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语毕,笑了笑,带着一干仆从走了。
  等人走得远了,过了好一会儿,沈念禾才小声问道:“三哥……那是?”
  她虽然没有明说,裴继安却是听懂了,只点了点头,把眉头微微皱起。
  他早做好了布置,便是不能将沈家、冯家弄死,也能弄得半残。
  沈众普才做了度支副使,上上下下大把人盯着他不放,只要咬住了这一头,又动一动从前的人脉,虽然要耗费些力气,也要浪费人情,然而并不是没有法子治他。
  而冯家早已没有实权,就更好打发了。
  裴继安原本筹划的时候,一面准备,一面心中还觉得可惜,只是想着毕竟是为这沈妹妹的家事,就当还了从前她对自己的好就罢了——有了冯家的宅子,将来她说亲的时候也方便些。
  今日遇得被“许先生”一安排,显然宫中另有打算,已经把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不用自己操心。
  明明可以省下许多人情,对方还许诺了将来自有好处,纵非天子,也是真龙,想来不会胡乱说话,听他话中之意,裴家应当无事,自己迟早能出头。
  这般好事连连,又省力,又有利,可是不知为何,裴继安总觉得不是很舒服。
  应当是管得惯了,当发现有人要抢自己管的事情的时候,都会不舒服吧?
  他见得桌面上摆着的匣子下头有一个抽屉,便上前两步,将那一寸见高的小抽屉拉了出来。
  抽屉明明挺浅的,里头却并不轻,一抽出来,就见得里头黄灿灿的一道光——当中方方正正摆了十来根金条,上头还留有一张纸条,写道:赠冯蕉之外孙女。
  仿佛那抽屉把手上喂了毒一般,裴继安猛地将手收了回来,过了好几息,才让开半步,转头对着沈念禾道:“宫中给你的。”
  沈念禾走得上前,面上却是没有笑意,只将那抽屉轻轻推了回去,又把桌面上的画轴一一卷起、收回,匣子盖上,道:“劳烦三哥帮我收起来罢。”
  如果是刚来的时候能有这许多金子,又有几幅真迹,她应当能松一口大气,十分高兴。
  可眼下已经立稳了脚跟,靠着裴三哥在公使库帮着印书,自己已经能吃饱饭,又有冯蕉留给她的宅子,更不必担忧生计,自然不复从前。
  “许先生”其实挺好的,冯蕉的事情、沈轻云的事情,与他关系并不大,可想到这金子、画轴都是宫中出来的,她就不想用。
  仿佛用了就对不起冯蕉夫妇,冯芸并沈轻云夫妻二人一般。
  人能站着挣饭吃的时候,就不想跪着挣饭吃了。
  一旁的裴继安依言把匣子提了起来,旁敲侧击问道:“回去把这画挂在你房里,金子也取出来用?”
  沈念禾摇头道:“三哥那一处不是才给了我许多?有三哥的,我用外人的作甚?”
  拿命换回来的钱,用的心里烧得慌。
  沈念禾不过随口一说,边上的裴继安嘴角已经勾了起来,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本来就是,有他们一起挣的,要外人的作甚?
 
 
第130章 闷气
  然而裴继安的笑意并没有能维持多久。
  那“许先生”催促他们“兄妹二人”赶紧回宣县,话虽婉转,实际也是一番好意,可翻译过来,内里的意思直白了说就是:别待在京城了,其余事情也别乱插手,更不要闹事,赶紧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裴继安所有的准备,就被这话给压了回去。
  他在人前的时候,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对当今如何对待裴家毫无怨言,甚至甘于在宣县做个吏员,可实际上,不过把那不忿压着而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八个大字,他不服。
  原本离得远,努力不去管它,还能勉强忍耐,而今走得近了,竟是又要被拿来压一回。
  裴继安只好强耐着,一面慢慢回去收拾东西,做一副要打点行囊回家的样子,一面等着京都府衙里的消息。
  本来冯、沈两家的案子审判在即,可不知为何,却一下子就没了音讯。
  过得两天,京都府衙里头的人偷偷给他传出信来,道:两家人分别去撤了状子,私下和解了。
  再过了一天,忽然有人发现梁门大街上旧相冯蕉的老宅里边安安静静,再无人进出,前门、后院处,所有门上都被楼务司贴了条子,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宅邸竟然已经被官府封了。
  而冯凭一家则是屁都没有放一个,早在半夜就悄悄地撤了出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另一处,暗地里有人来同裴继安道:几位御史递上去弹劾度支副使沈众普的折子,全数被留中不发,如同泥牛入海。
  再过得两日,京中忽然来了个戏班子,据说里头小唱的身段、唱腔俱是精妙不说,还有相扑、杂剧、掉刀、蛮牌、影戏等等,来回在好几个瓦子演出,一举成名,百姓被引开注意力,便不再去关心什么沈家、冯家的事情。
  至于朝中,忽然隐隐约约透出一个消息——天子病情有所好转,春闱多半能正常举行。
  一时士子们弹冠相庆,众人或闭门埋首读书,或四处走访,拿文章去给各家大儒门下拜帖,虽然仍旧有不少讨论《杜工部集》补遗的,说起沈氏女、冯芸、冯蕉、沈轻云事,还是要唏嘘几句,却与从前那等声势不可同日而语。
  沈念禾等了许多日,终于从裴继安口中得了这许多算不上好的消息,不过她既不意外,也不怎么失望。
  她印书、卖书、赠书,另又写出那一段自白、一封书函,一是为了叫人知道沈家还有后人,二是为了赚钱,三也是为了试探朝廷态度。
  眼下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可目的都已经达到,况且还遇到了“许先生”,得了他的允诺,从其言语中可以听辨出来裴家起复有望,沈轻云多半也不会被治罪,自己这一个沈家孤女的身份,是可以安安稳稳地用下去的。
  她感激地向裴继安道谢,道:“这一向实在辛苦三哥,只我一向得你照看,也无什么可以回报的……”
  裴继安面上看着很平静,还微笑着道:“既然叫我作三哥,便是把我当哥哥看,不必说什么谢不谢的——况且这一回我也没有搭上手。”
  这样的话他平日里也经常说,今次的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沈念禾却是听得微微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对。
  饶是沈念禾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对上裴继安这样的,还是力有不逮,她旁敲侧击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没有找出哪里不对,只好转去寻郑氏。
  郑氏虽然不知道“许先生”传的话,却也从裴继安口中听闻朝中不会降罪沈轻云,将来裴家也有机会出头的事情,她心情甚好,就笑沈念禾想得多,道:“你三哥怎么会不高兴,那冯凭一家已经搬出去了,京中也人人都知道沈家那一个女儿是假的,虽说宅子暂时封了,但依旧还是你家的,等过一阵子翔庆的消息出来,自然还归在你名下,明明色色都办得十分诚心。”
  又道:“怕是过几日就要回宣县了,他早出晚归的在外头跑,忙得不爱说话罢。”
  可是三哥看起来就是不太高兴啊,虽然不高兴得不是很明显。
  只是如果再要说起哪里不对劲,沈念禾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只能作罢,心中暗想,自己不过是个才来的,处了几个月而已,若是他当真发了闷气,总不至于自己这个生人看出来了,婶娘却看不出来罢?
  她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等到晚上裴继安回来,他特地带了郑氏上回夸了又夸的炉鸡,给沈念禾捎了雪梨冰糖汁,同她道:“你喝了好几天姜糖水,那个燥得很,吃这个润肺清脾,也能降一降肺热。”
  沈念禾就端着竹筒一口一口地喝梨汁,等到喝完,手上沾着全是糖汁,越擦越湿黏黏的。
  郑氏交代她道:“你三哥才提了热水回去,你去他那里洗手。”
  沈念禾依言去敲对面的房门。
  裴继安听得是来找热水的,指了指角落处,道:“铜壶里是热水,边上的盆子才洗了,是干净的。”
  沈念禾洗了手回来,却见得屋子当中的桌案上摊开了许多纸页,又有笔墨纸砚,那砚台上的墨只磨了一点点。
  因见裴继安没有把东西收起来,显然并不是不能叫旁人看的,她便笑着问道:“三哥在写什么?要不要我帮你磨墨?”
  裴继安并不瞒她,道:“我托人去帮忙打听了些沈家的事情,只是消息散得很,只好自己慢慢整理。”
  他见沈念禾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便又解释道:“河间沈家同沈众普这两处。”
  这两家有什么好打听的?
  沈念禾知道裴家同河间沈氏也好,沈众普家也罢,俱是没有半点来往,今次去搜集两处的消息,必定是为了自己。
  她想了想,道:“三哥大把事情要做,外头不是都知道那一个沈家女儿是假充的了?看朝廷的样子,度支司里好似没有合适的人,多半还要用那一个,咱们不去理会就是,左右他也不敢再乱来了。”
 
 
第131章 熬汤
  宫中将御史们弹劾沈众普的帖子留中不发,又示意冯、沈两家私下和解,显然并不是为了沈念禾这一个孤女的家产不被人强占,相反,今上的态度十分明显。
  一是想要把这个事情按下去,不愿意朝野一直关注着,二是,他还打算再用沈众普。
  沈念禾随手拿起一张纸,才看了两眼,就被裴继安把手轻轻盖在纸上,道:“这一家子乱得很,你不要看,小心脏了眼睛。”
  说完,就把那纸抽走了。
  沈念禾有些发囧。
  虽然没有见过,可她其实听说过不少世家大族里头污秽的事情,自觉承受能力没有那么弱,可现在裴三哥这样的反应,倒好似把自己当做小孩子一样护起来了。
  不过毕竟是好意,她也只能领了,应道:“三哥不要管了,左右我也没被他们占到便宜,这一家既然是又脏又乱的,迟早有出事的那一天,何必要在此处浪费时间,咱们自己大把要紧事情等着做呢!”
  又劝道:“虫豸、蚱蜢这样的东西,才能活多久?偏爱跳来窜去的,还要吵个不休,走在野路上,它们就要跳出来蹦跶到人身上,可人若是当了真,要去找了出来打死,找不全就算了,见它们吱哇乱窜的样子,怕是还要被气到,又是何苦?索性不要理会,不如等上一二个月,到得冬天,什么蟋蟀蚱蜢的就全死干净了!”
  她煞有其事地举起例子来。
  裴继安听得直笑,道:“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罢,过两日咱们就走了。”
  说到此处,他仿佛想起来什么不好的事情,面上的笑意又收了起来的,道:“原来答应同你去那念园里头看榕树,只是不巧遇得天子渐好,不知为何,忽然起了心思去游园,便不好再进去……”
  语气当中很有些歉疚的意思。
  沈念禾原本着急去念园,是想要看看自己前世埋下去的金雁还在不在,好好挖出来混口饭吃。
  可是此时靠卖书挣的钱已经足够她吃喝,况且又有冯蕉的宅子,心知里头藏的东西哪怕只剩下十之一二,一旦起出来,这辈子也是半点不愁了,是以对那金雁早已没有半点执念,听得裴继安说,便浑不在意地道:“我已是听得婶娘说了,不过一颗三百来年的树罢了,也就是大一些,其实没甚好看的——等回了宣县,隔壁小泉汤边上就有大榕树,届时叫三哥带我去看那一处就行了!”
  又道:“上回婶娘还说那小泉汤边上有人卖老鸡汤,听说十只老鸡只熬半锅汤,等到秋天还有人卖蒸螃蟹,只只都肉肥膏满,吃得人都想学它横着走……”
  她滔滔不绝,仿佛对念园不屑一顾,眼下心中全是那小泉汤一般。
  裴继安知道这是不想叫自己觉得抱歉,于是面上带笑地听她说,听完之后,就打发她回去睡觉。
  沈念禾口中应了,却没有立刻就走。
  她观察了许多天,总觉得把不准,今次却是再忍不住,轻声问道:“三哥,你最近有没有哪里不太舒服?”
  裴继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沈念禾又道:“你老顾着照管婶娘同我,有时候自己不舒服了也不晓得,要不明日我去给你请个大夫回来看一看?这一向外头天气冷得很,又风又雪的,还要老顶着往外跑,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呀!”
  裴继安哭笑不得,道:“我没事,也没什么不舒服。”
  沈念禾不免露出几分担忧之色来,道:“我看三哥这几日都累得很,菜也吃得少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又闲聊一般地道:“我娘从前总跟我抱怨,说爹爹但凡生气的时候,从来不往外发,只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头自己闷自己,闷得他难受不说,家里其他人偏还帮不上什么忙,也跟着伤心,倒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骂一通,就算事情还是不顺,也解决不了,至少心中能舒畅多了!”
  这话单拎出来听,好似只是说旁人,奈何沈念禾一面说,眼角一面悄悄去瞄裴继安,那小模样欲言又止,显然是想要劝又不好劝。
  裴继安手里还拿着方才抽过来的纸页,本是要收回信封中,此时却是半晌没有动作。
  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面前这沈妹妹是认为自己心情不好,又不敢直接问,只好绕来绕去地敲边鼓,先前好似还十分不熟练地逗自己开心。
  裴继安原本听的时候也没什么,此时反应过来,倒是觉得怪有意思的,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了,如果遇得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就来找你,把人骂一顿解气。”
  又说了几句,才哄着把沈念禾送回了隔壁,又催她睡觉。
  等回到自己房里,锁了门,裴继安的面上的笑意都还没有消。
  他低头去看桌上摊开的那一堆信纸,上头写的不是河间沈家行二、行三的那两位许多荒谬行事,就是沈众普未任度支副使之前在其他任上犯的事。
  都是些污眼睛的东西。
  可裴继安看的时候,却再不像之前那样恼火,偶尔见得几处地方,想起方才沈念禾所说的“虫豸”、“蚱蜢”等语,还忍不住好笑。
  想着想着,他索性把桌上的纸推得开来,又放了笔,任由脑子里各色念头胡乱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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