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氏女退下后,氏神会从神龛里出来,他会去那一丛红山茶旁边,带着笑容,静静地看着那些花。
罗玉安走到他附近,问出自己的疑惑。氏神含笑不说话,她也就不敢再问了。
见他一直望着红山茶,挺喜欢的样子,罗玉安走到神龛里,从那些包裹香柱的红纸上抽出一张,手指灵巧地折叠,很快折出了一朵山茶花。
氏神望着被送到自己眼前的折纸山茶,看了罗玉安好几眼。
被这眼神看得不安起来,罗玉安问道:“您……怎么了?”
氏神捻起那朵纸花山茶,沉吟片刻,笑起来,“我从未收过这样的供品。”
罗玉安:“不是供品,是给您的礼物。”虽然有些羞愧,但是她想讨好这位神明,以求他早日让自己走。
氏神:“原来如此。”
不过,没有人敢给一位氏神送礼物,这大概就是无知者的勇气。
第6章 05 隐秘
那朵红山茶被一根红线吊在了神龛里。
罗玉安确定氏神应该确实挺喜欢红山茶,所以她收集起香柱上所有的红纸,折了一大捧红山茶,还用纸卷起来做了花枝——这是妹妹年幼的时候她用来哄妹妹的办法之一。
姐妹两人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这个姐姐比妹妹大好几岁,妹妹上小学六年级,她上大一,所以那时候还经常用些小玩意哄一哄妹妹,有很长一段时间,妹妹房间的花瓶里都插着她折的五颜六色装饰纸花。
用来包香柱的红纸质地非常好,上面还有撒金花纹,所以用来折山茶花也很好看。虽然拿着这一大捧红色纸花献给氏神的场面看上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好像是什么老套的求爱现场,但是罗玉安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她对于神完全不敢有想法,那位神当然也没什么感觉,不过从他笑容的弧度上看,他没有表示出排斥的意思,欣然接受了。
那捧花得到的待遇和先前的那朵一样,被红线吊在神龛里,而且是最里层,比罗玉安自身的待遇要好上很多,罗玉安晚上都只躺在神龛最外围睡觉。因为这么一件小事,罗玉安奇异地都不怎么害怕那些红线了。
她一开始以为氏神只是喜欢红山茶,可是被他带出去吃了几次东西,途中看到氏神驻足观赏其他的花卉,似乎也是喜欢的模样。
“您喜欢这些花?如果喜欢,为什么不让人种到您的院落里呢?”
“氏神不会偏爱任何事物。”氏神这样回答她。
罗玉安不是很懂,但她仔仔细细从氏神的笑容、从他弯起的眼睛、飘起的头发、拢起的袖子里,只看出了两个大字。
——想要。
神龛的供品神台上,多了一只小小的瓶子,上面插着两朵院外路边摘来的鲜花。
氏女们对于神台上多出的花毫无察觉,唯独氏神端坐神台时,偶尔会注视那两朵寻常的花。它们往往会在一两天之后枯萎,但是在枯萎之前,悄悄把它们插进花瓶的人就会换掉它们,换上新的鲜花。
相比旁边那些价格高昂,被精心培育挑选出来的果实,这实在是寒酸的供品。
罗玉安对于自己这“借花献佛”的行为感到很羞愧。花是路边摘的花,玻璃瓶是厨房拿的装饮料的小瓶,她都不好意思说这是礼物,只能默默当做供品混在了那些水果点心一起。
面对神,作为一个普通人她总是畏惧的,但是一方面神又表现得非常温和无害,而她只能依赖他,又经常被他太像人类的外表迷惑,觉得他就是和自己妹妹差不多大的少年。
拉着氏神的袖子被他带去吃饭已经很多次,罗玉安能很平静地面对了。她们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在食堂里有很多人的时候过去,但偶尔也会没有错开时间,所以罗玉安端着饭菜缩到了人最少的单独房间,这里面只有两个人在用饭。
那两位氏女老太太吃完饭还会喝茶,并且闲聊一阵,罗玉安一边吃一边听她们说话。
“这两天去神龛给氏神上香的时候,似乎闻到了一股臭味。”
“我也有闻到,若隐若现的,怎么回事?”
“我觉得是不是先前那个逃脱的祭品死在了院子里哪个角落,开始腐烂所以有点臭气?”
“有可能,藏了这么久,差不多是该饿死了,得快点循着味道赶紧把尸体找出来处理了。”
“臭味在神龛附近,那人不会躲到神龛底下了吧?”
“普通人怎么会不惧怕氏神,怕不是疯了。”
罗玉安默默吃东西,觉得这两位老太太像是说起家里某个角落死了一只老鼠。
然后就是……她伸出胳膊嗅了嗅自己的味道。好像,真的有点臭,这就让人觉得很羞耻了。她也想过洗澡,但是那个院子里没有能洗澡的地方,她想出院子都必须由氏神带着,她不太敢麻烦氏神,所以一直拖着。
现在不清理真的不行了,要熏着氏神他老人家了。
“洗澡?”氏神似乎才被提醒,含笑说:“是啊,人类需要清理身体。”
提出这个要求的罗玉安见氏神没有嫌弃麻烦,心里松了一口气。氏神在前面飘,她在后面追,找到了一个澡堂。这宅子里的澡堂和食堂一样,外表古意盎然,一走进去里面建造得标准舒适,有十几个隔断的洗澡间,还有浴池。
终于能痛痛快快洗一个热水澡确实舒服,只是过程令人提心吊胆,倒不是因为氏神飘在附近,而是因为洗到一半澡堂里来了其他人,而且她还终于发现,这是个男澡堂。
她在最内侧一间,旁边几间进了人,那几个人一边洗一边聊天。几位大哥似乎是负责守卫神龛院落的,虽然表面上一派冷硬严肃的风格,但是洗澡的时候竟然很能聊。
罗玉安听着他们从换班周期聊到销假回去之后去哪玩,再聊到了氏神。
经过这段时间偶尔在外面院子听到的三言两句,罗玉安已经知晓氏神是秦氏一族的氏神,秦氏是有神庇佑所以庞大繁茂的家族,这些人都是秦氏族内挑选过来,除了两位氏女,其余人隔一段时间都会轮换。
“听氏女说,这一次苏醒的氏神性情很温和,先前秦明朗和秦明城犯了那么大的错误,疏忽了祭品,都没有剥夺他们的姓氏,只是把他们赶到边缘区去了。”
“那我们这一期的护卫任务应该是比较轻松的,至少不会死人。”
“前两年那一期才是惨,那一次苏醒的氏神性格冷酷,在他苏醒期间犯错了的秦氏族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连守卫都因为被他察觉有不当行为死了两个。而且那位对‘刑’非常偏爱,那一年送到本家来接受‘祝福’的婴孩估计以后都会被影响变成‘酷吏’。”
“说到这个,以前也有一次。知道叔祖秦非珺吗?现在当首席判决官,被誉为‘行走法典’那位老人家。据说叔祖出生那一年,氏神苏醒的性格就特别严苛冷酷,所以叔祖他们那几个被氏神祝福过的孩子也被影响,他们修改过制定的律法,还有叔祖作为判决官判的那些案子,犯人统统都得到了最严重的处罚。”
罗玉安听着这些八卦,脑袋越来越低。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在八卦他们氏神的时候,氏神本人就坐在旁边的洗澡间隔断上,带着温和笑容静静听着。
稍稍抬头往上瞄了一眼,罗玉安看见氏神垂下的白袖子,加快了洗澡的动作。
趁着那些人还在洗澡没出来,罗玉安赶紧换上干净浴衣溜出去,再次拉上了氏神的袖子,在他的带领下回去。她第一次来这里时走过的走廊,还是同样黯淡的光线,她却不觉得害怕了,甚至还想聊天。
“您是每次隔一段时间就会沉睡吗?”
氏神微笑点头。
“那,每一次苏醒都会呈现不同的性格?”
氏神微笑点头。
“您会记得从前发生过的事吗?”
罗玉安三连问,只有她一个人发出的轻微脚步声回响在走廊里。
氏神终于不再微笑点头了,他的语调和这夕阳一样徐徐沉落:“氏神不会忘记任何事,每一个家族的式神,都是一本越来越臃肿的族谱与家族记事。”
罗玉安诧异,“每一个家族……难道除了您还有其他的氏神?”
氏神侧头,带笑的神情像神像被凝固的面具,他说:“这个世界并不似普通人眼中那么简单。”
风声呜呜穿过走廊,穿过她空荡荡的浴袍,让她感到有些冷。
是的,这隐秘世界的真实模样,才在我面前揭开一角。罗玉安没有再试图询问相关的问题,看见路边一丛开得正好的菊花,折了两枝拿在手里,准备回去换下神龛里即将凋零的花。
“我怎么觉得最近换下来的供品偶尔会少掉一点?”
“那股若有似无的臭气也不见了。”
“躲藏的祭品还是没有痕迹,究竟是死在哪个角落里了,我们没找到难道是氏神已经处理了?”
“要让氏神亲自处理这样的小事,我等真是太羞愧了。”
罗玉安听到两位氏女例行的唠叨,心中毫无波澜,吃完饭就走。她就像个活着的幽灵一样在这处古宅里生活着,比起最开始被她们吓到,她觉得现在应该反过来,如果哪天她现出痕迹,估计会把这两个氏女给吓到。
跟随两位氏女学习的几个年轻女孩子似乎是作为下一任侍女来培养的,虽然氏女强调要将侍奉氏神作为生命的唯一,希望几个接班人能专心学习,但是有两位总是不太认真,会悄悄躲起来玩手机。
罗玉安许久没看到手机了,有一回恰好撞见两人在那玩手机,忍不住就凑过去看,氏神也顺着她的意思过去了。罗玉安站在那两个女孩子身边探头去看她们的手机屏幕,氏神则飘在一旁注视。
两个女孩子在玩游戏,罗玉安没有玩过,但她记得妹妹好像也是玩过这游戏的,看着两个女孩子不由觉得亲切。
游戏制作精良,两人专心操控着游戏小人战斗,氏神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何物?”
“是手机,她们在玩游戏。”罗玉安迟疑,“您对这个感兴趣的话,可以让氏女们上供手机。”她说这话其实有一点私心,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太久,她想多接触自己熟悉的世界。
氏神语气平和:“氏神不会偏爱任何事物。”
罗玉安:“……”好熟悉的话。
虽然不会主动开口想要,但是拿到他面前的话还是会接受,是这个意思吗?罗玉安用和青春期妹妹交流的经验猜测道。
氏神,该说他像个不善于提要求只喜欢等人来猜的老人家,还是说像个想要什么却不开口要等人来猜的青春少年?
虽然没能得到手机,但是每天去外面院子的时间,注意寻找的话,也能看到不少人在暗地里用手机。打电话、聊天、看新闻、玩游戏的都有,罗玉安每次看到了都要拽一拽氏神的袖子,如果能拉动就表示氏神允许她过去看。
每次都允许了。
透过这样的行为,罗玉安终有又有了和现实世界联系上的感觉,那些手机上偶尔出现的推送新闻,也有她熟悉的东西。
在古宅里众人不曾察觉的情况下,罗玉安带着氏神几乎看光了他们的手机。所以有一些秘密也无所遁形,比如有一位守卫男子,同时背着妻子在和好几位情人交往。
男人放下手机去拿东西,罗玉安站在一边望着那手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欲言又止地看向氏神。
氏神笑着颔首。
罗玉安瞬间觉得氏神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还表示了支持。于是她拿起手机,迅速把刚才那男人的老婆和情人们全部拉到了一个群,然后分享了所有的聊天截图,并且在男人回来之前,飞快把手机放回了原地。
做完这一切,她看向氏神,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氏神还是那个不变的微笑表情,但是过了一会儿,稍感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仿佛是在问:“你在做什么?”
罗玉安也不自觉歪了下脑袋,露出同样疑惑的表情:“……?”您不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那个点头,不是默许的意思吗?
第7章 06 赐福
上完香的氏女没有如同往日一样迅速离开,她们恭敬地对着上首神台叩拜,说道:“氏神,快到神诞月了,最近族内有九个新出生的孩子有资格得到您的赐福。”
躲在氏神身后折纸花的罗玉安一愣,神诞月?她还从没有听过这种说法。还有那个新生儿的赐福,让她想起之前听到的八卦,似乎是某种仪式。
氏神声音温和,“依循惯例,令他们神诞月第二日来此。”
“是。”
两位氏女离开后,罗玉安从藏身处出来,看了眼外面浅灰色的天空。她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来的时候是秋末,如今都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
一回头,见氏神望着自己,似乎在等她问些什么。没准备问问题的罗玉安在这种目光下试着问道:“刚才说的神诞月,是氏神诞生的时间吗?为什么是神诞月而不是神诞日呢?”
她想起那些通用的节日,一般来讲传说中的仙神佛祖,都有诞辰,但都是某一日。
“因为,氏神的诞生,需要一月时间。”氏神缓慢地回答道。
罗玉安忽然感觉一阵说不出的古怪,又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您……氏神是从哪里诞生的呢?从天地之间吗?”
氏神笑了,“氏神从人中诞生。”
罗玉安不是很明白,但她也不是事事都想弄个清楚明白的性格,所以也就算了。在她印象中,仙神诞辰是寺庙道观举行法会的日子,原以为到了那个神诞月,这个古宅里也会比平时喜庆热闹,可事情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院落外面所有的红灯笼被更换成了白灯笼,在外院行走的人们不论男女都穿上了黑色的衣裙,佩戴着白色的花,连往日私底下常有的嬉笑打闹声都消失了,院落里哪怕人来人往,也弥漫着一股肃穆死寂的气氛。
神龛的帘子和帷幔换成了黑色,垂下来时,整个神龛里面光线暗淡。氏女她们上完香之后在院落外烧纸,黄纸为底,描绘满了红色的抽象花纹。一边烧纸,一边念着不知所云的祈祷词。
这样的行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祭拜死人。
罗玉安像一个无法被人看见的幽灵行走在外院偏僻的小路上,听见两个从附近澡堂出来的年轻女孩低声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