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却不是那么有胃口,咬了两口饽饽就放下了。刚刚画师给她绘制的画像,与她本人非常像。毕竟她本身长相就不丑,甚至有点惹眼。倘若张贴出去,势必会引起注意。韩琦所言不假,时间不会太久。
在‘徐州崔桃’的情况没查清楚之前,崔桃还有五成信心相信原本的自己是个好人,可是现在她把不准了,连一成都没有。
崔桃拿起一根筷子,闭眼什么都不想,在泥地面上随手画了许多条线,每数八条除去,只留余数。
刚好余下了两条,此为‘远天愁雁’,毫无气运可言,局势混乱多变,诸事不顺。倘若审慎处事,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这两根线刚好都指向东方。
她拿起剩下的荠菜饽饽,都吃干净。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她必须吃饱吃好,保存体力,加强锻炼。
傍晚的时候,崔桃靠着东墙边儿扎马步,忽然隐约听见墙里有动静,随即这声音没有了,好像人走了。崔桃赶紧走到窗边,把耳朵凑到窗缝那里听,这下听清楚了。
“这可怎么办?张稳婆病得起不了床,韩推官那边还催咱们赶紧将女尸情况验明。”
“那能怎么办,只能等明日好生去解释了。”
“唉,第三具了,死得可真惨啊!”
隔壁院子的俩衙役说完话,就匆匆去了。
崔桃嗅了两下,随即把鼻子对着窗缝使劲儿地再吸一下,无声地笑了,抬手便敲了敲窗户,“大人,我会验尸!”
正站在窗外的韩琦:“……”
第12章
今日在放值前,李才突然找到了韩琦,跟韩琦细致回禀了崔桃近日在新牢房之内的怪状,觉得她有越狱之嫌。
本来这种事儿只需要吩咐人手,加强戒备就行,韩琦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踱步至这里,打算亲自看看。大概是崔桃此人太过聪明诡谲,让人琢磨不透,他担心别人会有所遗漏。
谁知他刚来到窗边,打算听一听崔桃搞出来的‘怪动静’是什么,屋子里的人便有所察觉,敲窗喊他了。
一般人如果喊‘大人’,韩琦不可能觉得对方在叫自己。但崔桃不一样,她似乎有这种怪癖,一到着急的时候就容易喊他‘大人’。
“大人,我闻到味儿了哦~”
窗户里的人见他许久不应,又喊了一声。
闻到味儿?难怪她隔窗就能发现自己。
韩琦抬起胳膊,闻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
“臭了!”
韩琦:“……”
“天气这么热,尸体会加速腐烂。而腐烂过度的尸体,可不利于尸检哟,会很容易错失掉案件的重要线索。”崔桃没得到回应,继续游说道。
“你还懂验尸?”韩琦望着窗户的方向,目光却没有焦距。屋子里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他不知崔桃的身影具体在哪儿。
“当然会,而且我保证比张稳婆更厉害。”崔桃话语里的自信劲儿是自然而然地流露,让人几乎无法质疑。再说这种牛皮可不是随便能吹的,尸房就在隔壁院儿,立马会见真章。
这崔桃原本懂得就多,如今若还懂得验尸,只说她是一个小小的细作,未免小瞧了她。莫非她还有别的身份?
韩琦犹疑之际,崔桃又在屋里说话了。
“是不是在担心我一个囚犯验尸会不得人信服?可有人验总比没人好啊,再说这勘验女尸的活儿本就是下等活计,有许多戴罪之身的女眷专门做这个。我现在虽有嫌疑在身,可也没定罪不是,即便勘验一下,也是能说过去的。”
既然‘罪名’快掩盖不住了,那又何必刻意掩盖才华,她尚且还有一条‘将功赎罪’的路可走。只要她足够优秀,展现出非人之才。只要过去的她不曾犯下十恶不赦的罪名,还是极有可能在这名臣遍地的天圣年间,寻一位贵人因惜才而庇佑她。
韩琦虽不是最佳人选,但目前是唯一的人选,所以只能勉强先从他来了。
打开新思路的崔桃,觉得自己的前途隐隐约约有点光明了。
崔桃等了半晌没听到韩琦的回应,生怕自己这一次展现才华的机会失掉了,不甘心地欲继续游说韩琦。
这时突然传来开门锁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李才提着灯笼进屋,瞬间将丈余见方的小屋照得通亮。
韩琦着一身月牙白袍立于门外,衣衫纤尘不染,灯火映照着他整个人散发着柔光,犹若神君临世,高高疏朗,邈然不可攀。
唉,同样是有貌有才,人家在舒服地当官,她却在难受地坐牢。老天爷要是公平,她跟韩琦姓!
崔桃随后跟着韩琦来到了隔壁院子。
因为勘验的是女尸,韩琦和其它男性衙役都需得回避。崔桃问李才要了软布、针线和剪刀,便一个人提着灯笼进了尸房。
崔桃进屋后将油灯点亮,环顾尸房的环境,宽敞且阴森,现下正停放着八具尸身,都是近期涉案死亡人员。验尸的工具都摆放在临窗的一张桌案上,干净整齐,看来张稳婆平时没少收拾。
崔桃就将软布铺在桌上,再把手按在上面,用毛笔按照轮廓大概画一下,然后裁剪成两块,飞快地缝制成一双简单的手套,套在了手上。
需要崔桃勘验的女尸正是靠近门口的这一具,尸体身上还卷着草席,并看不太清里头的情况,只瞧见起散乱出来的头发上黏着大量的血迹,头部有明显的重伤。
崔桃慢慢地打开草席,将四盏油灯靠近尸体摆放,以便于可以清晰地照亮整具尸体的情况。
纵然见多识广的崔桃,在看到这具尸体的情况的时候,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女尸未着一缕,身体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不仅多处地方遭到殴打,呈青紫状,上半身的刀伤足足有二十八处,几乎被扎成了马蜂窝,这些伤口出血量小,无明显的生活反应,皆系为死后造成。
随后检查了死者头部的伤口情况,这处为生前伤,在后丘脑处,伤口成凹陷状,最长处有三寸,出血量较大,应该为致命伤。
崔桃在伤口干涸的血块处找到了一块绿豆大小的碎石渣,洗掉上面沾染的血迹,可见=碎石渣色偏碧绿,且具有光泽。
死者双手皆有防御伤,指甲里有褐色泥土,其中左手食指指甲里还混着一小块褐黄色的东西,很柔软,卷缩状态,比绿豆还小,崔桃想试着用竹镊子铺展开,奈何块太小,太软烂,一戳就烂掉了。可惜没有现代工具能够分析它的成份,精准判断它为何物。
崔桃还发现从死者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甲里拨弄下来的泥土,颜色和其它指甲里的有点不太一样。崔桃便将这部分泥土单独转移到白纸上包好。
一般而言,女性受害者裸死,有很大地可能遭受过性侵……
崔桃将最后一步检查完之后,点燃了一把艾草,驱散尸房内异味。
整个过程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崔桃出来的时候,韩琦正负手望着院中的梧桐树,也不知那梧桐树上真有凤凰还是什么,让他看的那么认真。
“大人……咳,韩推官,验完了。”崔桃将她写好的尸单呈给了韩琦。
韩琦回头先看了一眼崔桃,然后目光才定格在尸单上。
好一手清隽的小楷!
韩琦将尸单接了过来,览阅过上面的内容之后,微蹙眉。
“韩推官哪里有疑惑?民妇可以为您解惑。”崔桃眼睛明亮地望着韩琦,非常具有服务精神。
韩琦大概了解女尸的外伤情况,对于她身中二十八刀的死后伤倒无疑问。他只是奇怪,崔桃如何判断出凶手在死后对被害者实施过奸污暴行,而非生前。
“这也能验出?”有些词韩琦不便于对崔桃说出口,便指了下纸上的内容。
“死者双手和双臂都有防御伤,说明死者在生前曾强烈地反抗过。但在她的腿内侧等处却并没有留下反抗形成的擦伤,撕裂伤也系为死后伤。”
崔桃解释完了,忽然想起什么,问韩琦:“死者的身份确认了么?”
“浚仪县农户之女,早饭后去河边洗完衣裳,便去附近的山里采野菜,就此失踪。尸体在今日傍晚离村十里的官道边发现。”
“从尸斑和尸僵的情况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一天之前了。也便是说,她失踪不久之后就遇害了。死者生前刚洗完衣服,双手的指甲一定是干净的,没有沾血,那凶手的身上很可能会有死者的抓伤!”
韩琦纵然聪明,但他不懂尸检,对于崔桃所言颇有几分疑惑。
崔桃去拿了那包指甲泥出来,用干净的毛笔蘸了一点点清水,然后润湿纸包里的泥土,用竹签拨弄几下,便可见泥土下面的白纸被渐渐染成了红色。
“死者的双手虽脏,却并没有沾染上血迹,那她指甲里的血便极可能是在生前抓伤凶手时所沾染。平常人穿衣服只会露头、脖颈和双手,如果造成抓伤,很大可能在这三处地方,会非常显眼。”
这的确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韩琦不禁赞许地打量了一眼崔桃。从她验尸的速度和熟练精细程度来看,很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手,其能耐的确不输于张稳婆。可张稳婆已经年近四十了,而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从哪儿找来那么多尸体给她丰富经验?
崔桃看得出来,韩琦又在因为她表现出的能耐而加深对她的怀疑。
倒也不怕,因为开封府的人说话办事都讲证据,只要没证据证明她有妖,韩琦就算再怀疑,也不会耐她如何。
她现在就是要找机会展现各种才华,这样才有可能享受‘特殊人才’的特殊礼遇,规避再遭受狗头铡伺候的风险。
“韩推官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会这么多?”崔桃见韩琦默然,继续道,“我也好奇大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能高中榜眼?多少读书人读了一辈子,胡子都花白了,还没能中个举人呢。”
崔桃此言,倒是多好减轻了韩琦对她的疑虑。这世上确有一些领悟高超绝伦之人,能耐天生比一般人厉害,或许崔桃就是这类特别的人。若真如此,她倒是个人才。其实都不必用‘若’来假设,以目前她的表现来看,可以确定她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次日,鬼槐寨被顺利清剿的消息传回开封府,此次剿匪共计擒拿匪徒八十余人,缴获钱粮竟逾万数。
这鬼槐寨多年来,一直隐匿于深山之中神出鬼没,附近的百姓们以及过往商贾深受其扰,如今闻得消息大家皆高兴地拍手称快,称赞朝廷厉害。
韩琦因此也算立功,有了第一个政绩。包拯这一日在朝堂上也得到了赞许。
这日包拯归来后,从韩琦口中听闻这崔桃还有验尸的能耐,也不禁感叹她是个人才。
“开封府有何人才竟能让你们二人叹服,也带来给我瞧瞧。”话音落了,一位身着玄袍的清朗男子走了进来。其身后跟着两名素衣随从,皆谦卑俯首,走路静悄悄地,不敢多出一点声响。
包拯和韩琦一见他,连忙起身行礼,齐喊:“陛下!”
第13章
包拯随即向赵祯解释,此‘人才’非一般常人,而是狱中一名女囚。
赵祯听闻这女囚的能耐,倒越发好奇起来,仍欲见一见她。旁侧的内侍则马上提醒赵祯,此事不宜。
“女囚身份下贱,乃污泥浊水,何以配见天颜?”
赵祯本欲反驳,又听内侍小声提醒,此事若被太后或御史知晓,少不得会惹来争议。赵祯只得作罢了,对韩琦道:“韩卿随我去。”
韩琦自见赵祯便服打扮,便知他此来意图。之后随赵祯去东大街闲转,听他讲了近日烦恼,言语中多有抱怨,说要寻些乐趣来解愁。
“消变之法,惟修德以禳之。官家每每遇挫便纵情遂欲,何以治国安天下?”
赵祯见韩琦声冷色厉,叹气摇头:“便知跟你说这些,不会得好脸色。韩卿便没有想纵情的时候?”
“有。”
赵祯笑起来,大有‘你看你也免不了俗’的意思。
“臣若犯错,危及尺寸之地。官家犯错,举国动荡。”
韩琦随后的一句话,令赵祯的笑声戛然而止。
韩琦那话转换为直白的意思表述就是:“咱俩没可比性,我可以逍遥,但你不行。你是皇帝,就该克己慎独,否则举国动荡,百姓遭殃,你就是昏君!”
赵祯做皇帝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当万人之上的皇帝好像还挺倒霉?
“稚圭啊,你这张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赵祯缓吸口气,决计不跟韩琦一般计较。因为计较了,他定然又会说一堆大道理劝谏自己。难得出来一回,他想顺心点。
赵祯扭头往街边张望,刚好瞧见小巷子里有几名顽童,正嘻嘻哈哈地拿着树枝互相追打,不禁羡慕起这些孩子们的无忧无虑来。他孩童时从不曾这般过,总是在太后的教导下不停地习字背书,有时连觉都睡不饱,更不要说玩儿了。
赵祯便走进巷子里,笑看着这些孩子们玩耍。只愿他治理的天下,孩子都可这般无忧。
韩琦跟了过来,听赵祯感慨,附和道:“定会如此。”
“我是大将军,你们是贼。本大将军拿着大刀骑马来了,哒哒哒……”一名六七岁的男童举起手中木棍,另一手作出扯缰绳的样子,朝着小伙伴们的方向飞过奔,他边跑还边模拟马蹄的声音。
其余的四五孩子一听,啊啊叫着逃跑,不欲让他追到。男童一路猛追,逼得其中一个孩子急忙忙爬到巷子里一个稻草垛上,‘大将军’男童就跟着往上爬要去拿他。突然,草垛摇晃,有倾倒之势,俩孩子都吓得大叫。
赵祯见状忙喊小心,身边随行的侍卫们立刻飞奔而去,及时地将俩孩子抱了下来。草垛随后便轰然倒塌,灰尘草屑四起。
这里荡起的灰尘太多,内侍忙劝赵祯离开。
赵祯应承,转身之际,忽听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声音十分刺耳。正纳闷这草垛已经塌了,也没伤到孩子,怎生突然又怕了?
他回首之际,这才惊讶地发现,在草垛倒塌后的地方,有一具血肉模糊的赤身女尸,披头散发地垂着脑袋靠在墙边,其头顶和身上挂着不少稻草,略有遮掩的效果,加之才刚尘土较多,故一时才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