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娘斜了眼荣施,见她这回连放在腿上的双手都攥成了拳,眼中的笑意更是浓了几分,对芝碧打趣道:“所以你就动心了?也是,康侯爷风流俊俏,又未娶妻,这未娶亲呀,就意味着后院没个管事儿的,若能入了他后院,那头上没个主母管着,日子还能不舒爽?最起码呀,住的地方可比入云阁要舒服多了是不是?”
芝碧娇嗔起来:“讨厌,咱姐俩这么好,你还拿话来编排我,你当我是什么?才刚入行的小雏儿么?像康侯爷这样的,也就在外头玩玩,人家就算是纳妾,怎么也不可能瞧得上咱们这号人物啊…”
“——我有自知之明,才不做那痴心妄想的美梦。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咱们入了窑子,总就是一辈子的贱命,给普通商贾、或是芝麻粒儿大的小官当当姨娘外室什么的,还有点盼头,要想跟他那样的侯爵之流有些什么关系,那可真真是痴人做梦。”
槐娘笑得前倨后恭地附和道:“说得对极了,他那样的人物,你要是真动了心思,那可就是自寻苦吃,还不如现实些,多接两个客,多攒点儿银子赎身,或者找个可靠的商贾老爷靠着,才是正经。”
笑了好一通,槐娘用手肘碰了碰荣施,故意拖着长音问道:“荣施妹妹,你说呢?”
荣施抬起头来,她脸色很有些慌乱,看着槐娘的眼神也极尽躲闪:“什、什么?”
芝碧不给情面地讥笑道:“哟,荣施妹妹,我们俩方才这说话声音可不算小,这马车也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合着一路下来,你什么都没听见呐?”
槐娘也问:“是啊荣施妹妹,方才在想什么呢?”
荣施无比紧张地小声答道:“方才困了,打了个盹儿。”
听了她这明显掺假的解释,槐娘与芝碧对视一笑,打着眉眼官司,眼里满是看穿一切的调侃。
槐娘状似关切地:“对了,方才我们去看花儿,你也没跟着去,瞧你后来兴致好像一直不大高的样子,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了?”
荣施眉间一颤,急忙含糊其辞地搪塞道:“没、没有不舒服,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人没什么精神。”
槐娘话里有话:“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方才我们走后,在那水榭庭里发生了什么事,让荣施妹妹不开心了呢。”
这话一出,荣施像受了惊似的,身子猛地绷了起来。
芝碧啐了槐娘一声,语意暧昧道:“想多了罢你?你指什么事?咱们荣施妹妹可是再正经不过的清倌儿,断然做不出勾引康侯爷的事儿来的,别说做了,就是想,荣施妹妹应当都没有想过呢。”
槐娘笑意盈盈地自责道:“那也是,荣施妹妹素来自持,康侯爷也不是个会强人所难的,倒是我想多了呢。”
荣施被这二人你来我往的有心之言,给刺得晃了神,心也紧缩起来,陷入凝思之中。
芝碧见她眼神涣散,知是神飞天外了,便也不再逗她,而是转去与槐娘另作谈论。
“其实我早先也留意到那姑娘的怪处,确实觉得怎么看都不像寻常丫鬟,但我那时想着,有可能是哪家府上爱慕侯爷的贵女,或者…是宫里那位又开始缠着侯爷了?”
槐娘自然晓得,这指的是长莹公主。
她啐了芝碧一声:“想得美,要真是宫里那位,你这会子还有命在?指不定就被当花肥埋在那篱下,再别说你了,连带着咱们这群姐妹,恐怕早就遭殃了。”
芝碧咂舌不已:“那位当真如此凶狠?”
“可不是?当初她命人拆的那楼里,还有我认识的一个姐妹,我后来特意使了银子问她下落,辗转了好几条言路子,才知道啊,人已经被玩废了。那些个军爷又都是很有一身蛮力的,哪里跟这京城里头的风雅郎君似的,多少懂得疼人。在他们眼里,军妓就是个任人发泄的物件儿,况且那军营里头军妓常年供不应求,僧多粥少的,听说有时玩得起了兴,力气一大,直接把手脚给拧了、脖子给掐断的都有。”
“唉,在她那样的贵人眼里,咱们啊,就是贱命一条。”
芝碧哀叹完,又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地嘻笑道:“康侯爷每来咱们入云阁,就数你贴身伺候的次数多,你快说说,康侯爷在那事儿上,可是个懂得疼人的?”
槐娘眼睛转了几转,才扬起脸道:“那是自然,侯爷最是懂得疼人的了,不然,我为什么每回都要往他身边蹭?”
芝碧吃吃笑起来:“这样说来,到底还是我们太矜持了,倒不如你这个会缠人的舍得出脸去,不成不成,下回康侯爷再去,我也得好好打扮一番,学学你那等作派才成,我倒要试试咱们康侯爷,到底有多会疼人…”
槐娘作势要打她,嘴里佯嗔道:“好你个不要脸的小蹄子,还生出敢跟我抢人的心思了,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二女笑笑闹闹地,完全忽视了荣施。
*
别业的水榭庭内,见康子晋半瘫在靠椅上,岳清嘉主动给他倒茶,端了过去。
康子晋抬眼,看了看她右手翘起的,那几只受伤的手指:“不痛?”
岳清嘉淡定:“小伤而已。”
康子晋气定神闲地接过,边姿态优雅地用杯盖刮着浮起的茶叶,边胸有成竹地问:“有事求本侯?”
“?”
岳清嘉眨巴眼:“哈?”
康子晋很大方地,重复问了一次:“可是有事想求本侯?”
岳清嘉倒是有点想求他,让自己去探探老爹的监,可想到这侯反复无常,又不是太敢开口。
因此,她在心里思虑几回,还是违心地摇了摇头:“没有。”
康子晋的手一顿,撑着眼皮盯了她许久。
半晌后,‘叮铃’一声,他重重地合上杯盖,把茶盏放回漆盘,并音无波澜地吩咐道:“好极,那便回府罢。”
***
日间过尽,月影昏淡,星夜沉沉。
透薄的月光撑着支摘窗,铺在书房中的地面上。
烛火哔啵了一声,康子晋放下手中的密报,溢出声轻笑来。
祝金虽早就知道那密报中写了些什么,但也才将将从震惊中回过神。
他忍不住拍大腿:“这他娘的,老子可真是长见识了,没想到七皇子那么个人物,竟然、竟然…”
栖桐是还没看过密报的,见他这样,不免好奇:“竟然什么?你要说就说完。”
祝金实在有些说不出口,他一指桌案:“你自己去看。”
栖桐站起身去拿,嘴里不满地抱怨:“卖什么关子,自己看就自己看,当我不识字不成?”
等拿到手,展开函纸后,他快速读了一遍,傻眼了好一阵。
过后,再细细读了一遍,差点原地弹起来。
栖桐结结巴巴地:“神天菩萨,这不会是真的罢?七皇子曾给那苗颂奇当过娈.童?”
他努力消化了好一会儿,再度语无伦次地确认道:“是不是误报了?七皇子…许是雅好男色,只有龙阳之癖? ”
那样令人望之俨然的人物,竟然给人当过男嬖?
祝金嗤笑道:“他那会儿不过十一二岁,且无亲可依,你觉得,他会不是雌伏的那一个?”
听了这话,栖桐一脸懵愕。
越想,越觉得这事错不了。
那七皇子面相确实过分阴柔,一张脸比小娘子还白,一对眉也秀气如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祝金彻底回神,还眼睛锃亮地分析道:“主子,这是好事啊!一个曾给人当过男嬖的皇子,绝对不够格做储君的,单这一条,便可把他前头的路给堵死,到时二皇子被立储,可再无悬念了。”
康子晋把手撑在椅扶上,支着下颌笑道:“你低估了圣上对他的偏爱,若叫圣上知晓了这段过往,也许心里更觉对他多有亏欠…这事若被捅出去了,指不定效果适得其反。”
祝金不解:“圣上就这样偏心那七皇子?偏心到要置祖宗家法、朝野舆论于不顾?”
康子晋沉了沉眼睫:“圣上哪里是偏心梁旻,圣上是放不下余莳欢罢了。”
——世间男子最割舍不下的,永远是那个下场最凄惨、最让他心痛的女子。
当初余莳欢丧夫,老余国公怜惜女儿,便快速把她接回了府里。
这年,老皇帝宾天,明元帝将将即位。
余莳欢未出嫁前,便是明元帝最为心仪的女子,只是未等他表露心事,余莳欢便嫁了人,他也娶了宋氏。
机缘巧合之下,明元帝见得昔日所爱,心头万般冲动难以自抑,便使计强占了她。
彼时,明元帝已是国之天子,而余莳欢丧夫寡居,她一个弱女子,纵有母家相护,又怎么敌得过帝王的觊觎?
是以不久后,余莳欢便怀了身子。
可余莳欢将将丧夫不到两个月,明元帝丧父也才三个月,他初登帝位,根基还未稳定。
二人都是热孝与国丧加身,私自苟合已是极大的悖逆之罪,若被人知晓,不仅余莳欢声名狼藉,将将即位的明元帝的帝位亦是难保。
余莳欢主动自己提出先避出都京,把腹中的孩子给生下来,而明元帝也万分感动,再三承诺待出了热孝与国丧,自己的帝位也坐稳当了,立时把她和孩子接入宫中。
这件事中,所有的排布都细致且隐密,也得到了老余国公的支持。
可人算不如天算,余莳欢才生产不久,老余国公便意外病逝了。
彼时余莳欢惊闻噩耗,不顾自己月中虚弱,也强撑着要披麻戴孝送父出殡。
可余莳欢没想到,自己一回余国公府,便没能出府了。
老余国公百日的热孝过后,余国公府对外称余莳欢悲怮过度,大病一场,随父去了。
至爱远离,明元帝于累累案牍中悲痛欲绝,等他稍稍从那悲痛中抽离,想起自己的亲生骨肉时,却已寻无可寻。
而老余国公的热孝刚出,本该承继爵位的嫡长子余鸣,却又遭了意外。
尔后,那国公之位自然便易了主,庶次子余赞,成了新的余国公。
去岁初,余国公忽然密禀明元帝,说找到了自己的外甥,亦便是余莳欢当年生下的那个孩子。
不仅如此,余国公还私下告知了明元帝,余莳欢的死因与皇后有关,是皇后派人买通了余莳欢的侍婢,在余莳欢的吃食中下了毒,又将余莳欢产下的孩子偷偷送人。
毕竟共同生养了一双儿女,若没有这回事,帝后或许还能更相敬如宾一些,可这事被明元帝得知后,明元帝悖怒不已,若非朝臣阻拦,加上皇后亦有势力在朝,一时难以撼动,就是连废后这样的事,他都做得出来。
宋皇后百口莫辩,等同于吃了个哑巴亏。
如果说出此事余赞也有份参与,那更是坐实了她戕害余莳欢。
无奈之下,她只能咬死不认。
而余国公府成了皇子外家,得了圣上隆宠,在都京侯爵百官中,风头更是劲盛。
余国公多处拉拢朝中势力,欲要把七皇子梁旻送上帝位,尔后,自己当个摄政的权臣。
*
玉炉中,香麝袅袅。
康子致再度咂摸梁旻的名字。
梁旻——旻字,谓之天。
当明元帝给他赐了这个名时,便意味着他铁了心,要把这帝位传予自己这位失散多年的儿子。
明元帝拳拳父心,着实令人叹服。
只是…不知他为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谋筹时,可有想过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另一个儿子?
康子晋心内哂笑。
梁旻曾被人拐作娈童这事先不提,最让他上心的是,梁旻曾在绍通待过。
康子晋眼眸微眯:“那苗颂奇和苗家,是个什么情况?”
祝金回想着探来的消息:“苗颂奇本是绍通济康堂的大当家,这济康堂不仅有药铺,更有大型制药坊,几乎整个绍通的医堂药馆,都是苗氏在供药,故而苗家曾是当地有名的富绅,家中积财丰厚…”
“——按说这样的家族,少说还够下两代吃余荫的,可去岁年中,苗家却陷入了桩离奇官司,药坊中制的一款药,竟然吃死了十好几人,因而,他被当地官府给抓了,没过多久,苗颂奇及家中几个成年男丁都被处了绞刑,苗家就此破败。”
康子晋听着,在心中略微过了过,便敛了敛眉:“去岁年中,余赞并未经营起多大的势力,要在短时间内处置一地富绅,此事无需多想,定然是圣上插手了。”
栖桐得了眼神,知是到了自己奏报的时间,便回禀道:“属下这两日也仔细查过,并未发现裴监司与余国公府的人接触。”
康子晋缓缓摇头,提点道:“你该盯的,不是余国公府,而是梁旻那处。”
见栖桐晃神,康子晋声音轻慢地徐徐分析起来:“身陷沟渠十余年,且得知所谓的恩人舅父亦是自己仇家,你猜梁旻是会感激余泰救了他,还是会怨恨余泰?”
“——急于毁灭过去一切不堪的痕迹,我赌那梁旻,属于后者。再有,一个见惯阴暗,常年与警惕、不安相伴之人,当真会因登了高位,便轻易信人?”
栖桐:“可是,若想给皇后娘娘堵心,他应当想方设法,把彭姑娘送入二皇子府身边,让二皇子与皇后娘娘母子不和才是,怎会把主意打到岳大人身上去?”
“这便是再要去查的了。”
康子晋提醒道:“彭慈月不认识梁旻,未必,梁旻也不识得彭慈月,或许这身后,有什么不可为人知的隐秘之事呢?”
夜风吹过,栖桐手中的函纸没拿实,不经意被那风给裹到了支摘窗下。
康子晋的目光随着那函纸定了会儿,继而沉吟起来:“前面两桩事,都交予栖桐去安排,祝金留下,我有其它事需要你去办。”
才弯腰捡起函纸的栖桐背脊微僵,他偷偷拍了拍自己的手。
该!
让你不拿好东西,现下最重的差使都落到自己身上了!
***
一日又始,打工人岳清嘉按时上值。
在被招呼着出府的时候,她还以为这侯又要去哪座青楼鬼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