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清继续为韩琦斟第三杯, 见韩琦又要饮下, 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逝者已矣,节哀。”赵宗清收手后见韩琦不喝了,才举杯对着韩琦道, “但我当敬稚圭和崔七娘一杯,本为鹣鲽,因国而阴阳相隔,是朝廷对不起你们,大宋亏欠你们。”
韩琦看向赵宗清,见赵宗清将酒倒在地上之后,又斟了一杯,才自饮而尽。
“至今仍不敢相信,她已不在人世。世间难有这等奇女子,聪明,周全万事,尽忠职守。”
赵宗清话到这里,无奈地摇头叹可惜了。
对比之下的感慨,听起来尤为显得讽刺。那么尽忠职守的一个人,却没得好报,落得惨死的下场。
“其实这件事你心里是最不好受的,也最受委屈。外头那些人却完全不懂,甚至还骂你,话很难听。”
赵宗清伸手拍了拍韩琦的肩膀,劝他不要介怀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
偏巧赵宗清话音落了没多久,雅间外头就有人路过,说的正是辽国使团的案子,讥讽韩琦是‘杀妻得荣’、‘不是男人’。
赵宗清立刻喊了一声。
守在门外的随从马上驱人,将那些人都打发走了。
赵宗清看向韩琦:“别计较,那些愚民不明事理。”
韩琦轻笑一声,“他们说的倒也没错。一个男人,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人不是你杀的,她选择赴死却也不是你逼的。愚民自是愚钝,就怪错了地方,稚圭却是聪明人,岂能也把事错怪在自己身上?”赵宗清劝解道。
韩琦默默然垂眸,不作声。
“罢了,事情都过去了,能忘就忘了吧,便当她不存在,事情没发生过,是一场梦。今日咱们就好生吃饭!”赵宗清再度为韩琦斟酒。
韩琦看着眼前满桌子的菜,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崔桃,“发生过的事便是发生了,岂会不存在。愚人倒是可以自欺欺人,我却不能。”
韩琦将酒饮尽。
“你啊,吃亏在嘴上了,对外多解释几句,许就能好些。偏偏心里伤得很,却不让人知道。”赵宗清叹道。
韩琦瞧了赵宗清一眼,琢磨着他怕是早得知了他这几日的表现,才会有此论断。
“别光喝酒,吃点菜,不然对胃不好。我便是胃有毛病,吃了不少苦头。”赵宗清给韩琦夹了一块炙做鸡肉。
这道菜是崔桃来八仙楼最常点的一道菜,不止韩琦知道,整个八仙楼的厮波都清楚。
赵宗清特意夹了这道菜给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韩琦看着碟中的鸡肉,神色凝重,没有动筷子。
赵宗清瞧了韩琦一眼,不解问韩琦怎么不吃,然后才放下筷子,感慨韩琦如果心里过不去这关,那他们就一起分析这件事最终的问题出在哪儿。
韩琦看向赵宗清,倒是有些好奇他分析出的结论是什么。
赵宗清:“弱,因弱而受制于人,因弱而受制于他国。”
“丁点威胁便要臣之妻去舍命,从古至今只怕是独一份儿了,若说出去定然会被天下人所耻笑。不过他们却是知道这种事儿说出去丢人,所以保密令倒是下得干脆又利落。”
韩琦缓缓闭上眼睛,默了片刻之后,他自己给自己斟酒,连喝了数杯。很快他就面颊微红,显然有了醉意。
“稚圭年轻有为,才思出众。当初寒窗苦读,科考一举高中,想来心里必有一番抱负。遇到了事,恶醉强酒岂是解决之法?就此枉负了满腹才华?”赵宗清质问。
韩琦在赵宗清说话的时候,连续再喝了三杯酒,听完赵宗清的话后,他讥笑一声。因醉酒的缘故,情绪比之前放得开了些,都表现在脸上。
“天意如此,我能如何?我倒想一力担下所有,以命替她,可是不行!”韩琦连连自嘲,嗤笑数声。
赵宗清没说话,将自己的空酒盅送到韩琦跟前,示意他给自己满上。
韩琦依言斟满,专注看着赵宗清。
“我的遭遇其实与稚圭差不多,但我不想认命,什么命由天不由人的话,我从来不信。这不过是弱者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真正的强者何须忧虑这些?至少做到可以保住自己最心悦的女人的命!”
赵宗清说罢,在韩琦的注视下,他起筷夹了一块鸡腿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从古至今,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法则。人强,故可食这些畜生肉。你强,故可踩在别人的头顶作威作福。别让他人决定你 ,你来决定他人,自然一切顺心如意,能保住一切自己想要的人和物。”
在与赵宗清对视片刻之后,韩琦移开目光,看着眼前。
半晌之后,他举起酒盅要往嘴边送,再度被赵宗清拦下。
“别喝了,你已经醉了。酒该用来助兴,却不该被用来解愁。它解不了愁。酒醒了,你只会更头疼,愁上加愁。”
韩琦依言将酒盅放下。
“今日能与稚圭畅谈,实乃我的幸事。”赵宗清见时候不早了,便与韩琦道别,让他别耽误了回开封府当值。
门外的随从早已经备好了醒酒汤,特意端来给韩琦饮用。
韩琦喝完后,用帕子擦了下嘴角,踱步到门口,忽想起赵宗清之前的话。他突然转身,目光直直地落在赵宗清身上。
“刚刚说……跟我的遭遇差不多?”
“最怕两情相悦难成双,早已物是人非了,今若提她反倒是害了她,”赵宗清苦笑一声,“不提也罢。”
这一番话倒是容易引人遐思。
韩琦跟赵宗清拱手道别时,态度倒是不同于之前刚见赵宗清那般生疏了。大概彼此分享了秘密,便自然而然更近亲一步的缘故。
此后半月,赵宗清每日不是晌午便是傍晚,与韩琦约见,要么一同用饭,要么同游一处,或谈天或说地,想法总是容易想在一处,进而都能引发‘弱肉强食’的感悟。赵宗清也总会看似偶然地提及崔桃,感慨她的死令人惋惜,有多么不值。
时间越久,韩琦为之愤愤然想要变强的渴望便越强烈,以至于后来每次赵宗清提及崔桃的时候,他便会有一种怒恨从心中起,这种强烈的情绪令他心生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决绝之意。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有反心是迟早的事,因为是朝廷害得崔桃落得身死的结果,顺理成章生成的东西自然就是‘反朝廷’。
妙就妙在赵宗清一个‘反’字都没跟你提,你会自然地生出了这种想法,并为之态度决绝。
韩琦早有防备之心,却还是会或多或少受到影响,在与赵宗清长久接触下来之后,情绪方面的自控显然不如从前。虽说他的愤怒之源并不足以构成他有反心,但在赵宗清的引导下,他还是会或多或少心生出一点怨念。比如朝廷的确让人觉得无能,若中用一些,何至于令他如今与心悦之人分离如此之久,如此想来,更觉得特别无能。
当然,让韩琦最‘怨念’的还不是这些,是某些人舒服地躺在棺材里回了老家,不知日子过得太舒坦,还是家里的饭食太美味,居然足足半个月过去了,只给他写一封信。
这戏他不想演了。
在皇帝下令派命张尧佐权知开封府后不久,韩琦便收到了泉州来信。
随后不久,整个开封府的人都知道,韩琦在看过家信之后,脸色十分不好,便跟新任权知告假,欲回乡探亲。
在李远等开封府众人的目送下,韩琦骑马轻装出行。众人见他如此焦急,便更加确定韩琦家中确实有紧急情况了。
从南薰门离开后,韩琦带着张昌等人骑行至荒无人烟处,便命家丁换上自己的衣裳,以纱帽遮面,继续往泉州方向去。他则改道前往深州,当夜便抵达了安平。
崔桃晚饭的时候喝了点青梅酒,吃了三样美味的下酒菜:花炊鹌子、三脆羹和羊舌签,饭后还用了香药葡萄和白缠桃条。
吃得肚圆了,喝得微醺,揉着肚子便觉得发困,想睡,又觉得这么睡了,只怕肥肉都长在肚子上。她一边喝茶解腻,一边跟伺候自己的丫鬟美玉感慨,自己这样不行,该走走,实际上身体却没有动。
“七娘身材最玲珑不过,只这一顿偷懒倒不碍什么。”美玉怂恿崔桃想睡便睡。
“却不能这么想啊,每次都这么想,就懒了,懒了就成习惯了,便就胖起来了,改不回来了。”崔桃叹气,“这一天没事儿干,只能憋在家里吃,是既幸福又痛苦,我真的太不容易了。”
“七娘太辛苦了。”美玉连忙应和。
“我还是走走吧。”崔桃终于起身动起来,她蒙上面纱,就去屋后面走几步。
崔桃如今是假冒着崔家四房所养的外室,住在崔家别苑。崔桃的混账四叔是个出了名的伪君子,外表道貌岸然,实则暗地里风流好色至极,一直养着不少外室。不了解内情的人不清楚,但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晓得崔四郎什么德行。所以这般安排,反倒不扎眼,不容易引起人怀疑。
小院不大,四周高墙,内里只有美玉一名丫鬟,也是怕知情人多嘴杂,保守不住秘密。崔桃在这里住了月余,一直安稳无事。每天想吃什么也都有人满足,随她点菜,日子过得跟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还不用愁自己肥了会被宰,当然会愁自己胖了不好看,但总体来说日子简单幸福极了。
崔桃在后墙附近走了没两步,忽然听到铃铛声,五声连续响过之后,便停下了。
随后两声,又来一声,崔桃扬起眉毛,仰头寻找铃声方位。
“刚才好像听到有铃声?”美玉正在屋里收拾碗筷,闻声凑到窗边,警惕问道。
“没有,该是我拿木棍打墙的声音,你快收拾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不到一个时辰别回来。”崔桃摆摆手,焦急赶人道。
“这怎么行,夫人吩咐我一定要——”
“听我的!”崔桃立刻拉下脸来,瞪向美玉。
美玉马上乖乖应承,这就端着碗筷离开小院。比起老爷夫人,她还是更怕七娘,不知道为何,莫名觉得还是她更厉害些。
崔桃开心地在小院里徘徊了几圈,还是不见韩琦现身,就有点着急了,她正琢磨着要不要上房顶,站得高望得远,忽听身后有人敲窗。
回头便见韩琦着一身青袍,人站在窗内,正凝眸浅笑看着窗外的她。
月余未见,仍还是人俊美如玉,卓绝无双。
崔桃开心地翻过窗台,对着韩琦清隽的面容,正打算伸手摸一把,去占便宜的时候,韩琦忽然附身凑了过来。
他好似要亲她脸颊?崔桃本能地缩了下脖子,却听韩琦忽然对她耳边道了一声。
“胖了。”
第109章
崔桃伸出去的手, 随即就变成了拳头,竖起一根手指,指向门口方向。
“现在出门左拐, 你还能活命。”
“你早就要了我的命了。”
韩琦不仅没走,还抱起了崔桃,令她坐在了窗台上,人则依旧留在了他的怀里。
“别以为说句情话就能原谅你, 最不该说的就是女孩子胖。”
“胖怎么了?润若珍珠,丰泽姣丽, 自有其美。七娘什么样子, 我都喜欢。
倘若我只心悦七娘一成不变的外表,才该滚了。”
不止胖瘦, 生老病死,人有百态, 确实不该只喜欢一个人一成不变的模样。比如女人怀孕就难免变胖, 更不该因此就不喜欢。
话说得漂亮,有道理。
然而,一点不感动。
崔桃丧着脸问韩琦:“所以我真的胖了?”
她现在只关心她是不是真胖, 她每天都有去锻炼啊。
难道是美玉那丫头总夸她各种漂亮,鼓励她多吃多睡,她警惕性不够, 不知不觉被拉下水了?胖而不自知?
韩琦“嗯”一声应承,见崔桃越发不开心, 笑着轻捏一下她的脸蛋, “外表倒是没变,说你心胖了,竟不挂记你的未婚夫, 半月才来一封信。”
“你讨厌!”崔桃瞪一眼韩琦,又打了他一下。它一定是故意的,害她想了那么多,
“这才刚见面,先是让我走,又是讨厌我,还打我。我的美人果然是变心了?”
崔桃抿嘴笑,她知道韩琦应该是发现她介意胖不胖的问题,才特意夸称呼她美人儿。
“六郎这般的温润公子,不适合说这种话,听起来好像是个纨绔。”
“我从没限过自己一定要是温润公子。”反而倒是更想尽快有一日对你做尽纨绔事。
“六郎赶了一天的路吧?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好吃的来。”崔桃说着就要跳下窗台,却被韩琦一直抱着,动不得。
“憋了我这么多天,这就想跑?想得美。”
“啊——痒痒痒!别弄我!”崔桃怎么都没想到韩琦居然出其不意,突然挠她痒痒。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特别怕痒?崔桃灵活地要从韩琦臂下钻出逃离,却被韩琦转手擒住,再度被圈在了怀里。加之她真的怕痒,被弄得咯咯直笑,抵抗能力直线下降,便彻底逃不出去了。
“六郎听我解释!我天天都想着六郎的,做梦都是六郎,恨不得天天写十封信给六郎,不频繁送信是因为怕暴露呀。
我们可是好不容易设了这个局,就是要看看这件事的幕后之人到底还有谁,有什么更深的目的。”
崔桃随即问韩琦如今既然来找她,是不是都已经查清楚了。
“毫无痕迹。”
“什么?那个幕后之人居然还没现身?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崔桃惊讶问,难道幕后那厮是成神了不成?
“说你转移话题的能耐,毫无痕迹。”韩琦低眸,审视着崔桃。
这眼神儿崔桃熟悉,当初他堂审她,听见她喊冤时,就是用这种眼神看她。
“六郎——”崔桃拽着韩琦的衣袖,撒娇了。
韩琦对她伸手,似在要什么东西。
“干嘛?”崔桃不解。
“不是说一天想写十封信给我么,信呢?”
这狗男人还真能咬文嚼字,追根究底,斤斤计较,跟她细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