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有小丫头坐在檐下窃窃私语,她偷偷趴过去听了一耳朵。
“三小姐一点也不像是陈家小姐,我看二公子与大公子,读书都读得好。”
“那你也不瞧瞧她是哪里来的。”
“三小姐不是夫人所生……”
“嘘!别说出去,里头那个,可不是夫人生的。”
“怎么会?”
“还是老妈妈吃酒醉了说的,据说啊,三小姐是夫人祈福时候捡来的。”
“难怪,你听,又没声音了,定是背书又偷懒睡了。”
“啧啧啧”
陈怡榕觉得耳朵发着烫,连带着脸面也烫起来。她推了门出去,两个丫头赶忙站起来,又堆起笑脸蹲下来唤她:“三小姐怎么了?可是饿了?”
她便就点了头。
于是她就不想努力了,纵是爹爹常有责罚,她也不想努力了。直到那一年她远远瞧见了一个人,那个人高高在上,却弱不禁风的模样,一眼就叫人心疼。
她偷偷溜出来吃果子,正是逢见那人也出来,满口的果浆不及咽下,她便拍了拍手爬起来:“你是皇子吗?”
那人走过来,便就是这几步,都走得有些缓滞,她下意识去扶了他,脏手蹭上了他明黄的衣袖,落了几个爪印。
“对不起啊,弄脏你了。”
“无妨。”那人笑了,是她见过的最真诚的笑,他说,“你是太师家的小女儿么?”
“是。”她终于瞅见了他衣服的不同,恍然瞪眼,“你是太子吗?!”
“我叫仰桓。”那人按住心口,又一顿咳嗽,险些栽在她身上,她骨架小,架得很不容易,却不敢松手,半晌,才闻着耳边一声喘息的“谢谢”。
那一刻,她只觉得,天都亮了起来。
“桓哥哥,明年我还进宫陪你看宫灯好吗?”
“有什么好瞧,年年如是。”那人却有一勾唇,“不过榕儿若是能来陪我,我还是很开心。”
“好!我一定来陪你!”
后来,她来了,不仅来了,还留了下来。可是她的桓哥哥却不再对她那般笑了。她日日欢欢喜喜去寻他,只得他几句关照,似乎前时种种,不过她自己的一场空期待。
“殿下……是不是讨厌我?”
“为何这么说?”那人还是笑着,却笑不进眼中,一如她在那目光里,从来寻不见自己身影。
“就是感觉。”
“榕儿想多了。”那人缓缓走过来,身形已经又见高大,不知何时,竟是去了些文弱,多了些说不上的气息,叫人心悸,无端唬得她后退了一步。
“榕儿怎么了?”
“殿下,榕儿的心从来都是殿下的,殿下,信我。”
闻言那人略微停顿,下一刻,手指便就抚上她鬓角:“好,本宫信你。”
可他骗了她,从他利用她寻了秦姐姐起,从她亲眼瞧见他将自己送去的汤盅倒了出去起,她知道——她终究在他眼中,不过是陈家的傀儡,他不信她。
那一夜,她问自己,活着做什么呢?为了报陈家收养她的恩情吗?为了卑微地爱他吗?
可她是个人啊,为什么没有人在意过,她会不会真的死去呢?
落水的时候,她听见岸上人唤她娘娘,那是秦姐姐的声音,对不起,她想说话,口中却是苦涩的河水,直冲鼻根,她咬了牙,放任自己沉下去。
沉了很久,沉到她能感受到自己似是变成了一尾鱼,被一片冰凉包裹,胸腔闷得快要炸裂,她突然听见有人与她说,你这般无用,倒不若是死了。
是呀,倒不如是死了。死了,就不用报恩了,死了会不会变成鬼呢?若是化成了一缕孤魂,她是不是就可以,肆无忌惮,无牵无挂地去爱他了?
突然,腰间被人扣住,有人带了她往上浮去,她却抬不起手来推他。
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终于,那人带着她一道破水而出,喧嚣尘上,万种声响全数伏于耳边,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厉喝:“你不准死!你敢去死,我定会去找来祝巫,将你的魂魄捆在我身上,叫你轮回不得!”
何其狠毒,她却听出一丝熟悉。
“咳咳咳咳咳咳咳!”她终是吐出一口水来,眼前模糊,有太医,有禁军,有公公,却没有那个救她之人。
有宫人喂她一颗丸子:“娘娘,吃了就不难受了。”
她便就吞了下去,死过一次,她又何曾会怕再一次。
现下,她只觉得解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可以,没有了……
第七十一章 回府
“娘娘?娘娘!”
秦青唤了几声, 片刻又复与她道:“陈怡榕,你若是真的想要逃,我帮你。”
帮?是谁在与她说话?陈怡榕侧了耳想去听明白, 眼前却是模糊的白色, 帮?怎么帮?
她站在那里,所有人都欺她压她,所有人都瞧不上她, 一行瞧不上,一行偏非要推她往前。
她不能不走。
为什么要叫她害人呢?可她又犯了什么错?就因为年幼无知的时候,爬上前去讨要了一口饭吃么?
“你该知足了, 若非是陈家, 你便就是阴沟里爬出来的一条蛆,早就被野狗拖下去撕碎了去。”
“你能锦衣玉食地活下来, 我也能叫你重新爬回地狱去!”
“陈怡榕, 你连太子的床都爬不上, 本宫留你何用?”
“本宫要你拿的东西, 你拿到了么?”
“你以为你爱的是谁?太子?能给你一生荣华的, 是本宫, 不信?不信你且去试试看,看看你死了, 他仰桓可会记得你半分。”
“陈怡榕, 你好大的本事!”
冰冷的声音竟是带了病态的狠戾,陈怡榕拼命要挣脱出去,却是被人狠狠压住, 手中的兔雕被摔在了地上,粉碎。
“本宫叫你做得,你一概不会, 没有教的,你倒是会得很!”
“你胆敢对自己的哥哥生出这般心思来,你该死!”
“我……没有……”
“没有?你当本宫是瞎了?!这是谁送进来与你的?贱人!说!你是何时勾,搭上的人!”
“没有,真的没有。”陈怡榕狠狠摇头,她避陈宴如蛇蝎,他从未予过她好脸色,她哪里敢?她怎么会?
可那上首的人似是疯了一般,冲过来捏了她的两颊:“不说?好,好啊!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能拗到什么时候。不知道我们的太子殿下,知道自己的太子妃行出这般勾当,会作何感想。”
“不要!不要!”
“不要?你待本宫在与你商议不成?”那疯狠的声音忽而一转,“叫你污了陈二公子,自然不成,可若是灌了药将你丢给一个禁卫,可是甚好!”
“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错了?!哼。”
陈怡榕心中彻彻底底地冰寒,然则她无路可退,太子,太子是她最后的底线了,他可以不爱她,可她不能连这最后一点卑微的爱也被人践踏。
皇后不会给她辩驳的机会的,她不能——不能叫自己那般不堪地出现在他面前。
“求您,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一定,一定做到!一定做到!”
“陈怡榕,你死了,便是最好的。”
死了,便是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
“糟了!”秦青伸手按上她的人中,不知为何,原本施了针该是要转醒的人,突然又断了脉象。
“药呢?”
宫人将药端了过来,秦青上前扶了她坐起:“娘娘,喝药了。”
可怀里的人一声不吭,连之前稍微有些挣扎的眉头也重又舒缓下来。宫人眼巴巴瞧着榻上的人,秦青忽而抬头:“你出去。”
“秦大夫说什么?”
忍了忍,秦青换了吩咐:“水凉了,你出去端盆热水,我要替娘娘重新行针,快些!”
那宫人本是未动,被她这一声吼,霎时就端了盆出去。秦青这才将药碗放了,低头看过去。
“陈怡榕,你的命便就真的这么不值钱么?”
“我说过,我可以帮你,你若是还信你秦姐姐,便就喝了这药,先解了毒,再说不迟。”
“陈怡榕,无论你经历了什么,你要记得,你是人,要为自己活!”
你是人!你不是棋子!你是人!你是人!
“人……”
秦青猛地压低了些,那苍白干裂的唇中缓缓又吐了一个字来:“人……”
“对!”开了喉就好,秦青赶紧端了碗,往下灌去。
外殿里一坐一立两个男子,一个正摩挲这手中扳指,另一个,却是少有的端直。
“天亮了。”夏季的天,总也亮得快,倒也不见得当真多早。
“是,亮了。”蒋岑接了一句,还未见里头人出来。
仰桓轻轻扣了扣桌案:“很好。”
这一声好说的是什么,他不讲,蒋岑却是明白。一夜过去,皇上都没有传唤太子,便就是此事未曾查到东宫来。那浮尸之事,终究是换了风向,只不晓得,该吹往哪里。
蒋岑站得久,此番终于慢慢转过身来:“殿下叫卑职查的,卑职查到了。”
“说。”
“在此之前,卑职想问殿下一个问题。”
“问。”
“自打军中与殿下相交,卑职所有,尽数交由殿下,殿下不放心什么?”
“这话何意?本宫何来的不放心?”
蒋岑不为所动,径直又问:“殿下说需要私下招安武林侠士,卑职便散了暗门为殿下所用。殿下说要有人长随左右,卑职便将齐家兄弟交由殿下。殿下说要稳稳地走上去,卑职便竭尽所能替殿下铲除障碍……”
“可是殿下,为何要扣下秦小姐才肯信?”
“误会了。”仰桓笑了笑,那扳指被重新戴回大拇指,“榕儿喜欢秦小姐,又是故交,本宫岂能不遂其愿?”
“殿下骗卑职。”
“蒋岑。”仰桓站起来,一步步走过去,停在了他面前,蒋岑生得一直比他高上些许,他便就也扬了半头看上,“本宫深居东宫,事情交由你,本宫放心。”
“可殿下还是骗了卑职。”蒋岑沉声,“殿下即便不扣住秦小姐,卑职也会替殿下奔走。”
“扣住?蒋岑,你怎么忘了,若非是本宫用下手段,如今秦小姐可还在狱中。”
蒋岑默然,片刻复道:“卑职进宫求见陛下的时候,是皇后娘娘求情,才叫陛下下令带了秦小姐出来。”
“你如何不想想,太子妃若是好端端的,皇后会去替秦小姐求情?”仰桓伸手拍在了他肩头,“你再好好想想。”
“……”闻言蒋岑骤然瞪大了眼,“殿下的意思?殿下怎么会……”
“放心,只是一颗昏迷的丸子罢了,太子妃不会有事。”仰桓这便就重新转过身去,“秦小姐承了秦知章的衣钵,这点毒,定是可解的。”
罢了,却又痛心疾首道:“只是,本宫实在没想见,你会这般思量。本宫说过,本宫最信的人,那就是你啊!”
“咚”,这是今晚蒋岑第二次跪:“殿下,是我小人之心,请殿下责罚。”
“怎么,不是卑职了?”
“我……我行事鲁莽,还请殿下责罚。”
“责罚就算了,看看时辰,怕是这毒也该解了。”仰桓往里瞧了瞧,“今日司吏监,不若本宫允了你一个假,好生陪着秦小姐吧。”
“谢殿下!”蒋岑顿声,“查到的东西,我会叫齐树送进宫。”
说话间,便听里头人出来,秦青自知面色定是难瞧,只低了头出去:“殿下。”
“怎么样?”
“民女行过两次针,用了药,现下起了烧,但是无妨,”秦青回道,“不出半个时辰,这烧便可自退,只是……”
“只是什么?”仰桓这是第二次瞧见此女,只闻说是蒋岑迷得厉害,却也没瞧出些什么不同来,不过这个只是倒是奇特,始料未及。
“只是娘娘体内有两道药性相抵,现下虽是身体无碍,却是恐怕会受不住刺激。”
“什么意思?”
“回殿下,”秦青微微抬头,“怕是待娘娘醒来,记忆会有错失,至于受损程度,未可知。”
“……”仰桓偏头,“秦小姐的意思,她体内有两道药性?”
“是,都是不久才染上的,所以根结不深。”秦青又道,“至于是何药,民女不如父亲学识,还未曾探明,给民女些时日……”
“不用了。”仰桓打断。
“是。”秦青很是恭顺。
整个太子妃的寝宫,如今竟是只立了三人,冷清异常。蒋岑牵了秦青出来,能感受她手指微颤。
终于出宫上了马车,蒋岑才敢细细瞧她,这一瞧,心下疼得更厉害了:“走,回蒋府!”
“蒋岑。”秦青按住他,一双眼中全是问询。
蒋岑无奈,扶紧了她:“我没事,全陪东宫那位唱个戏罢了。这次皇后没能拿浮尸做文章,定也不会善罢甘休,忍过这一遭,总有发难的时候。我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