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着剑越过苦生,如今动作比原来快许多,苦生反手去拉也没能拉住,眼睁睁瞧着她拿着诛邪剑从井口爬了进去。
“可恶!我不是与你说过不可冲动!”苦生站得离井口远远的,大喊。
罗玉静的声音从井里传来:“我没冲动,我之前不也这么做过,我又不怕厉鬼。”
“今时不同往日,给我回来!”苦生抓着头发,实在想发脾气。
见罗玉静不回答,苦生往前走两步,又喊:“你先上来!”
井中突然有了声响,剑划过石头、有人踩过浅浅的水、符燃烧以及厉鬼的尖啸……苦生皱眉分辨,还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然而望着那大石垒起的井口,双眼中如同翻涌着氤氲的水墨,如何都无法再往前。
突然,罗玉静从井口冒出来,拿着诛邪剑趴在井口。
“好了,解决了。”她说着,露出另一只满是鲜血的手。
她走到苦生面前,先把耳朵堵上,说:“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堵着耳朵听着。”
苦生伸手捏着她的胳膊看。她手上的鲜血来自手臂上的抓痕,这是厉鬼留下的痕迹。
“这只厉鬼好像很厉害,都能抓伤我,我从前和其他厉鬼打架都不会受伤。”罗玉静奇怪。
苦生从箱子里摸出符咒,贴在她的伤口上:“怨气越重的厉鬼越是厉害,从前你身上怨气不比一般厉鬼少,自然不惧,但如今你的怨气正在消散,所以厉鬼也能伤你。若没有诛邪剑,今日你不只要受这一点伤!”
却见罗玉静愣愣地看他,说:“怨气消散……代表我在慢慢好转是吗?”
苦生又将一张符咒贴在她手臂上,怒道:“我是让你谨记此事,不可再冲动大意!”
罗玉静有没有记住此事不好说,她们找了个地方清理伤口,稍作休息,罗玉静在擦完自己手上的血渍时,还没忘记拿着湿帕子走到苦生面前,好似清理花瓶一般作势要擦。
她近来实在难缠,苦生深深觉得不能再纵容她。
他按住罗玉静的手,说道:“日后未得我许可,不能再跳井杀厉鬼。也不可再经常这般用水擦拭我。”
“井的问题先不说,你不让我擦你,”罗玉静捏着湿布问道:“难道,你和那种贵重的、会散发香味的木头一样,不能用水擦吗?”
苦生:“……你便当如此吧。”
罗玉静想到,有些贵重的木头,不能用水擦,保养的话,好像是需要包浆?
所以……需要盘他?
第210章 16 香香
种了棵枣树的简陋农舍内, 面色黝黑的农妇满脸感激,口中不住道谢:“多谢大仙!多谢大仙!如果不是大仙,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罗玉静被她送出门,又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道:“贴在家门吧, 出入平安。”
她提着一篮子米面粮食, 在村子附近一棵树下找到了等候她的苦生, 招呼道:“解决了, 走吧。”
从学会画符咒后,罗玉静便开始试着主动去帮人家驱邪杀鬼, 赚一些饭钱——先前这事都是苦生在做,如今罗玉静自己顶替上来,自己为自己赚吃喝,苦生又变成从前那样,只诛杀厉鬼僵尸。
替人消灾, 有些人家中富裕些,会给一些钱财作为报酬, 但更多人家穷苦, 只用一篮子食物或者一只鸡来当做报酬, 罗玉静也无所谓,撞上了就去看看。
今日这一家,就是家里男人去山上打猎撞上邪祟附身, 在家里发疯伤人, 罗玉静用符烧掉了那只邪祟,使人恢复神智。
出门时见那女人被发疯的丈夫打的眼眶发青, 神情萎靡,又顺手给了她一道符安神。
罗玉静也不是很懂,为什么所有人连她名字也不问, 见她就叫她大仙,有些还私自加上白字,喊她白大仙。
只是打一回交道,她懒得反驳,干脆认下。
苦生说她的怨气在慢慢消散,罗玉静也觉得自己在好转,只是,和从前相比,她终究是变了很多。
对陌生人,她漠视警惕,尤其是成年男人,但凡对她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都会招致她的厌恶与远离。
对年纪小的女孩,尤其是姐妹,她的态度最温柔。
他们在镇上买些必需品,看见街边有人挑着担子在卖柿子,旁边一对小姐妹在吃柿子,姐姐吃一口,再给妹妹吃一口,两个孩子吃的嘴边一圈黄。罗玉静那张不怎么快活的脸,见到这很寻常的一幕,自然而然变得柔和下来。
若是去驱邪,人家家中有姐妹,她也会难得多说几句,或是给两个孩子糖吃。
苦生有时看着,觉得她所有的柔软,似乎都寄托在了“姐妹”这一个词上。
“又到秋天了。”罗玉静瞧着头顶飘下的黄叶,忽然说道。
“上一个秋天,我刚来到这里。”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候浑浑噩噩,被苦生背在身后,他在山里摘的柿子又苦又涩,抛到她怀里让她吃。她当时可真是没有心思动弹,否则就把那柿子砸他头上。
从夏日走到秋日,她都没有察觉,突然间看见树上有橙黄的柿子,才恍然想起,已经过去一年了。
她跟着苦生到处走,每天都在路上,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想什么事,于是日子也像这条长长的路,一刻不停地被她抛在身后。蓦然回首看去,崎岖难行的路,已经被她踩在脚下,走出去很远。
罗玉静忽然喜欢上秋日。因为这着实是个舒服的季节,她不会动不动出汗,也不需要想着怎么清理苦生。
走在路上,食物也多了起来,若是遇不到人家,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了,在山野间就能找到充饥的食物。
“存粮又吃完了。”罗玉静坐在山间石头上,掏掏空了的粮食袋,喊苦生,“香香,你帮我在山里找点吃的吧。”
听到她喊香香,苦生又露出那种十分苦闷的表情。
对这个称呼,他拒绝过很多次,喊上一千次可恶,但并没有什么用,罗玉静就是要这么喊他。
原因自然是夏天的时候,苦生几次三番拒绝洗澡,罗玉静开始想叫他“臭”,但人家天赋异禀,天生带着骨香,不好无视事实,只好将“臭”变成“香”,反正效果是一样的。
苦生最开始还想发脾气,罗玉静对他说:“苦生听上去就很苦,叫香香难道不是更适合你吗?”
“人的名字很重要,苦生苦生叫多了,感觉人生都苦了,但是叫香香的话,你以后的日子肯定一路芬芳,知道吗?”
——她不知道哪来的歪门邪道之说,还格外固执,搞得苦生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想挖苦自己才叫这个名字,还是真的想给他换个好兆头。
总之不管哪个,叫了一夏天,如今苦生都已经不再反驳了,随她去。好在她也不会经常唤他。
“香香,下次你要往山里走好几天的话,提前跟我说,我也好多准备点粮食,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断粮。”罗玉静说。
苦生堵住耳朵,往密林里钻进去。
他走了,诛邪剑留在罗玉静身边。夜晚的山林里并不安全,有许多山妖、木魅、山鬼、山魈等。篝火的光亮下,旁边大石草木的影子都在不正常地跳动,罗玉静无视这些窸窸窣窣窥伺的影子,自顾自烧火等吃。
苦生好一阵没回来,附近的影子蠢蠢欲动,爬到罗玉静裙边,还要往她身上爬去。这种山中精怪厉害些的会食人魂魄然后化出人形,弱一些的也能迷惑人心智,使人发疯。
罗玉静伸手一招,将不远处靠在大石上的诛邪剑召到手中,顺手往脚边一插。诛邪剑自带克制鬼怪的能力,对付这种东西不在话下。
“吱呀——”一声细细尖叫,爬在她裙子上的黑影蜷缩成一团。
剑尖抬起,从土里拔出来一块扭动的树根状东西,罗玉静面无表情看它挣扎,顺手放进火堆里烧掉。
苦生提着找到的食物回来,一见她在烤这东西,惊道:“你饿成这样,山妖也要吃!”
她脑子坏了才吃这东西。罗玉静一张嘴说:“是啊,你再回来晚一点,我饿极了就把它吃了。”
苦生露出个纠结的神情,将食物递给她,催促道:“你快做些吃的,不要耽搁。”
罗玉静吃着自己的晚饭,见苦生蹲在一旁望着某个方向,似乎有些焦躁,便问他:“怎么去这么久?”
苦生回头看她一眼说:“在林中发现一只厉鬼。”
他诛杀厉鬼都用诛邪剑,但诛邪剑在她手中,所以他肯定是没有解决那只厉鬼。
罗玉静一愣:“怎么不早说!”
苦生用一种“你怎么无理取闹”的眼神看她,奇怪道:“不是你自己说很饿吗?赶紧吃完,吃完去杀厉鬼。”
他以前都是杀厉鬼最紧急,半点不耽搁,现在竟然让她先吃饭。
罗玉静放下碗起身道:“还吃什么饭,现在就赶紧去,跑了怎么办?”
像这样的山林里,僵尸向来比厉鬼多,若是在这样地方出现厉鬼,多半是因为被人带到这种僻静处谋财害命。
被害死的人心有不甘变作厉鬼,但他们很多又离不开此处,无法去报复仇人。等到有路人经过此处,被厉鬼害死,害的人多了,厉鬼身上血气怨气更重,死亡之地困不住他,才得以离开此处。
见苦生又斩杀一只厉鬼,罗玉静看着不远处一具露出森森白骨的尸体,忽然问道:“香香,你斩杀过那么多的厉鬼,有没有想过……他们生前是善是恶?”
她在苦生身边,也看他杀过好几只厉鬼,每一次她都忍不住去猜测,这只厉鬼背后又有着怎样怨愤难平的故事。
但苦生从来没有这样的情绪波动,他不论杀厉鬼斩僵尸,还是诛杀其他的妖精鬼怪都很平静。从不犹豫,没有迟疑。
苦生收剑入鞘,道:“若要计较这些,这世间要杀的人恐怕比厉鬼更多。”
他走过来朝她伸出手,将她拉起来说:“回去。”
随着他一同从断崖这边离开往回走,两人走在没有路的夜晚山林,罗玉静望着他背影又问:“你以前说你不能杀人,如果杀了会怎么样?”
苦生头也没回:“杀了人的邪祟什么下场,我便是什么下场,自会有人来杀我。”
罗玉静:“可是你和那些邪祟又不一样。”
苦生:“都是非人之物,有何不同。”
罗玉静觉得这话刺耳,不高兴道:“是不是人又怎么了,你做的是好事。”
苦生:“诛杀厉鬼算什么好事,我只是在做应做之事,又如何论好坏。”
他走得很快,发觉罗玉静停在原地不走了,回头一看,道:“快些走,你不是饿了?方才才吃了一半!”
却见她拧着眉毛说:“这不公平,好人被人害不公平,厉鬼不能报仇不公平,你诛杀厉鬼邪祟救了很多人还要被封印也不公平!”
苦生瞧她一副和天赌气的模样,说道:“真是孩子心性。”
罗玉静怒道:“你每天大喊‘可恶’的样子看上去比我还幼稚,也好意思说我孩子心性!”
苦生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带着她拂叶穿林。罗玉静听到他在呼呼风声中说:“看待问题用孩子心性固然好,解决问题却不可用孩子心性……待你再长大些吧。”
听他一口一个孩子,罗玉静愤愤地踹他的膝盖:“可恶!”
苦生也说:“可恶,莫再踹我膝盖!”
罗玉静:“我不止要踹你膝盖,还要洗你的衣服!”
苦生:“……”
罗玉静:“不要以为做僵尸就能自暴自弃!”
苦生:“我何曾自暴自弃?!”
罗玉静:“你连衣服都不换,又不是躺在棺材里没有条件!你这块朽木!待会儿我就洗你的衣服,再把你擦一遍!”
苦生只是听她这么一说,便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立即说道:“等等,我们再来谈方才关于善恶公平之事……”
罗玉静:“不谈了!我擦!”
第211章 17 三年
她当真备了一块干布专用作擦苦生, 其他地方不好擦,头脸和手总会打理好, 一段时间下来,罗玉静梳着苦生的乱发,觉得似乎顺滑黑亮了些,没从前那么乱了,再看脸和手,白皙有光泽。
——你还真的需要盘啊。
不过擦着擦着,她发觉苦生越擦越香,那透骨的香味越擦越醇厚。
苦生靠在树根上, 任由罗玉静给他擦手,擦着擦着, 他忽然见罗玉静盯着他的手, 悄悄捏了捏他的指骨与腕骨,轻声嘀咕:“……这个香味……做手串。”
苦生一惊:“你竟想用我骨头做手串!”
罗玉静抬手把干布扔他脸上:“你傻了吗?我是说我给你做个手串!”
苦生觉得麻烦,拒绝道:“不必,戴着麻烦。”
罗玉静一愣:“……朽木!烂木头!”
苦生:“可恶, 好端端为何又骂我!”
苦生又去寻安魂木制香时,罗玉静在一旁磨木头珠子,做了两串手串。
罗玉静捏着他的手给他套上了一串木珠手串:“你要是拿下来我就每天催你洗澡。”
苦生看一眼她自己手腕上被袖子半遮半掩的手串, 也不知是被她的“威胁”吓住,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没再吭声, 任由那木珠串挂在自己手腕上, 逐渐染上身上的香味。
又到冬日,赶路时下了大雪,苦生不要伞, 自己落了一身雪。罗玉静替他将雪拂去,不许他再淋雪。
“是你说贵重木头不能水擦,那就更不能落雪了。”罗玉静说。
“这不一样。”苦生还待再说,罗玉静又是一句,“如果你一定要把雪堆满身,就代表你完全可以洗澡,以后我洗澡你也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