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瓦舍,广贤楼。
临窗而坐,便可见那边擂台上女子相扑正打得火热。一方竟揪住了另一方的头发,薅得对方脑皮差点全下来了。
赵宗清见状,连连拍手叫好。因听身侧人安静得若不存在一般,赵宗清挑眉,缓缓转眸看向韩综。
“难得你来一次,怎生还这般扫兴?”
韩综摆弄着的盘子里一块点心,随即揉烂了丢在地上 ,“我果然做不了老实人。”
“不,你做得了。只不过你想要的人,你如今得不到罢了。”赵宗清叹道。
韩综想起崔桃,蹙眉闷声,不再言语,反而是又拿了一块点心,继续揉烂了往地上丢。
赵宗清继续欣赏相扑,几度拍手叫好,还笑着扭头跟韩综感慨,他最喜欢那个几番挨打、被薅头发的钱二娘。
“相距悬殊,宁隐忍受罪,也不愿开口认输,这样的人最招人喜欢了。”
赵宗清顿了下,随即提起崔桃来,跟韩综感慨他眼光可真不错。要说论逆境求生的佼佼者,非她莫属。
韩综冷冷睨一眼赵宗清,没说话。
“王判官的案子查得如何?”
“蹊跷,没头绪。”韩综回道。
赵宗清起身,随即招手示意韩综,跟他一块儿看相扑,此刻正到最精彩的时候,钱二娘要反扑拼命了。
韩综便依言跟赵宗清一起站在窗边,如此可以更近一步欣赏那边的相扑表演。他看了两眼那钱二娘的招式,每一招都狠绝地往对方要害上打,了明明身材不够强壮,力气也比不了对方大,注定是要输的,却还是奋不顾身,拼命地要打倒对方。
“不对劲儿,不过是个普通的比试,今日也没什么特别贵重的彩头,她何至于这样拼命?”
韩综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那钱二娘居然抠瞎了对手的眼睛,再然后死掐着对方的脖颈不放。
底下瞧比试的百姓本来还在热闹地欢呼,忽见这阵仗都吓懵在原地,接着就有人喊起来杀人了 。
擂台两侧负责相扑比赛的人都慌了,赶紧出了四名壮汉,去控制住钱二娘,却见那跟钱二娘一起厮杀的万三娘人躺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了,吓得又叫人请大夫,又叫人赶紧报官。
韩综见状,要去查看情况,被赵宗清一把按住了肩膀。
“这种热闹还是不要凑了,案情明了,开封府只需派一个巡使来查就行,哪用得着你这位判官亲自出马。”
韩综听闻赵宗清此言在理,便跟着他坐了下来,没再动。
窗外面因为突然发生杀人事件,喧闹声不止。
赵宗清却仿若什么都听不到一般,为韩综斟看一杯酒,便举杯敬了他一下。
“喝之前,要问一句,咱们如今可算挚交好友了?”赵宗清眉目含笑,表情说不出的温柔祥和。
“自然算。”韩综随即举起酒杯,便一饮而尽,对赵宗清感慨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倒后悔未能与君早相识。”
赵宗清高兴地笑起来,“如今相识也不晚,不过说起来,这世上能真正懂仲文心思且还能理解你的人,大概也就只有我了。”
“嗯。”韩综应承,再与赵宗清喝上一杯。
“容我多言一句,其实便是他们二人订亲了,你也不是没有机会。”
赵宗清说到这,便扭头看向擂台那边已经被开封府衙役控制住的钱二娘。
“她一个弱质女流,因不服输,尚且肯舍命一搏呢。”
韩综跟着望向钱二娘,嗤笑一声,“这种搏?蠢到家了。”
“她一个没读过书的粗鲁女子,自然是蠢人做蠢事。”赵宗清叹毕,盯着韩综,“可你不一样。”
“这倒是。”韩综又饮一杯酒进肚,不禁再想起今天崔桃跟他说的话,便心如刀割,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灌酒。
若非贪图太多,何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赵宗清瞧他这愁苦样,无奈笑着陪喝:“这世间情最苦,情也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我是断然不会碰这种东西,自找苦吃。”
“不碰好,潇洒了。”韩综艳羡地感慨一声。
赵宗清拍了拍韩综的肩膀,让他尽兴喝,今天晚上他会陪他到底。
……
崔桃一早就给昨晚瓦舍相扑案的被害者万三娘验尸。
这案子情况明了,典型的激情杀人 。在场有众多目击证人 ,都看到钱二娘在擂台上前后抠瞎了万三娘的眼睛,还把人给掐死了。
钱二娘对自己杀人的行为供认不讳,所以这案子也没什么疑点。
这验尸是进一步确定万三娘的死因确系为案情所述。崔桃把验尸结果写好之后,就交了上去,便去查看王判官的精神状况。
崔桃到的时候,王判官还没醒。崔桃便叫人搬来一小香炉,在屋内点了安神香。
静候了片刻后,崔桃就试着小声叫王判官,终于把人叫醒了,睁开了眼。
王判官眼睛迷糊地动了动,迷茫不解地观察四周的环境,随即在看到崔桃时,他激动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素素她死了,被人杀死了!”
崔桃听他吐字还算清楚,而且这次说话句子比较合理连贯了,估摸着他已经恢复了神智。
崔桃让王判官别急,先缓一缓不要说话,听她讲一下开封府这边现在所知的情况,他再慢慢捋一下。与此同时,崔桃也命人去通知韩琦、王钊他们。
等人到齐了,王判官也差不多冷静下来,理清楚自己要说的话了。
“那天我跟素素去铺子里取完花钗冠,就坐车打算折返回素素的居所。在路过枣子巷的时候,忽然有孩子的哭声,车停了。却见一女子蒙着面来劫车,不仅打晕了我的家仆,还用刀逼我们下车。她挟持住了素素,我以为她劫财,便要将花钗冠和随身携带的钱财给他。她却不许我乱动,要我站在素素面前,就割了素素的喉……”
“好多血都喷在我脸上和身上。我当时就吓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车上,马车并没有行驶。
我就爬下车,见到我的两名家仆知天、知地就躺在地上。我发现我在一条官道上,就喊叫着要呼救,忽然后颈一疼,就再没知觉了。”
王判官告知崔桃,再然后他醒来,就是现在这光景了。
“那你昨日发疯的事儿不记得了?”崔桃问。
王判官惊讶:“我昨日发疯了?”
这句看得出他的茫然,说的是真话,可是之前在描述的过程中,崔桃觉得王判官的表情有不自然的时候,似乎有撒谎的嫌疑 。
从王判官那里出来后,崔桃问韩综和韩琦对于王判官的供词有何看法。
“有隐瞒。”
“我也觉得。”韩综附和。
“看他受惊之状,的确是被吓得不轻,他也确实没必要杀张素素。可是到底是什么缘故令他有所隐瞒,并且还给他洗干净了身上的血,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韩综也表示不明白,“太令人费解了。”
崔桃:“凶手杀张素素的行为也很奇怪,为何要当着王判官的面儿,二话不说就把张素素杀了?”
第94章
崔桃来寻张稳婆的时候, 正好看见孙牢头带着狱卒押着钱二娘从张稳婆的房间里出来。
孙牢头一见崔桃就笑着打招呼,瞧见如今的崔娘子越发光彩照人,英姿不凡 ,心中禁不住再度唏嘘感慨。人家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到崔娘子这则是‘囚别三日, 脱胎换骨’, 以至于让他这个做牢头的每次见她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当初谁能想到在女牢里那么个病弱得要死、人人都瞧不起的女子, 会有今天这般地位, 在开封府如此受人敬重?
崔桃笑着跟孙牢头打了招呼之后,顺带瞅了一眼被狱卒押送的钱二娘。本来是好奇这在相扑比试中,突然发疯抠人家眼睛将人掐死的凶手是何等模样,但当她看了钱二娘的相貌之后, 却愣住了, 颇觉得其眉眼有几分眼熟。
“我们以前可曾见过?”崔桃问钱二娘 。
钱二娘低垂着脑袋, 听到崔桃的话之后, 缓缓地抬起头。在和崔桃四目相对了一下后, 她随即摇了下头,就把头继续低了下去。
“难道崔娘子认识她?”孙牢头忙赔笑着问。
崔桃摆摆手, 示意孙牢头可以先把人带走了。她蹙眉走了两步之后,忽然想起什么, 转身叫住他们。
孙牢头等人被吓了一跳,疑惑地看向急急走来的崔桃。
崔桃令钱二娘再把头抬起来,打量其五官之后,叫来韩综、李远二人都来看。
“可觉得眼熟?”崔桃问他们的时候, 俩人还没反应过来 ,崔桃转而问钱二娘是否有姊妹住在枣子巷。
韩综和李远这才反应过来,再度打量钱二娘。
“怪不得觉得眼熟, 细看又觉得不认识。张素素案的那个报案人钱娘子,长得好像跟她有几分相像?而且都姓钱,你们可有亲戚关系?”李远随即质问钱二娘。
钱二娘听到李远的质问,怔了下,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李远嗤笑一声。
瞧她这表情,再听这回答,肯定是有问题了。李远欲立刻前往枣子巷,将张素素案的报案人钱娘子带回。
崔桃再度打量一眼钱二娘,预感这案子不太妙,决定跟李远一起过去。
韩综则留下来负责审问钱二娘,并将王判官带来认人。据王判官供述,是一名女子将他劫持,并杀害了张素素,那就看一看这名女子是否是钱二娘。
王判官仍然有些精神不济,下床走路的时候还有些腿软 ,要人搀扶着来到公堂。当他看见钱二娘的那一刻,整个人立刻激动起来。
“是她,就是她劫车,杀了素素!”王判官指着钱二娘吼道。
韩综问钱二娘有何话讲。
钱二娘跪在地上磕下一响头,“奴家认罪。”
这罪认得干脆利落,倒叫本来还打算蓄势待发,准备好生审问一番的韩综,瞬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公堂内待命的衙役们见状,也是唏嘘不已。倒是也不怀疑,毕竟这钱二娘本就是个狠人,昨晚上都敢当众抠眼杀人,如今她再多杀一个,好像也不稀奇?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崔桃和李远抵达枣子巷的时候,钱娘子正坐在桌边,抱着儿子喂饭。
钱娘子忽见崔桃等人来了,忙让孩子自己坐在凳子上,她则起身过来见礼。
崔桃瞧钱娘子儿子眼睛红肿,精神似乎有些不济,便问钱娘子:“他怎么了?”
“不知怎么回事儿,突然失声了,说不出话来。请了大夫说,孩子是受惊吓着了才这样。因说不出话来 ,他这两天一直在哭,这好容易才把他哄好了些,肯吃两口饭。”钱娘子忧心地回头望儿子一眼,叹了口气。
崔桃再打量那孩子一眼。
这孩子的大名叫陶星辰,今年八岁,据邻居们供述,平时很活泼贪玩,现在瞧她倒像是打蔫了的茄子。
钱娘子的丈夫叫陶福,在一家卖皮货的铺子做工,时常要跟着掌柜去边境榷场买皮子,然后运回汴京售卖,这段时间他丈夫刚好出远门没在家。基本上一年中大概有半年的时间,都是她们娘俩自己过。
“你可有姊妹做相扑活计?”李远问钱娘子。
钱娘子怔了下,垂下眼眸,“我二妹,就在瓦子那干活。”
“她昨天在相扑比试的时候杀人了,你可知道?”
“听说了。”钱娘子喉咙微动,蹙紧眉头,紧张地咽一口唾沫。
崔桃这时则拿着随身携带的鸡豆糕哄着陶星辰,好让他伸出手来,让她可以为他把脉。
钱娘子见状,忙唤陶星辰过来 ,小男孩本打算伸出的手臂立刻缩回,跑到钱娘子身后躲着。
“你怎么能随便要贵人的东西。”钱娘子按住陶星辰的肩膀,把孩子护在自己的身后侧。
李远纳闷地打量钱娘子的举动,“我们崔娘子可会医术,你孩子失语不能言了,你就不着急?令崔娘子看看,许就能治愈了,你怎生还躲着不让?可是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能有什么猫腻,我是怕这孩子突然闹起来,吓着诸位贵人。”钱娘子解释道,“别瞧他这会儿安静乖巧了,发起狂来可吓人了,瞧瞧我这脖子,便就是被他给抓伤了 。”
钱娘子微微侧首,便露出了脖颈底部的新鲜抓伤。
崔桃:“你刚说你知道自己姊妹在瓦子杀人了,作为长姐,你这反应是不是过于平淡了?”
“她从小性子就怪,犯病耍起狠劲儿来,我们兄弟姊妹都不敢惹她。”
钱娘子悠长地叹了口气,神色看似平淡,但眼眶却渐渐红了。
“其实家门口出案子后,我就怀疑过是不是她干的。那天二姐来我这刚走不久,案子就发生了 。但我不敢想,诸位官人来调查的时候,我也没敢讲她来过的事,到底是自家亲姊妹,我不想把她想那么坏。可听说的她在瓦子杀人之后,我就提心吊胆起来,一直担心,反倒刚才李衙役问出来,我悬着的心反而踏实了。”
李远要钱娘子带着孩子去衙门走一趟,配合调查。
出来的时候,崔桃见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钱娘子在案发那日所穿的衣裳。
“我记得那日我问你口供的时候,你穿的就是这身衣裳。”崔桃指着那衣裳道。
钱娘子愣了下,应承道:“崔娘子好记性。”
“那天新换的?”崔桃再问。
钱娘子眼珠儿动了动,支吾地应承一声。
到了开封府,钱娘子要上堂与钱二娘对峙。崔桃就把陶星辰留了下来,为他诊脉。脉象显示身体情况正常,没什么大碍。
崔桃问陶星辰可觉得那里不舒服,又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失声说不出来了。
陶星辰比划了两下,见崔桃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没明白他的意思,便有些着急了,眼泪随之落了下来,手拍着桌子急得要发狂 。
李远见状,就想起钱娘子说过这孩子发狂时会抓伤人的情况,忙要护着崔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