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能屈能伸,话也说得好听极了,先道了一会歉,说自己没管好儿子,叫谢图私下惹了不少祸,又大打了一回感情牌,最后还笑道:“你这一个兄弟是刀子嘴豆腐心,回回都嘴里说话难听,其实没有坏心,我想着总归是一起长大的,用别人不如用自己人,既然那郭监司要把你调去州衙协管圩田之事,总需要帮手——不是说今次在荆山脚下小衙署的人都可以跟着平移过去占一个差事吗?就当谢图他原也是在小衙署当差的嘛!”
又道:“从前咱们两家多有来往,往日也多亏了你父,我才得有今天,眼下这话说出来不中听,可对着外人,我也不开这个口,正因是你,才敢厚颜来问。”
裴继安自得了郭保吉调令之后,就一直在等着今天才好布置后续,果然等到了,此时半点不搪塞,爽快地道:“旁人我也不去理会,可押司既是亲自开口,我自然不便拒绝——眼下还未不州中,也不清楚事情如何,不过听得郭监司言语间的意思,我如若当真主理此事,却是能拿一两分主意的,因看谢兄平日里头也管公使库买卖,不如安排他调去帮忙采买材料,不知妥不妥当?”
谢善闻之大喜。
采买里头的门路多了去了,任谁来看,这都是妥妥的一个肥差,人人都要打破头来争,放在哪一处,不使足了银子都得不到。
可裴继安不计前嫌,把如此好差给了自己儿子,简直是在脑门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傻”字!
谢善简直要笑出声来,连声道谢,好话说了一堆,最后叹道:“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就这一个儿子,原还想给他说一门亲,只是眼下出身不太好,也不敢开口……”
裴继安就听他话里有话,却不想去搭。
那谢善是个没梯子也能徒手爬墙的,继续又道:“你那门上是不是有个沈家姑娘住着,却不知她有无婚配的?”
竟是不等妻子那一处的消息,自己上来问了。
其实也不怪谢善,他总以为沈念禾对于裴继安是个负累——毕竟这一位已是攀上了郭监司,将来应当另有出路,可那沈家消息很不好,沈家女儿住在裴家,未必是好事。
如果能早日嫁得出去,撇得一干二净,说不得还算是帮裴继安的忙,能得他感激呢!
裴继安却是蓦地抬起头,看了谢善一眼,问道:“押司这话中之意?”
谢善不过出言试探,并没有想太多,立时回道:“听闻是个六亲不在的,我家那儿子虽说不是很出挑,却也有几亩好田,家资也算富贵,若是来得此处,不会叫她吃亏……”
他还要说,却被裴继安打断道:“押司还请慎言,沈姑娘出身高门,品行贞淑,更莫提此时尚未及笄,我虽同兄长一班,却是异姓,做不得主,此事切莫再提了。”
谢善皱了皱眉,还待再说,裴继安却是又道:“另有一桩,就是谢兄的差事,不晓得押司知不知道,那郭监司旁的都好,却又一点十分厉害,据闻御下有些手狠,当年还在西北边陲的时候,曾经亲手杀过数十名逃兵,也流放过不少军中蛀虫,而今虽然转官,可想来行事脉络未变,谢图去管兴建圩田的采买之事,其中利益甚多,却必要忍得住,否则被逮个正着,说不得就要做被杀给猴看的鸡。”
还特意强调道:“撞到旁人手里,也许还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可这一位郭监司,可从来都是谁去求情也没用的。”
他郑重其事交代了一回,谢善倒是听进去了,也听懂了,拍着胸脯一口应道:“你且放心,他从前胆子虽大,可人却不蠢,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能动,什么时候不能动!”
***
从裴继安这一处回去,谢善立时就去找了儿子。
谢图这一阵子在家养病,被父亲教训得老实了点,虽然很不愿意跟去裴继安手下办差,却也不敢反驳,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
等听到父亲交代,说必顶不许贪图其中油水的时候,他面上点了头,心中却半点也不以为然,暗暗想到:公使库这一处已是没钱捞了,好容易能去宣州给圩田采买,其中多少白花花的银子,难道要任由其飞走吗?
这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况且什么郭监司、盖监司的,他那样大一个官,难道还来管我下头当差的?我又不是那等蠢货没能耐没眼色,行事手粗得很,交给我来做,保管三司使的账目司来人都找不出毛病来,如何怕他!
爹毕竟还是老了,胆小怕事……
想到这一处,他忍不住问起沈念禾的事情。
当日醒来痛得甚是厉害,他一时没想起来,后头去问了母亲,谢母却是叫他不要多想,好好养伤,上回因缘际会,没碰到那沈家姑娘——没见过的女子怎好就这样订回家?最好还是给自己先掌掌眼再说说。
谢图求了多日,没求出个结果来,心中也知道母亲这是在敷衍了事,其实根本没放进心里去,因想着父亲看起来也挺喜欢那沈家的家世,便决定从谢善这一处入手,想叫对方直接去问裴继安。
虽然自己才因为醉酒的事情伤了一场,可谢图隐隐约约记得,前次醉倒之前,自己明明是见得那沈念禾了的,她当时温柔多情,好似还十分殷勤地给自己倒了茶,按手中青葱似的,细细腻腻,腰肢不盈一握,胸前虽是差了几分,比不得那小酒巷里头的个家姑娘,可毕竟眼下还小,总有长大的一日。
谢图眼热起来,就有些坐不住,催了不知多少回父亲。
谢善见得儿子这幅猴急的模样,也十分无奈,只好把白日里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听那裴继安话中之意,未必愿意管,你且等一等,若是今次去修那三县圩田修得好了,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我自会帮你设法把那沈家姑娘娶进门来。”
谢图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脑子里却是忍不住翻滚起各色念头来。
既是说荆山下头的人全数平移去修新圩田,这是不是意味着那沈家的姑娘也会跟着去?
不过她毕竟是女子,州中不同县里,应当不好叫她再抛头露面,多半要在家歇着?
或许会来衙门里头送几回东西?
既是父母不在了,那裴继安说什么做不得主,多半只是应付的话罢了,内里应当是没法管。
这沈家女的婚事,其实哪里有那么复杂,她自己要嫁,难道裴家还能拦着?
而他谢图样样都行,却有一样,最为出挑,那便是玩女人。
届时多想想办法同她处一处,实在处不出来,只要设法行得一计两计的,难道还怕她不从?
虽然年纪小了些,涩口的毛桃也别有滋味咧!
想到这一处,谢图的口水都有些控制不住想要往下流了。
***
裴继安虽然不知道那谢图的想法,可一听说谢善欲要给儿子说沈念禾的时候,心中的火腾地一下就冒了起来,简直要从天灵盖窜得出去。
谢图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肖想沈念禾!
当日抓到这畜生胡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好好处置这一个,今次特地设了口袋,专等谢图来跳,只没想到最后帮着推了一把的人却是其父谢善。
他回头气得不行,强忍着怒火,回头去找了谢处耘,吩咐他道:“我过几日要去州中帮着郭监司处置修圩田的事情,今日那谢善来找我,要给谢图寻个差遣,我把采买之事给了他……”
裴继安话未说完,谢处耘已是勃然色变,大声嚷嚷道:“三哥,作甚要给那姓谢的来管采买!采买里头多少得利,给这等黑心牲口来管,一百贯钱经得他的手,能不能剩下五十贯都难说!更莫提他当日还……沈妹妹……”
裴继安皱眉道:“你声音再大些,最好给你沈妹妹听了去。”
谢处耘连忙闭了嘴。
裴继安又道:“此事我会盯着办,一过去就叫那一处下调令,把你同谢图都要过来,届时你们分管两块,我要你盯着他的手脚,等探得清楚,算一算总计在当中贪了多少,再来报我……要快,不能因他误了修圩田。”
第199章 争执
裴继安交代了谢处耘,等到隔日被郭保吉叫去的时候,因被问及可有什么旁的人举荐,半点也不避讳,径自提了谢图。
“……是宣县押司谢善的儿子,平日里做事虽然称不上十分能干,可他爹谢押司却是个有能耐的,有其父在后头帮衬,能省不少力气,不若遣他去做采买。”
郭保吉任官多年,自然知道在州县当中想要做事,不但要“斗吏”,还要“用吏”,如果一味防着,没有那等积年老吏的相助,必定会束手束脚,便点了点头,允诺道:“既是你保举,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继安又道:“不过这谢图却有一桩毛病——其人手脚不太干净,若是用起来,还得监司叫人好好提点,莫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郭保吉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冷哼一声,道:“在别处时我管不着,到得我这一处,最好不要误事。”
他本不是寻常文人科举得官,而是阵前出身,心狠手辣,眼下转了官,虽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随随便便就动刀动箭杀拿人血歃旗,可提个把人来开刀,却是毫不忌讳的。
果然郭保吉转天就叫人另把谢图的名字加进了调令里。
这一回调来的都是下头小吏,连末流官都不是,自有属官去管,郭保吉虽然发了话,可他平日里忙得很,哪里有空,连面都不曾见过一回,只打发幕僚过去盯着。
幕僚倒是尽职尽责,三不五时回来同他回禀。
“来的俱是熟手,一到地方,有那裴继安把他们都分好了组,谁人负责什么,谁人做什么,有序得很,眼下已经各自分派了活计,日日都汇总进度。”
那幕僚很是惊讶。
他跟着郭保吉来这宣州大半多,见惯了州中吏员的嘴脸,知道这些人个个都鬼精鬼精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杨其诞同郭保吉打擂台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今次调来的人中大半是各县镇的吏员,又怎可能不知?
如果按着从前那些个州中吏员行事,多半要等郭、杨两个斗出个胜负来,才肯慢吞吞听话做事,先前少不得敷衍一番。
谁知这一回来的人也不知怎的,竟是个个都积极得很,头一日惯例本来要先熟悉情况,可他们居然已经认认真真干起活来。
这幕僚只见过要被上头催着干活的下手,哪里见过这般不用人追,自己就颠颠往前跑的吏员?
甚至到得下午,各组汇总数据的时候,有两组人当场就吵了起来,那面红耳赤的模样,叫不知道的人来看了,还以为是谁刨了对方祖坟。
——不过就是数不对而已,重算就罢了,怎的闹得这样发自肺腑?
郭保吉听了幕僚的话,先还没怎么在意,毕竟那裴继安若非当真有几分能耐,哪里会得偌大名声,况且今次这些个吏员都是他管着,刚来一两天,正是表现的时候,不值得太过高看,便道:“你在边上瞧着,有了进度再来回我,平日就不必多说了。”
这一回修的是三县圩田,虽然堤坝乃是在三县交界处,可按着规划,圩田占地千顷,当修筑一条大路,长约二十里,宽数丈,可行两辆马车,圩长八十四里,自然要分为好几块来修造。
那些个吏员各自被分了组,各组管各自的地界,又要去量测,又要去勘验,另还要绘算,是以分别分布在不同的地方。
那幕僚名唤蒋丰,乃是旁人举荐而来,投奔郭保吉大半年,因不是从前就跟着的,很被郭家门下谋士、清客排挤,又因没能做出什么事来,也不怎么说得上话,今次难得有了个差遣,领了命,倒也老老实实想办好,是以居然跟着一处一处跑了下来。
他自己在郭家时受人欺负,出来外头跟着裴继安巡看,就不肯做那等狐假虎威的事情,不但客客气气的,有时候遇得不会的,不仅虚心求教,还要搭手帮一帮忙。
裴继安冷眼看了一阵子,倒是觉得此人性情踏实,虽然称不上精通,却也知晓几分水利之事,又见他当真肯用心做事,后头问清此人意愿,就给了他几项事情去管。
这蒋丰听得有事做,还不用再跑来跑去,实在高兴得很,一口就应下,就这般留下来埋头苦干。
他原本从郭保吉那一处领的差事是盯着各处进度,在此处跟了事情之后,毕竟精力有限,就做不到从前一般,倒把九成心思放在了做事上,剩余一成才去做其余的。
不过郭保吉此时也没功夫管其余的,他正一边一封封往朝中递折子,一边一叠叠往京城送书信,为此还特地把那裴继安叫了过来。
***
京城,垂拱殿。
太子周承佑坐于侧边的椅子上,双手拢袖,不发一言,听下头的官员各执一词,互相争执。
度支副使沈众普出声道:“那郭保吉任江南西路监司官一年有余,也不曾作出什么事情来,连纲粮都不曾筹措齐,今次多半是为了争功,才提出这等修圩田的事情,只他异想天开,朝中却不能听之任之!眼下翔庆战事未平,雅州又有乱,凤翔、河间还遭了灾,处处都是要用钱的时候,也要征发徭役,哪里有那个余钱给他修圩田!”
在此处唱起穷来。
他话刚落音,就有人附和起来,道:“沈度支所言甚是!按着那郭保吉递上来的章程所说,这宣州圩田近百里长,少说也要抽调十县人丁,另需银钱、材料,数不可计,此时正当春时,就要春耕,民伕都被他修圩田去了,谁人耕种?况且耗资如此巨大,银钱从何而来?”
周承佑坐在上头,耳中听着沈众普同其余几个臣子说话,手中却翻着那一份郭保吉递上来的奏疏,一时心中也有些犹豫。
方才说话的一个是度支司,一个盐铁司,都是管钱的。
一旦要做什么事情,譬如打仗、修堤、挖渠,三司都会跳出来,最好这样也不要做,那样也不要做才省钱,并不稀奇。
可他看着这一份折子,着实有些心动,便道:“按郭保吉所言,此次修筑圩田,如若顺利,能得田千顷,另有蒲、菇、桑、麻之属,少则二十万钱,多则四十万钱……”
周承佑话才说完,下头便有人持笏上前,拦道:“殿下,此话不过空口妄言罢了,郭保吉此人将门出身,胸无点墨,也不曾管过水利之事,不知听得谁人胡言乱语,为图争功,便在此处乱行乱为起来,却不想水利乃是民生大计,其中多有要害之处,并非外行人能随意指手画脚——他不曾跟过半点圩田之事,甫一上来,就造百里圩田,岂不是拿朝中财计、一路百姓膏脂做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