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上处处都是行人,和尚不赶时间,为了避让便走得慢些。
“哎唷!我跟你说,我那天在云烟楼上可是亲眼所见!那白面修士真拿两把大刀把他亲大哥削成了骨架!那削得哦……真是一个血肉横飞血肉模糊!”
“鸨母都没看见那一屋子血肉就直接被那味儿给熏得跪在地上尿了!后来还是白家人过来才把那发了疯的白面修士给摁住!听说白家这一趟伤了十几个人呢!”
人群里一修士叭叭叭地与同伴说着,止不住地口沫横飞手舞足蹈。他没注意到身后走来的和尚,这一抬手手背正好撞在和尚的胳膊上,手腕给折成九十度,一阵生疼。
“操.你.妈.的!谁走路这么不小……心……”
修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他愤慨地拿完好的那只手去摸腰间的长剑,却因为回头时发现身后的人是个和尚,和尚还比他高了快两个头,身材精悍健硕颇有百炼成钢之感而闭了嘴。
和尚明明是被人给撞了胳膊,见面前的人恼怒,却也低眉垂眼,立掌低头道:“这位施主,对不住。”
“我才是我才是!大师不要介意!”
修士连连讪笑,甚至让开身体,朝着和尚做了个“请”的动作:“您先走您先走……”
他看清楚和尚样貌的同时,神识也扫过了和尚,他发现和尚被人封了神识。
谁家修士吃撑了去封一个凡人的神识?那这个和尚只能是佛修了。
佛国秃驴出了名的护犊子,又有一百种道理让他打了你,还人人都说他打得有理。佛国之外的秃驴更吓人,一个个视清规戒律为狗.屎,俨然一副我喝酒吃肉,我打架杀人,我搞不可描述,但我是好佛修的态度。
惹不起那就老实躲开,和秃驴逞凶斗狠,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就承蒙施主的好意,贫僧先行一步。”
和尚再次低头,道过谢后便往前走。
“怎么?这次不刚到底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
那嘴上叭叭的修士被同伴嘲笑了一番,忍不住对着同行的修士骂了句:“你懂个屁!”随后贼兮兮地打量着和尚的背影,等和尚走得远了才附耳对同伴道:“那秃驴怕不是波牟提陀的人。”
波牟提陀修欢喜禅,将男.精女血视为菩提心露,追求“四喜”。兴许是壮男美女更容易通往“四喜”极乐之境吧,波牟提陀门内女尼大多妖艳魔性,僧人则健硕魁梧、本钱惊人。
天道盟盟主道不孤为表公正,广邀天下门派前来天临山参与为媚宗定罪一事。否则晏州这么个偏远贫瘠的地方,哪儿能有那么多修士?都邑郡近来人满为患,白家赚得彭满钵满都是托了道不孤的福。
波牟提陀的宗门就在与晏州一州之隔的章州,前日波牟提陀的佛母便已驾临都邑郡。其出行时豪华奢靡的排场看得人目瞪口呆,别说土生土长的都邑郡人震惊不已,就连大小宗门的弟子们都觉得长了见识。
“我可听说波牟提陀取菩提心露不分男女不辩人兽的。你小子想变成心露吗?啊?”
戳着同伴的胸口吓唬完对方,修士又远远地朝着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和尚瞧去。
“都说媚宗是祸害天下的妖邪,可媚宗比起这些人来又算得了什么……”
……
小凌儿不在他自己的院内,也不在花园水榭湖心亭等一系列他平时最喜欢去猫着的地方。谢薇心里着急但还不至于乱了分寸,浑身是汗的她停在一处角落扶着膝盖深深呼吸,等心跳完全平复了才往凤常鸣往日常住的院子而去。
凤常鸣受不得热,他常住的院子犹如水榭,周围不光开凿了九曲通幽的人工荷花池,更斥巨资以稀有的灵材搭建了一座玲珑宝塔,引泉水绕塔身奔流而下,形成一处人工的小灵脉,供水木双灵根的凤常鸣修炼。
谢薇没进过这个院子几次,这一方面是因为姬合.欢来了就住这儿,谢薇识趣,没事不会去当电灯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谢薇尊重姬合.欢——女人对真心所爱的人是有独占欲的,任何女人发现自己的爱人、自己的领域沾上另一个人的味道,染上另一个人的色彩都会窒息。哪怕这另一个人不是故意的。
谢薇不想让姬合.欢操没必要操的心,该避嫌的时候从不嫌麻烦。以往她有急事来找姬合.欢,也都只在院子外头请人通传。没人通传就气沉丹田直接朝着里面大吼一声:“姬合.欢——!!”
这会儿进了凤常鸣的院子,谢薇脑袋一下子就大了。这里设了禁制,虽不是杀禁,但也搞得人头晕目眩、心烦欲呕。
捂着嘴,谢薇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她的身体距离完全痊愈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和尚被她封了神识之后也不再是那个任她予取予求的行走精气包。谢薇是磕着自己手搓的药丸在修复肉.体。
只是为了见到凤常鸣,谢薇不得不将采集到的大部分药材与灵植投入到可以治头疼病的益寿丸和能卖得出价格的春回散上头。剩下能拿来修复滋补谢薇身体的药材与灵植,那是少之又少。
谢薇越往前走,视线里的景物越是扭曲得厉害。她就像掉进了哈哈镜里的世界,看什么都感觉比例奇怪。
“操……是走错得越多、效果越厉害的禁制……”
膝盖发软,谢薇小腿肚子不住打抖。她伸手想扶住一处廊柱,不想刚碰到廊柱整个人就如遭雷击,被电了个手上冒烟。
“是谁!?”
禁制的发动让屋内人发现了谢薇的入侵。谢薇循着脚步声抬眼朝着由远至近地脚步声看去,只见红袍墨发的凤常鸣衣袂飘飘、满面愕然。
“知薇……?是你吗,知薇?”
“凤、大哥……”
谢薇勾唇苦笑。自己也算是从头到脚乔装打扮了一番,怎么凤常鸣还能一眼看穿是她呢?
“……!真的是你,知薇!”
凤常鸣迎了上来,一把握住了谢薇冰凉的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顺手解除她身上的禁制影响。
谢薇就像是个快溺死的人被拖上了岸,瞳孔收缩的同时大口喘气,却又被呼吸呛到,咳嗽了好一阵子。
凤常鸣放出神识左右四顾,见周围没有别人,立刻带着谢薇进了屋内。他先是把谢薇扶进屋内坐下,之后又背过身去,用不大熟练的动作倒了杯茶给谢薇压惊。
“知薇,你怎么来了?你是怎么逃下山来的?你师姐呢?她没和你一起?”
知薇是谢薇在媚宗用的.名字。
修真界虽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可女修还是会被要求贞洁贞.操的。媚宗女修自觉玷污家门、不配承袭自家姓氏,从不提及自己姓氏,许多人还重新起了名字,谢薇就是其中之一。姬合.欢名字里的“姬”是随着宗主之位一并传下来的。媚宗历代宗主要么叫“姬某某”,要么叫“某某姬”,“姬合.欢”并不是姬合.欢的本名。
谢薇舌头还麻着,她大着舌头说了两句话,发觉什么都说不清,便接过凤常鸣递来的茶,两口喝完又歇了歇气才道:“我也是侥幸……那天夜里媚宗的客人忽然暴起杀人,姐妹们都没有防备。跟着媚宗就被人放了火,我被人追杀,实在没有办法赶到师姐那里。”
“倒是凤大哥,你没事吧?凤家没受媚宗的牵连吗?还有小凌儿,我不放心小凌儿……”
握着茶杯的手抖啊抖的,谢薇的眼里水汪汪的,像是马上就要滴出泪来。她咬了咬朱唇,哽咽了一下:“我真怕连凤大哥和小凌儿都出了事……”
“知薇……”
凤常鸣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凤家的家主一贯是隽秀逼人的。他的神情中总隐着文人墨客特有的矜持与淡漠,一举一动间又带着世家子弟的矜贵不凡。凤常鸣像儒生,像高门,独独不像一个商人。
现下,这个凤常鸣却没了往日的淡泊与潇洒,眼神疲惫而仓惶,神情中也有说不出的悲痛。
“知薇,你可真傻。”
“凤大哥……?”
谢薇呆呆地望着弯下.身来的凤常鸣,仿佛痴了。她开始眼睛发直,面部肌肉僵硬,嘴巴也不听使唤。
“你要是不来这儿,我也就没必要这么做了。”
“——知薇,我再问你一次:你是怎么逃下山来的?你师姐呢?”
谢薇睁大了眼睛,倒映着凤常鸣那隽秀面孔的黑色瞳孔不停收缩放大。
“我……跳了崖……师姐、我不知道……”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想要我为你师姐陪葬?”
木然如一尊雕塑,谢薇没有表情。然而就是在这样一张被抽走了表情的脸上,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了下来。
应该被凤常鸣下的药完全控制住的谢薇竟是流泪了。
“我、怎么会……我只是……担心凤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菩提心露与四喜相关的内容参考了中国藏学出版社出版的《藏传佛教象征符号与器物图解》一书。
为了避免我以后忘记写,先申明本文与佛教相关的内容大多参考这本《藏传佛教象征符号与器物图解》。但本文基本还是自设很多的虚构仙侠,仙女们轻松阅读仅图一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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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嘴唇碰上杯沿的那一瞬,谢薇愣了一愣。
前前世属于丹修的记忆告诉她:这里面被人加了东西。虽然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那是什么东西,但毫无疑问,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凤家家主从来没有伺.候过人,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倒给谢薇的茶早已经凉透了。而谢薇,她摸着那冰冷的杯壁,感受着那仿佛要顺着人的手渗进人心底里去的冰冷,用力将茶杯往掌心里一握。
凤常鸣倒给她的这一杯残茶,她喝了。
喝得涓滴不剩。
“——知薇,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傻?”
身姿婀娜地倚坐在凭栏上,合.欢伸手折了枝透过凭栏长进内殿二层的白木兰随手把玩。
看合.欢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知薇很是生气。她一把抢走合.欢手里的白木兰枝,恨铁不成钢地捏烂了上头开得正好的花儿。
“你何止是傻,是傻透了!合.欢,你真的想清楚了?你和凤常鸣在一起,那就等于是舍弃了你的仙途大道啊!凤常鸣修为不高,你能从他身上获取的精气本就有限!你还心疼他,怕他精气透支不肯多取……如此下去,你何时才能突破下一重大境界?”
合.欢无辜地睁着大大的眼睛,扁着嘴道:“那我总不能跟了人家还和别的男人做那事吧?”
“那事?你什么时候管修炼叫‘那事’了?什么时候你连‘修炼’两个字都羞于出口了?”
声音再度拔高,知薇蹙着纤细的眉头尖刻道:“你们现在你侬我侬花前月下自然是一切都好,可合.欢,男人是会腻的——你见过那么多的男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等凤常鸣不喜欢你了,不要你了,难过的是你啊!”
知薇说得这么不客气,合.欢却也只是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蝶翼般扑扇两下。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喜欢他呀知薇,我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喜欢他。”
“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他的眼睛那样干净,那样幽深,里面既没有鄙薄,也没有色.欲。他只是看着我,看着他面前的我。把我当成一个人,好好地看我。”
“知薇,我想珍惜他。珍惜会把我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玩物的常鸣。……你能理解我吗?”
知薇语塞。
父母死后就再没有爱过人的她怎么能够明白合.欢的感受呢?况且家人和男人哪儿能混为一谈?合.欢这是在强人所难。
然而知薇违心地点了点头。她喉口微涩,沉默良久挤出一句:“你要觉得自己不会后悔,那便随你吧。”
合.欢闻言喜笑颜开,她从凭栏上跳了下来,身子一倾就把知薇抱了个满怀:“我就知道还是知薇最好了!……别人不理解我没关系,只要你理解我就够了。”
谢薇站在远处看着凭栏边上的合.欢与知薇,她握紧了拳头,直把自己的指节都握得发白。
知薇当时想得简单,无非是既然自己选择了支持合.欢,就要支持到底。合.欢当时想得也简单,无非就是你情我愿,永不后悔。
知薇和合.欢都没想到的是在那之后没几年,上任媚宗宗主、她俩的师尊就与媚宗几位拿得出手的长老一起陨落了。
合.欢比知薇早入门三百年,不仅辈分比知薇高,修为也比知薇高出许多。乱作一锅粥的媚宗需要有人出来做主,于是合.欢成了“姬合.欢”。
“姬合.欢”是媚宗新的支柱,也是媚宗新的门面。合.欢可以在继承宗主之位前一晚怕得抱着知薇哭上一整夜,姬合.欢却不能在人前掉哪怕只是一滴眼泪。
“眼泪是女人的武器,我们平时可得省着点儿流。”
说着这种话的姬合.欢笑得又坏又媚又狡黠,知薇看着她却只觉得心里跟刀搅似的疼。
合.欢是不会这么笑的。
合.欢已经不在了。
世间只剩下一个为了媚宗不得不多情无情又四处留情的姬合.欢。
“咳咳咳……!!”
被凤常鸣用捆仙锁捆在椅子上的谢薇不断痉挛、抽搐,还咳嗽个不停。
凤常鸣不是惯常下药用毒的修士,他给谢薇下药没有分寸,是戒子里有多少药就下多少药。
超量的吐真药折磨得谢薇痛苦不堪,她就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挣扎扑腾着却回不到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