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枝愣了下,恼道:“七姐在说什么呢。”
“跟你介绍一下韩推官, ”崔桃拉了她一下手,“我看你特意多瞅他一眼, 难道不是看上了?”
“好看的人谁不爱多看两眼。”崔枝坦率道。
“我听说他还没成婚, 倒可以托人说亲试试, 以你的身份正配他。”崔桃继续道。
“谁说好看我就要嫁了?冬天的梅、春天的桃、夏天的荷、秋天的菊……我都爱看,难道我也要嫁给它们不成?”
崔枝轻拍一下崔桃的手,叫她别瞎说,又再次打量崔桃一翻。
“你倒是真的失忆了,不然绝不会跟我说出这等话来。”
崔桃眨眨眼,等着崔枝给她解惑。
“我早跟你说过,我想剪头做姑子去,奈何我娘身子不好,我才舍不下。”
崔桃惊讶地掩嘴,“你姿容上佳,瞧着性子也活泼,居然看破红尘,要去做尼姑?若你不介怀,可否再告诉我一遍,这是出于何故啊?””
“还能出于什么缘故,不想再遇我爹那样的人,不想像我娘那般活着受罪。”
崔枝叹口气,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泪,哑着嗓子跟崔桃继续解释。
“七姐当初其实跟我有差不多的想法,但七姐比我厉害,能抛下那些有的没的,坚持离开。这两年我有时候想起七姐,还不禁艳羡呢,终不必再被这规矩那规矩束着,一个人潇潇洒洒,游侠四方。却没想到你竟落得如今境地,怎会在开封府坐牢?还险些被斩刑处置?这到底怎么回事?”
崔桃摇头,无奈地指着自己的脑袋,表示她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么说,我当年是为了闯荡江湖,才离家出走?”
崔枝点头,“你当年便是跟我这样讲的,你还不想嫁给你二表兄,偏三叔不肯让步,非要议定那门亲事。”
“那我当初可真糊涂,二表兄一表人才,出身又好,且还是亲上做亲,为何要嫌弃?”崔桃问。
“我也这样想,可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二表兄有怪癖,嫁了他不如去死。”崔枝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压低音量,看了看左右,生怕别外人听见。
“怪癖?什么怪癖?”崔桃也赶紧配合,悄悄地问。
崔枝摇头,“你没告诉过我,不过一看你提起他便害怕厌恶的样子,想来是不一般的怪癖,应该挺吓人的。或许比我爹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桃接着就从崔枝的口中了解到,崔枝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四叔,是一位极为浪荡好色之徒。但碍于家规森严,他对外倒是道貌岸然,是个正人君子样儿,私下里却置办了一个宅院,里面什么样的女人都养。
据说是老太太生怕他在外乱来,败坏名声,才悄悄地做出了这样的让步。因那院子里的女人都身份低微,但凡有孕,都不能留下,听说前前后后打了不下十胎了。当然这些都是保密的,是崔枝有一日不小心偷听而来。
崔桃听说崔枝有个种马爹爹,倒是不奇怪何崔枝为何会有不想嫁人的想法了。
俩人这样闲聊,便渐渐熟悉,摒除了生疏感,状态更为放松了。
崔桃这时才问崔枝,她离家出走的具体经过。
“从三叔提出要给七姐和吕二郎结亲开始,七姐便惶惶不可终日。之前你便向往过闯荡江湖,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后来便做决定告诉我,你打算离家出走去闯江湖。
我劝过你,但你向来外表瞧着温柔乖巧,实则性子倔得很,任凭我磨破了嘴皮子你也不听,终归是好姐妹,我能如何,便只得答应你,助你一臂之力了。”
崔枝接着接着讲述了她们在苍岩山踏青的经过。
“我们提前备好了攒下的金银钱财,等到了清福寺,就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办法,你以更衣为借口,打晕俩随行的丫鬟,伪装成被劫持的样子,然后跳窗逃跑。
我则故意去拜佛,等段时间再去找你,再告诉大家你失踪的消息。不过我们终究想简单了,他们查出七姐带了钱出门,便猜测七姐不是被劫持,而是故意离家出走。我也因此被家里的大人们审问好多次,但我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透漏。”
“还有么?”
崔枝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了,又问崔桃还想知道什么。
“那我是否提前安排好了车马,在苍岩山下面接应我?”
崔枝不确定道:“可能有吧,你当时没告诉我。”
“那你问了么?”崔桃紧盯着崔枝的眼睛。
崔枝怔了下,在跟崔桃四目相对的过程中,微微摇了下头。她欲再解释一下,却见崔桃笑起来,感慨当时的她真是个执拗的糊涂虫。
崔枝便跟着笑了笑。
崔桃又问崔枝:“在那之前,你去过几次苍岩山?”
“基本上每年都去,我们姊妹一年到头也就那么点儿出门的机会了,哪能不去呢。”
崔桃一开始从吕公孺口中听到叙述的时候,就料定崔九娘知情。因为她带着大量金银出门,特别是随身携带,是不可能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除非有人故意帮她隐瞒。
刚刚崔枝一见到她,就坦白她知情的情况,崔桃还以为是自己之前误会她了。但经过刚才一番聊天,崔桃还是发现有三处疑点:
一、她查过安平地界的地图,苍岩山位处郊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名女子若带着不少钱财首饰想从那里离开,必要有马车接应才行。
崔枝去过苍岩山很多次,必然该了解苍岩山的位置情况。既说为了姐妹,帮忙出谋划策,竟然一点都不考虑到马车接应的问题,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实属奇怪。
二、她一个弱女子说要去闯江湖便闯江湖了?江湖在哪儿可知道?若没个人助力,帮忙指引一下,她眼前只是一片茫然,何来什么志向去闯江湖?崔家是名门,闺中女儿不可能随便接触到江湖人,除非有内部人引荐。这个离家理由存疑,有待进一步彻查清楚。
三、吕公弼有怪癖。瞧吕公弼如今对她一副‘你就是负心女活该死’的态度,太过理直气壮,显然不像是他有错不占理的样子。当然,也不排除他就是自私的情况。但这一条真假与否,一会儿就可以试试了。
崔桃心中思虑得飞快,但面上半点不显,不忘笑着点头应和崔枝,又语重心长地嘱咐崔枝,还是以她为前车之鉴,谨慎考虑婚事的问题。
“做姑子可没你想的那样自在,一如我当初闯江湖,大概觉得会多么恣意不羁吧。可你瞧瞧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好?”
崔枝立刻点头应和,“七姐说得有理,我会好生想想。”
崔桃随之又加了疑点四。这崔枝想出家做尼姑的决心三年前就有,若真如她所言受原生家庭影响比较深,岂能别人随便劝一句她就能听得?可瞧她刚才应得干脆,一点反感或异常的表情都没有。八成她想做尼姑的说法只是个幌子而已,至于这其中的缘故,也归于待查。
“对了,我瞧七姐如今这般,倒不太像是坐牢的囚犯。可是吕相公跟开封府打了招呼,令他们优待于你?”
崔枝跟吕公孺并不太熟,毕竟男女有别,吕公孺也没跟她说太多,所以她只能直接跟崔桃打听了。
崔桃摇了摇头,只是单纯否认,并未特别说明。她还不太想让崔枝现在知道她有多少能耐。
“前些日子三叔从汴京回家,好一顿撒火,说你在开封府坐牢上瘾了,竟不肯随他回来,骂你丢尽了崔家的脸,还说要跟你断绝父女关系。后来还是三婶怒了,让三叔要么拿刀杀了她,要么跟她和离,否则不许再提,三叔才就此作罢了。”
听崔枝提及自己的母亲,崔桃愧歉地垂下眼眸,“当初是我任性,对不起他们。”
不管当初出于什么原因,她都让家里人伤心了。
时隔三年,最难熬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在没弄清事实真相前,在没能以无罪之身离开开封府之前,崔桃不便回到崔家。因为这样做,不仅会让关心她的人蒙羞,再次受到刺激;同时她自身也很难保,族里的长老们一立规矩讲家法,她无从应对,因为私刑远比公刑可怕得多,父杀子不犯法。
所以崔桃没选择去见母亲,只是让吕公孺捎了一句让她安心的话给她。只愿母亲会理解她,可以挺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崔桃还欲再问崔枝几句,‘当’的一声,门突然被踹开了。
一阵风扫进来,掺杂着淡淡的兰香。
吕公弼着一袭青衣,直冲进屋,冷飕飕的目光立刻扫过崔桃和崔枝。
崔枝吓得站起身,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礼貌地喊了声:“宝臣表兄。”
崔桃则拿起桌上的荷叶糕送嘴里咬一口,刚刚跟崔枝聊天的时候,她便闻到这荷叶糕散着清甜的香味儿有点忍不住。
吕公弼目光长久地停滞在崔桃身上,还有她那张吃个不停的嘴上。
屋里的气压很明显因吕公弼而压低,崔枝有点怕,忙去揪崔桃的衣袖,让她别吃了。再吃,只怕她二表兄会放冷箭把她们俩都弄死。
崔桃岿然不动,犹如举着一颗宝石一般,呵护着手里的荷叶糕,
“糯米、蜜枣、莲子、芡实、山药、核桃、白扁豆、葡萄干,蒸熟后用糖和玫瑰酱拌匀,再均匀分几份儿,用焯过水的新鲜荷叶里包好,上锅蒸,只需须臾的工夫,玫瑰酱香和荷叶清香便会随着糖的融化,美妙融合地在一起,如此便有了这等清甜美味的荷叶糕。”
“崔桃品评完,便把手里托着的那块荷叶糕整个送进嘴里,吃得一脸高兴。
吕公弼气得无以复加,直接喊了崔桃的大名。
“有美味在此,为何不去吃它,偏要跟我这个‘在你眼里就是下贱囚犯该死’的人生气?”崔桃猛然抬眸,对上吕公弼的眼睛。
吕公弼嗤笑,眼里仿佛有万年不化的寒冰,“跟你生气?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你诓稚卿为你跑腿,假借我母亲的名义把崔九娘请来见面,哪一桩不跟我吕家有关?真想不到你做了囚犯,竟也难安分守己。”
“那是,本性如此。毕竟当初为了不跟如此才貌双全的二表兄成亲,我都敢离家出走。这会儿坐牢了,都破罐子破摔了,还怕什么?”崔桃脸皮厚地应承。
吕公弼双眸迸射的冷光狠狠地扎在崔桃的身上,他随即重吸一口气,把双手背在了身后。
如果崔桃没猜错的话,此刻他的手应该正紧握着拳,恨不得想打死她。
身侧的崔枝身子已经开始哆嗦了。吕公弼这般气势冷厉的人,于一般人来说,的确扛不住。但不巧了,她不是一般人。
这哥们就是使出‘持久冻力,冷酷到底’级别的制冷技术,对崔桃而言也是屁用没有。
崔桃不惧威胁的淡定反应,令盛怒之下的吕公弼,竟颇有几分无力之感。特别是她刚才说话的话,像魔咒一样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片刻工夫,吕公弼的唇色竟有几分变白了。
这时韩琦、吕公孺等人都因听到动静,急忙赶了过来。
吕公孺一见自家二哥来了,怕得赶紧悄悄撤退,想就此跑了。
“给我站住!”
吕公孺立刻绷直身子,不敢乱动了,然后讪笑着对吕公弼解释,他只是在配合开封府办案。
“作为大宋的臣子,府衙要求我配合办案,我自然该配合的,对不对韩推官?”吕公孺立刻倒戈立场,把责任往韩琦身上推。
韩琦‘嗯’的应承一声,不想吕公孺因此难做。
吕公弼犀利的目光便移到韩琦身上,韩琦温笑如故,成了屋子里第二个不惧于吕公弼气势的人。
这厢吕公弼对韩琦的问责之言还未出口,那厢崔桃突然发话了。
“我已经不知道我当年到底因为什么缘故离家,但事实如果真如九娘所言那般,我跟你说声抱歉。虽然你我并未定亲,我从没耽误过你什么。”
崔桃这一番假大度的话,不仅把崔枝给卖了,让人好奇她到底说过什么;还顺便讥讽了吕公弼的愤怒行为有点反应过激。
屋内霎时间全安静了,大家都在细品崔桃的话。
韩琦笑意直接加深,目光落在崔枝身上。
吕公弼早就盯着崔枝看了。
崔枝焦急地跺脚,打眼色给崔桃,埋怨她怎么把她给卖了。
“原话是我说的,她不过是转述给我听,跟她没关系。以前我可能不懂事又或胆小,话没说明白就走了,现在便把话跟二表兄说明白。大家清清楚楚,免得再有误会,再有怨念,非盼着对方死。”
崔桃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用特别受伤和失望的眼神看一眼吕公弼,便端起桌上的荷叶糕走到韩琦跟前,表示他们可以离开了。
几人出了八仙楼,谁都没骑马,各自牵着各自马在御街上走着。
起初谁都没说话,后来走在后头的王钊和李远就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好在还有崔九娘惦记她,家里总算有个可以的亲戚。”李远挺为崔桃忿不平,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音量没控制住,稍大了些。
前头的韩琦听到了,崔桃自然也听到了。
“可是如此?”韩琦问崔桃。
崔桃便把她之前跟崔枝单独说过的那些话都转述给韩琦,问韩琦觉得如何。她很想知道是否是自己主观臆断了,以韩琦这样的旁观者角度来看,不知崔枝是否还有问题。
韩琦薄唇微微抿起:“你倒是可怜。”
“我可怜,你笑什么?”答案在意料之中,崔桃却不满韩琦的态度。
“这么可怜,还不忘捧着吃食出来,可见你自有知足的地方,这就很好了。”韩琦收回看向崔桃的目光,目视着前方,“何必求全,求全伤人伤己。”
崔桃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没有什么事是完美的,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憾。一味地求全,去追求完美,不仅会让自己疲惫不堪,也可能会让别人觉得很累。
“行吧,我有好吃的就行了。”崔桃拿起一块荷叶糕塞嘴里,接着又塞了一块,鼓起的两腮像极了吃东西的松鼠。
韩琦见她此般,又轻笑一声。
日落余晖映照在几人身上,把每个人和每匹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
八仙楼,三号雅间内。
吕公弼负手站在崔枝面前,吕公孺则远远地靠着窗边站着,静默瞧着俩人,不敢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