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完童苏,梁姹干脆表露起自己的心迹来:“不瞒表兄,自打懂事起,我便对表兄有别样的感觉, 只是那时年少,尚不懂爱慕为何物, 等我嫁到、嫁到那邓府后,我对表兄日思夜念,方知…方知对表兄早便生出那男女之情。”
康子晋也答得很爽快、且无情:“臣对公主殿下,无意。臣自问,亦不曾给过公主殿下任何错觉, 不知公主殿下为何多番纠缠,臣,惶恐至极, 亦觉万分忧扰。”
梁姹的耳管里轰轰然起来, 整个人如石像般凝住了。
这样的答案,与他对自己的言行和态度、以及周边人的暗示都是吻合的, 按说她不该感到意外,也曾给自己做过心理铺垫,可当她真的亲耳听到他的答案,却拗心不已,如同被毒箭一支支地刺着。
原来…他真的对自己无意。
可是、可是那又如何?她总得为自己争取一番。
她是堂堂一国公主, 她还年轻,美貌尚存,难不成,就真要在宫里过一辈子,或是等着再度被人利用?
她不甘心。
那相守相伴的梦做多了,为何就不能变成现实?
梁姹飞快从伤心中抽离出来,她心头万般情思,皆化作了笃定且恳切的目光:“表兄至今没有娶亲,便是身边没有欢喜的女子,表兄觉得我哪里不好,我改就是了。表兄就当是可怜我对你一片痴心,你便娶了我,给我一个与你厮守的机会如何?我定会孝顺姨母,也会对妙姐儿好的,我想为表兄生儿育女,不想再待在宫里,不想再待在母后身边,天知道她会不会又生出什么心思来,要再坑害、利用我一回,求表兄接受我。”
康子晋面无波澜:“臣并无娶妇之心,这况世间男子无数,公主殿下若想再嫁,姨母与圣上定不会阻拦,姨母,会为公主殿下择一位良婿配之。”
梁姹死命摇头:“不,表兄不了解母后,若我提了再嫁,她不知又要将我塞给什么人。前一个,是冲喜,下一个,谁知又会是什么用途?总归我这婚事在母后看来,就是为致弟铺路的棋子,母后最在意的,是致弟,并不是我。”
一旁听着的栖桐不禁腹诽,这位长莹公主明明没少提过再嫁的事,不过她想嫁的对象,皇后娘娘不同意罢了。
而且这公主还疯疯癫癫的,这样一对比,怎么忽然觉得,那岳府小姐反倒与自家主子要相衬多了…
被自己这一联想吓到,栖桐连忙打住,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站好。
那厢,梁姹还不死心地,在自顾自地恳求康子晋:“表兄,我是当真爱慕表兄,这么多年,我——”
康子晋极其不耐地截断她的话:“今日致弟大喜,公主殿下是否在席上多饮了两杯酒,神思极度混沌,才会这般胡乱言语?”
他后退两步,禀起手来:“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梁姹见他要走,又想跟上前去拽衣袍,可康子晋大步流星地,走得飞快,她连衣角都触不到。
情急之下,梁姹快跑几步到了跟前,展开两臂挡住康子晋:“表兄要去哪里?”
康子晋双目沉沉:“臣去入云阁,公主也感兴趣?还是说,公主又想像几年那样,派人去拆入云阁,抓人慰军?”
梁姹急忙解释道:“表兄可是怪我?那时是我太心急,吓到表兄了,我往后再不那样的,我——”
梁姹的话还没说完,康子晋脚下陡然一转,换了个方向离开,这回,梁姹再想追,童苏却死命抱住了她的腰:“殿下,奴婢求您莫要继续了,今日二皇子纳妃,这府里处处都是人,要是被人撞见您这样,再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去,皇后娘娘保不齐真的要再为您择婿了,届时您再反抗也无济于事。且您是堂堂一国公主,何用追着男子跑?这样实在是有失体面。”
梁姹眼见着康子晋身影消失,她气得嘴角簌簌抖动,挣开童苏,扬起手就朝童苏脸上扇了一巴掌,颇有些歇斯底里地叫喊道:“体面体面,你就知道体面!本宫空有公主的头衔,实则孑然一身,处处受制。嗬,母后是真的偏心又狠心啊,她可以让致儿娶他心爱的女子,本宫却不能嫁给我心爱的男子,现在倒好,本宫哭诉两声,她便威胁我,要为我择婿,凭什么?凭什么都过得好,就本宫一个过得这么苦?!”
喊完这通,梁姹冷笑着,盯着半张脸红肿的童苏:“母后不是说过,今晚致儿必须在那萧嫦房里过夜么?你唤人给本宫看好了,不许他踏入彭慈月那院里一步!”
童苏捂着受伤的脸,忍痛劝道:“殿下,您何必要跟二皇子殿下过不去呢?二皇子殿下好歹是您的亲弟弟,他与彭侧妃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您该为他高兴才是啊。”
梁姹满脸阴气地笑:“母后这一碗水端不平,还要让本宫为他高兴?他的任务是登储即位,不是沉湎于软玉温香,我自然得替母后看好了,不能让致儿过于自得,否则他本末倒置了,可怎么了得?岂不辜负我们这些人的心血付出?”
童苏无奈,只得默默地应了。
*
入云阁内,送走了见面的人,康子晋独自留在雅间小酌。
槐娘敲开门,扭身走了过去:“侯爷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呢?来了这么许久,也不差人去唤奴。”
康子晋冲她摆摆手:“退下,让本侯一个人待会儿。”
槐娘极有眼色,当即便笑道:“是,奴省得,那奴便不打扰侯爷了,您喝慢些,可别喝多了,伤身。”
槐娘出去没多久,门又被敲响了。
这回进来的,是精心打扮过的荣施。
荣施穿着一身红红的石榴裙,更显得姿如秋水,冰肌莹彻,而重描的眼黛,又给她增了几分妖冶之感,但最引人注目的,还要数她胸前那痕丰盈的雪脯。
迎着康子晋的目光,荣施轻摆腰肢,款步姗姗地,朝他走了过去。
康子晋盯着她走近。
女子腮晕红潮,放下漆盘后,两手无措地交握着,足以见得她内心有多紧张。
“有事?”
荣施声如蚊蚋:“奴、奴特来伺候侯爷。”
康子晋眉梢一挑:“本侯…好像未曾唤你?”
荣施攥了攥手心:“是、是奴自愿来的。”
她倒了一杯酒水,端起杯,便往康子晋嘴边送。
康子晋并不给面子,直接避开那酒杯,往椅背一靠,眼尾流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你待如何?”
事已至此,既然踏出了第一步,就不容她再发怯了。
荣施思及此,定了定心神,大着胆子端着那杯酒,往康子晋身边靠了过去,甚至将脸也挨了过去。
前面的几步,都很顺畅,康子晋也不似是要拒绝她的靠近,可等荣施手里的酒杯就要抵到他唇边时,荣施腕间一麻,杯子一倾,整杯酒都洒在了地上。
不仅如此,她额头一痛,整张脸被坚硬的木质扇头抵开。
男人声音清冽,有如沉金击玉:“本侯让你碰了么?”
荣施心头难堪不已,一张描眉画鬓、堪比花娇的脸顿时委屈得不行。
她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来的,哪里肯轻易退,便含着薄泪嘤声道:“侯爷,奴——”
男人倏地起身,荣施靠着的椅子没有支撑,便惊呼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屈辱的姿势,反而把荣施心内的难堪给消除了,她不管不顾起来,一把拉住康子晋的手。
什么样的眼神最是恰到好处的勾人、哪些动作能引起男子的欲望、什么部位是敏感的…这些调情之术,荣施虽是清倌,却也是被迫学过的。
她玉颈微仰,檀口微张,单手抓住男人的手腕,眼中泪光点点,神色楚楚可怜。
这样自动送上门来的尤物,按说任何男子,都不会拒绝。
可就在荣施再度靠近,那猫儿一样的粉舌就要舔上男人的腕节,却听到一声冷嗤,而后肩头一痛,被无情踹到委顿在地。
荣施闷哼一声,捂着隐隐发疼的肩头,眼泪立时滑了下来,她一时柔肠百转,呜呜咽咽。
康子晋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在地的荣施,微眯了下眼:“听不懂本侯的话?你胆子不小,藏的什么心思,嗯?”
美人泪眼婆娑,如笼烟雨,她哭着,嗓音微弱发颤:“侯爷,您要了奴罢,奴愿意跟您回侯府的。”
“跟本侯回府?”
男人似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他眼含重哂:“你这是…想给本侯当妾室?”
荣施急忙往前跪了几步,哀求道:“侯爷如果不愿意纳奴作妾,奴给您当个外室也是使得的,或者、或者您就把奴养在这入云阁,今后,奴只伺候您一个。”
男人嗓音单寒:“滚出去。”
荣施不肯,亦不甘,她拼命摇着头,做着最后的努力:“奴这清白身子反正也留不了多久了,侯爷不愿带奴走,那奴什么都不要,只求侯爷今晚上要了奴…”
她哽咽不已:“奴难道、难道不比槐娘那样千人骑过妓.子要干净么?”
“你认为,你们二人,有什么区别?”
男人一双薄唇下吐出的话,字字剜心,如同霜剑锋刃,把荣施身上裹的最后一层尊严和希望,都给无情地剥了下来。
“还听不懂本侯的话?滚。”
*
狼狈且失魂落魄逃出雅间的荣施,在自己房门口,遇到了刚送客回来的槐娘。
一见她这神情和装扮,槐娘脑子里略微打了个转,但把来龙去脉给猜了个大概。
槐娘上上下下把她给打量了一通:“荣施妹妹打扮得这么招人,是去哪儿了?”
荣施瞪眼道:“关你何事?”
槐娘不在意地笑了笑:“哟,还是这么泼呢,都是同一个楼馆里的,荣施妹妹,我且劝你一句,不该做的梦,就不要做,不该生的心思,就早早把它给压下去,何必非要去自取其辱呢?”
“——我也不是要劝你认命,只是你先得认了命,才能改变命的机会不是?”
荣施拢着衣衫,冷若冰霜地斥道:“肯定是凤妈妈让你来的对不对?你休想诱我做那、做那下贱营生!”
槐娘见她这丑态伤心样,倒是已经出了自己先头的气,加上她今儿心情好,不想跟着计较,便真生出几分提醒的心来:“博安侯那可是脂粉堆里打滚的主儿,就算要纳妾,也不可能会找咱们这样身份低贱的。你还是别太拗了,趁早死了这份儿心,老老实实赚几个钱不好么?攒够了钱,你给自己赎了身,再找个没人识得你的地儿,要嫁人也好,要自立女户也成,总好过把这心思全搭在男人身上。”
荣施根本不理情,甚至恼羞成怒:“闭嘴,你算什么东西?我不需要你来指手划脚。”
该说的话都说了,槐娘也冷笑一声:“嘁,惯是个好心当驴肝肺的,当谁稀得说你似的,好自为之罢你。”
荣施面无表情地走进房内,阖上房门,无力瘫软在地。
正是客来客往的时间,隔壁屋、走廊内的淫词浪语、靡靡之音无孔不入,明明已经习惯了的动静和声响,今日却格外不堪入耳,令人难以忍受。
荣施抱着自己的双臂,想起槐娘的话来。
好人,什么是好人?能把她救出这魔窟的,才是好人。
她对他满腔爱意,只求他救自己出去,她会用一生的爱去回报他的…而且他明明救过她一回,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再救她一回呢?
***
寒风逞了一冬的威,转眼,便到了年尾。
室外严寒,而软玉温香之所,更是成了男人进去就不想出的地方,个个在里头左搂右抱,好不快哉。
香茶斟起,玉液满杯,几名男子正在雅间内大小声地接谈嘻笑,未几,雅间门被打开,穿着苔色衣袍的男子迈着八字步,抖着腿走了进来。
那男子身形像瘦麻杆一样,导致身上的衣履都松松散散的,脸形消瘦且颧骨高突,稀稀的眉毛下,是两只泛着困顿之色的肿泡眼。
雅间内其他人见了他,便接二连三地调侃起来。
“哟嗬,李五公子来了。我瞅您这昨儿晚上又是熬了一宿?那本儿可赢回来了?”
“那还用说,指定是赢了的,不然,咱们五公子哪儿有银子上这入云阁来?李太夫人最近管他可管得紧多了,轻易是不肯多给银子的。”
有人听着起了兴致,追问道:“咦?这话怎么说?李太夫人不是一向最疼咱们原大爷么?”
说话之人故作高深地笑了笑,也不答话,而是转了个向,去问那进来的人:“李五,听说你娘前些日子帮你去说亲,被人给啐出来了?”
李原精神萎靡,才坐下来就打了两个长长的呵欠,听有人这么问,他擤了擤了鼻子,才含混不清地否认道:“呸!你这呆狗怂,别他娘的瞎咧咧,没有的事。”
问话之人直接回嘴道:“呲,还狡辩呢你小子,我可听我娘说了,你那老娘,居然敢替你求娶岳侍郎家的独女,脸可真大。”
有人奇道:“说的是岳侍郎家的独女?哎,那位岳姑娘我见过,娇娇俏俏的姑娘,长得水灵灵的,也是个花颜月貌的美人儿呢。再说了,人家老爹现在可是中书侍郎,还有个表姐是二皇子侧妃,哪里是李五这夯货能高攀得上的?”
这当众奚落,李原脸上挂不住了,差点跳起脚来回嘴:“扯他娘的卵淡,中书侍郎怎么了?想当初那岳憬蹲大狱,要不是我爹替他上奏章说好话,圣上能想得起他来?他能这么快出得来?”
他话说得急,雅间内却几乎是哄堂大笑:“哎哟五公子,您瞧瞧,老毛病犯了不是?这牛皮又吹大发了,怎么着,听你这意思,圣上还是看了你爹的奏章,才让大理寺和御史台去重新查案的?”
习惯使然,李原也不觉得多害臊,反而厚着脸皮继续扯:“那是,我爹早说了,那韦栋来不是什么好东西,铁定是他害的人,果不其然,我爹那奏章一上去,圣上看了他提供的信息,就立马着人去查了,这才还了那岳憬一个清白。”
周遭笑声越发大了,李原却不以为意:“岳府为了还我爹人情,主动说,要把他家那女儿嫁给本公子,是本公子瞧不上她,才没答应,你们一个两个的,别他娘的尽听人传些不靠谱的小道传闻。爷夜夜笙歌,快活得很,才不想娶个人来管着,爷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