榕树,你这这一处若是有什么法子,托一托人,等雪停了带她进去玩一圈也是好的,小家伙可怜巴巴的。”
裴继安不免暗暗自责。
在宣县时他还特地说过要带沈念禾同郑氏一同去跑热汤,看风景,只是忙起来早忘了这一码事,眼下倒还要婶娘来提醒。
他想了想,还是去问了一回沈念禾。
“……眼下正是冬日,念园当中并无什么可看的,却有那青门园当中种了许多梅花,除却红梅,还有一片黄腊梅、白腊梅,五色斑斓,甚是好看,彼处乃是私家园子,我正好有识得的人在,等办完了差事,我带着你同婶娘一齐去赏花?”
沈念禾此时手头没什么银钱,心中慌得很,已经恨不得钻进钱眼里去,除非那梅花是金子银子打的,不然她才懒得去看,便摇头道:“三哥不要忙,我只是见得旁人游记里头说了榕树,顺口问一句罢了,如若来年那园子开的时候咱们还在,就顺道去看一看,要是等不到三月里,不看也不妨事的。”
她语气中的意味阑珊连遮都遮不住,连眼睛里的光都有些暗淡了。
裴继安看得心中十分不舒服。
他平日里见得沈念禾,对方都是笑吟吟的,眸光里仿佛盈着秋水,语调或是轻柔,或是俏皮,十分有活力,几时像这般蔫蔫的。
只犹豫了一下,他就忍不住道:“想见那大榕树,倒也不是没有法子,等忙过这一阵,我托一托人,找个闲工夫同你去逛一逛念园——只是那树除却高大,也没甚旁的稀奇,我怕你见了要失望。”
念园此时早已变成皇家园林,寻常不对外开放,想要托人带得进去,除却另外塞钱,也许还要搭上些人情,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沈念禾连忙摇了摇头,道:“咱们许多事情要做呢,哪有这个闲工夫,况且宣县也有大榕树可看,不差这一棵两棵的!”
然则她这一处越是说不,裴继安那一处就越是过不去。
他只觉得自己得了沈念禾的好处,对其却是实在不够体贴,平日里碍于各色缘故,不能叫她锦衣玉食已经够怠慢了,眼下对方不过一个丁点大的要求,竟是提得小心翼翼的,还怕自己麻烦,便暗暗记下此事,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就托人办了。
第84章 亲家
一行人到得京师内城的时候,早已过了子时。
虽说京城没有宵禁,可大半夜的,又是大风大雪,路上实在冷冷清清,并没有几个行人。
裴继安熟门熟路,很快找到了驿站,众人总算安顿下来。
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因正值休沐,各处衙门都不办差,裴继安特地同郑氏打了个招呼,交代自己午间不回来吃饭,晚上也未必回来,叫她不必担心。
他想了想,犹有些不放心,便又嘱咐道:“此处官驿就在桑家瓦子边上,婶娘同念禾若是在房中闲坐无趣,不妨去听听曲,看个戏,另到茶楼酒肆点几个好菜也便宜。”
郑氏应道:“我自晓得分寸,不会惹出什么事来,你且忙你的去罢。”
裴继安哪里是怕她惹出事!
他怕的是她怕惹事,又嫌麻烦,是以一直缩在屋子里。
缩个一天两天不怕,若是一直缩着,自己近日实在也没什么时间,那沈念禾就可怜了。
婶娘在京中住了多年,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一路跋涉,多半不想动弹。
可推算那沈轻云履历,念禾乃是在外州出身,很可能自小就没来过几回京城,又是活泼爱闹的年龄,多半想要出去走走,又想打听打听翔庆军的情况。
只是这样的话,他却又不好直说。
婶娘跟着上京,本就是因为不放心沈念禾一人随行,其实十分辛苦,如若这样提点了,少不得叫她强打精神,便是没有精力,也要勉力相陪。
还是等一等自己忙好再说罢。
裴继安拿定了主意,当先就出得门去。
他离京虽久,期间却回来过好几回,又长住过半年,全靠两条腿,把京城大街小巷都走得熟熟的,又因从前不过一个刚懂事的小孩,此时通身都变了一个模样,也不怕人认出来,一出得大道,便转进了一条小巷,七拐八拐的,如同游鱼入了大河,尾巴一摆,就摸到了自己的那一条道。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裴继安寻进一条小巷子里,熟门熟路敲响了一处院子的后门。
不多时,便有人来应,隔着一扇门,还在里头嘟哝着抱怨道:“一个两个都不晓得走前头,那么大的八扇门竟是钻不进来,只顾着自己方便,懒不死你们!”
那人一面说,一面把门开了,抬头正要骂,见得裴继安站在外边,一时嘴巴都闭不上了,直直在地上用力跺脚,出声就要大喊。
裴继安笑着同对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对方连忙把嘴巴捂了,让开身去教裴继安进去,不知为何,一时眼睛都红了,忙把门关了,还死死上了锁,仿佛生怕让人溜走了似的,口中则是小声问道:“这回不走了罢?”
裴继安没有正面回他,只问道:“六哥在不在?”
那人先是摇头,复又连忙点头,道:“我喊人把他叫回来,用不得多少功夫!”
另又问道:“小七,你这回不走了罢?”
裴继安只笑了笑,仍旧不做回应。
对方叹了口气,却是把他的胳膊拉着往前头拖,一边拖,一边叫道:“老三!老四!”
裴继安走到一半,听得前边许多人声,忙把对方按住了,小声道:“二哥,我这一回有些私事来找六哥,叫我先问完话再同大家聚一回。”
那二哥便拉着他绕着屋檐走,另寻了一间空房,又道:“我把小六叫回来,你且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