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昨晚在被窝里偷偷哭的小可怜又换上了一副乖巧的笑脸。
顾谨深轻哂一声。
是个有意思的小可怜。
第一次见到她哭是什么时候呢?
想起来了。
那天周五,学校只读半天,司机忘了时间没去接。
他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才知道小可怜在校门口等了很久。
来到学校的时候,她鼻尖红红的,嘴巴也抿得紧紧的。周围安静,显然人都走完了。
她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上车后也一言未发。
“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了?”
顾谨深有点奇怪,按理说应该打给司机才对。
半晌,女孩低低的声音传来,“我只记得叔叔的电话……”
旁边的小可怜头垂得低低的,顾谨深看她一眼,收回视线没再说话。
恰逢夏日,马路两旁林木繁茂,阳光正烈。
他看着窗外的景色,车内一片安静。
忽然,他听到身边传来微不可闻的哽咽声。
他侧头看她。
小可怜依旧低着头,只是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掉下来,砸在手背上。
湿了一大片。
顾谨深一怔。
“怎么不躲着偷偷哭了?”
小可怜抬起头看他,他才惊觉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长长的睫毛上都是水汽。
“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来接,可是瑶瑶没有了,没有了……”
她的声音柔柔的,却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在他的心上不轻不重地划了一道。
让他痛了一下。
不知怎的,他突然开口。
“你有叔叔。”
“叔叔……?”
他揉她的头发,“别的小朋友有的,叔叔都会给你。”
-
顾谨深回神,揉了揉眉骨。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眼前的小可怜长大了,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四年过去,她及肩的发已经到腰,又黑又亮。浓密顺直的长发,一侧整齐地别在耳后。
片刻后。
顾谨深抬手松了松领带,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黑眸沉沉。
“瑶瑶,过来。”
第二章
走廊里的直射灯下,顾谨深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中。
灯光在金丝镜框上轻微晃动。
透出一股冰凉的压迫感。
清瑶小步走过去,“顾叔叔。”
靠近后,她闻到了一丝极淡的木质香调,是他惯用的味道。
雪松,劳丹脂,白兰地。
清淡冷冽。
这个熟悉的味道,曾经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孤单又惊惧的夜晚。
“刚才为什么看到叔叔就跑?”
“裙子湿了,我急着去换……”
“在淮音读大二?”
“嗯。”
他淡淡道,“是不是叔叔不在的这几年,瑶瑶已经把叔叔给忘记了。”
明亮的眼睛疏忽闪了一下,带了一丝慌乱。
“瑶瑶没有。”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像以前那样,揉了揉她的头发。
“瑶瑶。”
他突然出声。
唇角稍稍上扬,“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乖。”
-
晚上六点半。
李姨端着一盘盘菜从厨房出来,放在餐桌上,冒着袅袅热气。
这是一个寻常家宴。
虽说是普通家宴,但是菜的样式很丰富。
顾家是淮城鼎鼎有名的金融世家,顾老更是名声乍起,在金融圈,无人不知顾天成这个顶级大腕。
顾天成虽为人朴素,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富商气息是遮不住的。
这座位于淮城南湾的别墅恢弘大气,极具奢华感。
站在飘台上能将整个南湾尽收眼底。
厨房料理台是进口的赛丽石,连餐桌旁的皮质餐椅都是芬迪的。
因此,当李姨把菜全端出来的时候,中厅的长餐桌上已经放满了菜,让人眼花缭乱。
这个普通的家宴,可谓是一点都不普通。
顾老已经坐在了上座,顾谨深则坐在餐桌左侧。
钟清瑶走过去,默默坐在了餐桌最右侧。
顾天成:“清瑶啊,不跟你顾叔叔坐啊?”
“我坐在这里就好了……”
顾天成叹气笑道,“你小时候最喜欢坐你顾叔叔旁边,被其他人坐了去,你还跟你顾叔叔闹脾气呢。”
说起小时候的事,清瑶的脸颊有点微微发热。
“到底是大了,现在怕羞了。”
顾谨深抿了口红酒,也没说话。
“哪里的事啊,她就是假矜持罢了!”
顾连铭走进餐厅,边摇头边说,“刚刚在前院清瑶姐姐还跟我嘚瑟呢,小舅舅回来她别提多高兴了。”
清瑶抬眼瞪他,满脸写着“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你瞪我干嘛,我又没说错。”
“来来来,别矜持了。”
说着顾连铭就把清瑶面前的餐具端到了顾谨深旁边。
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天成也说:“你跟你顾叔叔也好一段时间没见了,多跟你顾叔叔熟络熟络。”
话已至此,清瑶也只能硬着头皮,坐到了顾谨深旁边。
顾天成招呼,“吃饭吧,吃饭吧。”
清瑶低头小口吃饭,身侧清淡好闻的木质香时不时萦绕鼻尖。
“谨深啊,你找个时间去你杨伯伯家一趟,你杨伯伯和我们也是世交,去看看杨伯伯,打个招呼,你这次回来接手盛瑞集团,有很多地方需要你杨伯伯照拂。”
顾谨深一边盛汤,一边说,“好的。”
公司上的事情清瑶不懂,只是默默听着。
忽而一小碗鲫鱼汤放在了她的面前。
清瑶一愣。
“谢谢顾叔叔。”
他一边和顾老说话,一边极为自然地替她盛汤,就像小时候一样,很照顾她。
话锋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了她身上。
顾老说,“清瑶也一起去吧,你杨爷爷喜欢你。”
她点头,“好。”
“那连铭……”
顾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连铭打断了,“我不去我不去,杨爷爷太死板了,去了我得无聊死。”
这话一出,顾老顺势就说起他的种种劣性来。
“你说说你,要是能有清瑶这丫头一半懂事我就谢天谢地了,你们老师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这几天没去学校都上哪鬼混去了?不好好学习就知道逃课!”
顾谨深这时候慢慢掀起眼皮,看向顾连铭。
“逃课?”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波澜,却让顾连铭猛然抖了一下。
顾连铭头一垂:“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顾老继续数落着:“这都高三了还这么不上心,让你出国留学好混个文凭,也百般个不情愿,我看你能有什么出息。”
顾连铭心里憋着气,却不好发作。
看着对面悠然自得喝汤的清瑶,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他指着清瑶大声道,“怎么总说我啊,清瑶姐姐她还偷偷瞒着你们找对象呢!上次在校门口我看到了!”
“你胡说八道!”
清瑶抬起头来,脸涨的通红。
“外公,我可没胡说,我上次都看到了,那个男的还揉她头来着,好亲密啊!”
顾谨深一顿,也侧眸看过来。
“你!”
清瑶气地嘴巴直哆嗦,越急就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爷爷,我没有……”
顾老敲了敲桌子,“清瑶大学了谈恋爱也是正常的,可比你乖。”
清瑶血气上涌,忍住在顾连铭头上暴扣的冲动,平复了一下心情,拿起汤碗喝了一大口。
下一秒。
“咳咳咳——”
她咳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胡乱抓住了身侧的人的手。
对上顾谨深的目光,意识到刚才胡乱抓的人是谁后,又如弹簧一样,整个人倏地弹开。
“怎么了?”
“鱼…鱼刺,卡住了……”
在厨房听到动静的李姨也出来了。
“小姐被鱼刺卡住了?快喝点醋吧,我去拿。”
虽说是土方子,但也比什么都不试好。
喝了一口醋,酸的她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然而喉咙还是剧痛,鱼刺根本没下去。
李姨也着急,“试试吞口饭团,不要嚼直接咽下去。”
“没用的。”
顾谨深站起身,拿起车钥匙,“我送瑶瑶去医院。”
临了,他的视线淡淡扫过顾连铭。
顾连铭委屈巴巴,小声嘀咕:“这可不能怪我…是她自己卡的刺……”
-
晚上七点半。
医院急诊部。
“啊——”
“嘴巴张大,再张大点!”
医生拿着口腔镜和压舌板在钟清瑶的嘴里一阵捣鼓。
然而捣鼓了五分钟,还是没有找到卡住的鱼刺在哪里。
“你嘴巴要张大啊,张大才能看的清楚,你这样我没法找啊。”
钟清瑶自觉已经把嘴巴撑地很大了,这几分钟下来,腮帮子都隐隐酸痛。
再瞟一眼一旁的顾谨深,正站在旁边看着她。
天呐。
她都没来得及刷牙。
万一让顾叔叔看到自己的牙齿上卡着晚饭的残渣碎叶……
想到这里,嘴唇都有点哆嗦。
医生将工具一放,“你这不配合,刺也难找,你们还是明天一早过来做喉镜取出来吧。”
“喉镜?”
就是那个用软管从鼻孔里插进去直到咽部的可怕喉镜吗。
不要啊——
清瑶可怜兮兮地看着顾谨深,头摇得像拨浪鼓。
“医生。”
“劳烦您再试试,我们尽量不做喉镜。”
顾谨深说得恭谦,医生叹了口气,决定再试试,同时又不忘提醒,“小姑娘你要配合一点。”
清瑶:“……”
怪我咯?
顾谨深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瑶瑶,嘴巴张大。”
这一次,清瑶真的死命地张大了嘴巴,嘴巴都撑地疼。
“不要动,看到刺了!”
事情好似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
下一秒,一丝晶莹的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清瑶整个人石化。
-
天色黑沉,医院外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顾谨深去地下停车场开车,清瑶则站在医院急诊部门口等他。
北风呼呼地吹着。
站在风中的清瑶眼尾耸拉,愁眉苦脸,时不时叹一口气。
她自持形象,自认为展露在顾谨深面前的,也一直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怎么也没想到,四年后的再次相见,她会以先是鱼刺卡喉,再是流口水的形象给他平淡的一天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都说吹吹西北风能使人平静。
都是假的。
不然她心里怎么还乱作一团,久久平静不下来。
像是有一团毛线缠绕在一起,越扯越紧,越扯越乱。
不知在什么时候顾谨深已经将车开了出来,一辆劳斯莱斯停在她的面前。
夜风将她的头发吹乱。
清瑶迎着风,被吹得眼神迷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讷讷望着车身,许久没有动作。
车窗降下,顾谨深侧眸过来,“还站在这干什么?”
清瑶惊了一下,回过神来。
下意识脱口而出,“吹西北风……”
话一出口,她就懊恼不已。她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风吹动树叶,她的影子在黑夜中晃晃悠悠。
一阵静默之后。
“那是南。”
“?”
“你站的方向,吹过来的是南风。”
“……”
哦。
-
车窗外华灯初上,这座城市里的高架桥上车流如织。
劳斯莱斯车内,一阵无言。
清瑶望着窗外的浓重夜色,车窗玻璃上,映着顾谨深的身影。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侧脸线条深隽,金丝镜框上折射出冰冷的质感。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神色淡淡。
清瑶自知出糗,也没想说话,便沉默着没有打破这份宁静。
后来,倒是顾谨深先说话了。
“瑶瑶。”
她立刻转头,应声,“嗯,叔叔。”
“喉咙还疼不疼。”
“不疼了。”
她两个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答得温声细语。
顾谨深一边开车,一边余光淡淡瞥过那双拘束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