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目光一下没离开过慧娘的脸,但脸上表情, 却被他控制得非常好。不过于严肃,也不会显得幼稚。
赵佑樾活到如今这么大, 可以说是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位张五公子在打什么心思,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看了会儿,见他们也还没有结束的意思,赵佑樾便就先撂下了车帘,只端坐于车内双目阖上, 开始闭目养神。
一如既往的一身浅色锦衣,气质清冷矜贵。便是安静坐着,双眼阖上,那种强大的气场也依旧不减丝毫。
车夫把脑袋伸进马车里来,是想问一问侯爷是不是要下车的。结果一看到这样安静着可怕的侯爷,他就后悔了,他不该多此一举的。
谁不知道曾经的侯夫人和二夫人一起合伙在这条街上开了间木匠铺子啊,侯爷今儿特意选从走这里,肯定就是还对前侯夫人念念不忘,想故意来看看的。又在这里停车,那肯定就是想进去坐坐的啊。可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里面有动静,于是就自作主张想问一问的。
结果好了,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侯爷怒了。
再想想对面那条街精匠坊前,前侯夫人和一位年轻公子说话的场景,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但人此刻已经探头进来了,便不好什么都不说就再退出去。侯爷虽然闭着双眼,但他知道,他此刻肯定头脑是非常清醒的,他肯定是知道自己这会儿的动静。
果然,就在车夫犹豫的时候,赵佑樾等得不耐烦了,吐出一个字来:“说!”
车夫忙说:“侯爷要下车吗?”
赵佑樾明显压了压唇,秀唇紧抿。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开口。不过,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让他先下去。
又过了有一会儿,赵佑樾才又睁开眼睛,抬手撩开车帘一角,朝对面街上那家铺子望去。而这个时候,原本站在屋檐下相谈甚欢的两个人,只剩下了一个。
张家五爷张劲松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而立在屋檐下的慧娘,正朝他这边望过来。赵佑樾忽然想到,她应该是认出了侯府的马车,这才望过来的。
垂眸静思一瞬后,赵佑樾起身下车。而立之年的男人,气度稳重,又在官场混迹多年,他身上早沉淀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在。
清隽玉立的侯爷,就这样一步步目不转睛的朝对面的铺子走过去。
方才和张家五爷说完话,卢秀慧侧头,只随意的一瞥,突然就瞥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来。
卢秀慧只是愣神在想马车里坐着的能是谁,不过也只是走神这一会儿的功夫。再抬起眼望过来时,就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在一步步稳稳的朝自己走过来。
她承认,便是过了有些日子了,便是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诫过自己要和曾经道别。但此番真再瞧见他时,她心还是会难过的。
不过,她也算是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如今这点,都算小场面。
所以,当见他已经步步靠近自己时,卢秀慧早调整好自己的笑容了。等他走近了后,她依着礼数朝她福身行了个礼,方才说:“赵侯爷,是要买什么吗?不如进来看看。”
此刻两个人,一个立在廊檐下,一个站在廊檐外。外面秋风渐起,他们二人四目相对。“久”别重逢,一时间,竟谁也不说话。
不过,如今这会儿,到底还是卢秀慧更豁达一些。她见自己这位昔日的夫君并不说话,又再一次打破了沉默说:“赵侯爷今儿过来,是来看看的,还是来买东西的?或者说,就单纯路过,想进来坐坐?”
赵佑樾这才收回了探视她的目光,点了点头说:“进去坐坐。”
因为已是暮色,这会儿铺里的人已经不多了。所以,还算清静。柳香方才刚从木林院回来不久,这会儿,正在教新收的几个徒弟做木活,人也不在。至于铺子里别的几个人,也都各有各的事忙,招呼不到这里。所以,卢秀慧亲自给赵佑樾奉了茶。
“你随便品品,这里的茶,肯定是不如你那儿的好的。”
赵佑樾有个爱好,嗜茶。平时家里喝的,都是每年最新最好最难得的茶。他得盛宠,宫里有什么好的,圣上为表对他的重视,也多会赏赐给他。
卢秀慧做了他几年妻子,自然知道他最爱喝什么茶的。只不过,她这里供不起他喝的那些,只能随意泡了点。
她以为像他赵侯爷这样的人,是不会低头去尝这种对他来说属于低等品级的茶的,没想到,他竟然真垂头品了起来。
轻啜了几口后,赵佑樾搁下茶盏来,抬眸望向身边的人说:“从前比较固执,不太愿意改变。喝惯了那些茶后,就瞧不上别的。如今想来,竟是自己错了。若早有改变自己的决心,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卢秀慧和赵佑樾都是聪明人,赵佑樾借茶说别的事,卢秀慧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她理解的是她在时他不珍惜,心中一直想着昔日的意中人,如今她离开了,他倒是想起她的好来了,便又开始想,若是当初他不那么执着着一定要与昔日旧好重归于好,那么,就这样和她平淡过下去,或许也很好。
听了这个话,卢秀慧却笑了。
“这世上的事,是难有两全其美的。你若想得到一个,就必然会失去另外一个。世事皆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所以,凡事看开些就好。”卢秀慧神色淡然,一番说教后,又重新垂眸望向坐在圈椅上的这个男人,再道,“凡事都要往前走,若做什么决定都犹疑不决,到了最后,你也是注定什么都得不到的。”
身为他前妻,卢秀慧原该对他有恨的。不过,恨和爱在她这里是共存的。
她虽恨他,但却也不愿去看到他纠结、难受。所以,既然他们二人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卢秀慧觉得再纠结在过去,也委实没有什么必要。
她相信他心里有她,毕竟是做了八年夫妻的。她也相信他当初做出那个抉择时,心里是挣扎犹豫过的。也相信,他对她,如今心中都还存着一丝愧疚和不忍,所以才会有他今天的这番话。
可是这又怎么样?她这个人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若不能完完全全得到他,她宁可舍了不要。
卢秀慧说:“想你方才也瞧见外面的张家五爷了吧?我家里十分看好他,最近两家走得比较近。他方才和我说,过几日是他母亲张二夫人的寿辰,希望我到了那日可以过去吃个席面,我答应他了。”
赵佑樾虽然一直坐着没说话,脸上表情也控制得很好,但他此刻内心却如激流涌动。
偏卢秀慧并没发现什么,为了让他做了决定就不要再犹豫,让他把对她那最后的一点愧疚也抹去,她继续说:“张家虽不如你们赵侯府有威望,张五爷也不比你赵侯爷有本事。不过,其实有时候想想,夫妻间过日子,也不必去看对方有多好的,其实合得来最重要。张五爷虽比我小几岁,但好在他为人稳重,且父母也好相处。最开始我是不愿意的,但这些日子又想了想,觉得又何尝不可呢?”
赵佑樾默默消化掉自己心里所有的情绪后,他笑着站了起来。目光一如既往温和平静,他长身玉立于卢秀慧面前,微笑道:“既如此,那就提前恭喜你们了。”
又说:“原只是从衙门回家路过这里,既然你忙,我便不多打搅了。”
卢秀慧立即送客:“赵侯爷慢走。”
赵佑樾不再有任何犹豫,微微冲卢秀慧点了点头后,转身走了。
楼下的这一幕柳香一直都看在眼里,见人走了后,她立即朝卢秀慧走过来。
“你骗他做什么?”柳香急了,“你明明心里还是有他的,既然他也还算有良心,你为何不也试着退一步呢?而且自从你们和离后,这些日子来,我也没见他说要去哪家提亲啊。姐姐,这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亲口说出来的话,能有什么误会?”卢秀慧也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但既是他亲口说出来的话,必然不会有假。何况,自他们成亲后,他对她如何,她是看在眼里的。
若心中没有藏着一个人的话,哪怕当初他娶她时是奉的长辈之命,之后那么长的一段岁月里,他也该被自己感化了吧?然而事实情况是,这八年来,他丝毫不为自己所动。
又还能有什么误会呢?
柳香私心里还是希望大伯大嫂能够重归旧好的,但这种情况基于大伯心中真的有大嫂。若是他仍旧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便是大嫂想回头,她也会好言相劝的。
话谈到这儿,柳香也不愿再继续谈下去了,只捡了个别的话问她:“过两天,你真要去张家?”
卢秀慧说:“是他母亲病了,他说他母亲挺喜欢我,想让我去陪他母亲说说话,也没有别的事。这几日正是换季的时候,天儿时冷时热的,最是容易着病了,你自己也注意些。”
柳香虽然从小身子就不错,不过,面对这份关心,她还是应下了。
在精匠坊时,卢秀慧才让柳香注意添衣千万别冻着。到了晚上回家,前院伺候的人就跑来和赵佑楠说了:“长兴坊的阮姑娘病了,那边伺候的嬷嬷过来说,想请二爷过去瞧瞧她。”
柳香是和丈夫一道回来的,所以,小厮对丈夫说的话,她自然也听到了。自那次阮姑娘生病,他去看过一回后,便再没去过长兴坊那边。
妻子为此和他闹的场景,他仍记忆犹新。所以,这会儿突然听到长兴坊三个字,不由便朝妻子那边看过去。
柳香正也竖着耳朵在听,见他望过来,她就大大方方和他对视。也没做出什么表情来给他压力,就只是看着他。
可即便只是这样,赵佑楠也觉浑身阴寒。
他对那小厮说:“去告诉那个嬷嬷,就说既然姑娘病了,好生请了大夫来专心养着就是。若有什么需求,直接告诉我,但凡我能做到的,绝不会亏待她。”
那小厮便这样去回那个嬷嬷了。
赵佑楠倒没怎么过心。他和阮姑娘的兄长是生死之交,不过,和这位阮姑娘,其实是没什么交集的。除了受她兄长临终所托把她从烟花之地救了出来好好安置了外,这些年,他也鲜少踏足长兴坊去探望她。
她身子骨弱,只每回换季生病时,那边差了嬷嬷来请,他会过去坐坐。
念在和她兄长的那份交情上,他也可以把她当妹妹待。但现在既然妻子介意这个,赵佑楠心中自是也有分寸在的。
所以这回,他便没过去。
柳香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面子,她认真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是真就那么小气,非不准你去看她。上回听你说她身子一直不好,一年四季倒要病上四回,万一她真的病得很重怎么办?既来请了,不若你带我一起去吧?”
柳香其实是想见见这位阮姑娘的,凭女人的直觉,她觉得这个阮姑娘是对二爷有些心思在的。
细算起来,这位阮姑娘的年纪想也有十八、九了,可到如今都尚未谈及婚嫁……柳香不免就觉得有些奇怪。问过丈夫,他只说有问过她意思,但她说自己身份卑微,又进过那种地方,怕是配不上这帝都的英勇男儿们。且又身子羸弱,时常生病,怕是日后生养也很成问题。
她不想去拖累那些人,所以,就坚持不肯议亲。
赵佑楠毕竟不是她亲兄长,看在她兄长的面子上尽了一份责任就行,也不好太过于插手她的私生活。既她有自己的主见,不肯嫁人,那么,长兴坊的那处房子,就一直给她住着,也算是有一份栖身之所。
“不必了。”赵佑楠直接驳了妻子意见,“我又不是大夫,生病了就该找大夫,找我有什么用?再说,她那边丫鬟婆子都有,照顾好她,绰绰有余,我何必去添这个乱。”赵佑楠一边说,一边揽着妻子肩往内院去。
听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柳香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他能这样想,其实就已经很好了,这说明,其实他自己也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既然不能给她名分,又何必再给希望呢?
柳香想,从前之所以那阮姑娘一再不肯议亲,定是瞧上了二爷的。她自己名声不好,是在那种地方呆过的,但那时候二爷名声也不好啊。所以,她还真可能存过这种心思。
只是令她万没想到的是,二爷突然就退了云家的亲,又突然转头朝她柳家提亲了。然后从提亲到成亲,也就不到一个月功夫。
她还没缓过神来呢,二爷就已经娶她回家了。
等她缓过神来时,一切就都迟了。
或许有伤心过一段日子,又或许有犹豫挣扎过,但最终,估计还是不肯放下那份对二爷的爱。
柳香只愿她想的不是真的。
但又过了几日,还是这样的晚上,那天来请人的嬷嬷又来了。这回坚决哭着求着要见二爷,柳香怕真出了什么事儿,所以,就劝丈夫先让那嬷嬷进屋来回话。见妻子同意,赵佑楠这才松口。
那嬷嬷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声嘶力竭般吼道:“求二爷救救我们姑娘吧。”
赵佑楠拧眉:“你们姑娘不是只是病了吗?也已经请了大夫过去瞧,要我去救,何来此说法?”
那嬷嬷却说:“原先的那场病,倒也没什么,不过和往常一样,请了大夫来瞧瞧,再吃几副药养上十天半月的,也渐渐能好。但前儿下了场秋雨,姑娘当时已经好不少了,就没怎么在意,非开着窗儿坐窗边做绣活。也是伺候她的那几个小蹄子不顶事儿,若我早知道,指定是不能由着姑娘的。”
“这回好了,昨儿一早,姑娘就病重了。请了大夫去瞧,大夫也骂我们,说是姑娘本就身子虚,天冷竟也不在床上躺着休息就算了,竟还吹了冷风。这下好了,原就身上寒气重,如今更是着寒大病上了。”
“二爷,姑娘半梦半醒糊涂时,口中一直在喊兄长。如今她亲兄长不在了,老奴也只能自作主张,来请您这个兄长过去一趟看看她了。阮姑娘的确也很可怜,小小年纪被家里叔婶卖了,去了那种地方。好不易熬到兄长有了军功,眼瞧着就能过上好日子,可阮将军却突然战死在了沙场上。如今她无父无母又无兄姊,也就只有二爷您可依靠了。”
阮琴本可去将军府住的,毕竟她兄长牺牲前的军阶不低。若是认了回去,再怎么着,她也算是将军府的小姐。
可阮琴认为自己不光彩,怕辱没了兄长的英雄形象,所以宁死不肯认回去。
赵佑楠无法,只能遵从她自己的意见,将她安排在了长兴坊的一处院子里。
正如这位嬷嬷所说,阮琴如今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赵佑楠这个她昔日兄长的旧友若不去看她,这会儿若是她死了,便就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去。
赵佑楠还在蹙眉犹豫,柳香就已经率先替他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