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说得很平静,珠玑却听得胆战心惊,她责怪他为什么现在才说这件事,钟离魅笑着说抱歉。
珠玑看着他这么安然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的预感。
“你在想什么呢少主,如果他再醒过来的话会毁了您现在的安稳日子的。”
钟离魅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安稳日子已经够长了,珠玑,你不能帮我一辈子的。”
珠玑睁大了眼睛“您……”
“若我是妖,背的业障应该够死千百次了,我又怎么可能过一生的安稳日子呢。”
“那不是您的业障!那是都是他做的啊!”
“没有他我不可能逃出来,既然我享受了他带来的自由,那么他的罪孽自然也是我的。”钟离魅说得平静自然,没有什么怨恨也没有愤怒。
珠玑更加不安了“您……您想做什么?”
钟离魅看着她的眼睛,摇摇头“我说出来的话,他也会知道的。”
好不容易安抚了珠玑把她哄去睡觉,钟离魅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月光,半晌叹息一声披上衣服提了一盏灯出门散步。
夜晚的竹林静谧,风穿过竹林有沙沙的声响。钟离魅把手伸在光芒不稳的灯旁,那火光映着他的手就像那晚在山寨中一样。
他们互有对方的记忆。“他”杀人时血液温热的触感就停留在他手上,人们的惊叫和哀求就在他耳边,他们的泪水恐惧愤恨都历历在目。那种鲜明的感觉和他亲手没有什么两样。
钟离魅闭上眼睛,轻叹一声。
再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蔷华的房间旁边,她的窗户开着,房间里灯火通明。她应该是已经卸了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胳膊支在窗框上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芯。
钟离魅看着她,轻轻笑起来。
幸而因为互有对方的记忆,所以他们都不忍心伤害对方深爱的人。蔷华不至于被他所伤。
蔷华转头看到了他,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负气似的啪一声把窗户关上了。钟离魅愣了愣,继而忍俊不禁。
第79章 离觞 拾叁
蔷华和钟离魅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亲近的关系,没有谁挑破。倒是玉芙天成的人渐渐看出来一些端倪,便开始有些流言,说是这长安第一美人和长安第一琴之间暗生情愫。钟离魅社交不广波及不大,蔷华这边倒是有不少客人旁敲侧击问她和钟离魅的关系,她一概以知音带过。
有时候蔷华也会疑惑,她和钟离魅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如果他挑明了喜欢她这件事,她会怎么做?
想了很久也没有办法做出决定。
几年间他们也有几次濒临挑明的边缘。有一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琴师,号称是天下第一琴,要压过钟离魅这个长安第一琴一头。那琴师要跟钟离魅比试琴技,这件事在全城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翘首以盼高手间的对决,钟离魅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大家失望之余质疑钟离魅的声音也慢慢大了起来,那琴师更默认是他认输,大张旗鼓地以第一琴自居,他琴技确实很不错,得了许多人的追捧,一时间出尽风头。
蔷华实在气不过,去找钟离魅让他应战。
她说“你就甘心让他抢去第一的名头?”
钟离魅悠然自得地弹着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琴弹得不错,拿去就拿去吧。想来大家听我弹琴久了,换换胃口也是好事。”
蔷华把手按在他的琴弦上,阻止了他继续弹琴“你觉得你不如他?”
“我如何,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着她,目光十分坦然。
“你不管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
“我不在乎。”
蔷华面有怒意,她靠近钟离魅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我在乎。”
我不允许他们那样说你。
钟离魅看着她,半晌意味不明地一笑“为什么呢?”
蔷华怔了怔,那一瞬间她想这是不是挑明的时机?
可是最后她还是说“因为我的琴师,得是天下最好的琴师。”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她表面上理直气壮,其实心里是茫然的。谁知道钟离魅却笑起来,似乎有些无奈地说“好,我答应你。”
他答应了和那个新来的琴师比试,比试三场,他一场都没有输。
那时候蔷华才发现之前稳坐长安第一几百年时间的钟离魅,其实并没有发挥自己全部的实力。这场比试之后那琴师灰溜溜地离开了长安,而钟离魅直接封了琴圣。
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持续着。有时蔷华会因为钟离魅的隐瞒而郁闷,甚至她问过卫颜知不知道钟离魅到底在想什么。卫颜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摇着扇子笑着说——你爱他吗?等你确定了爱他我再考虑告不告诉你。这么一句话就把蔷华堵了回来。
如此这般又过了快百年的时间,有一个喜欢蔷华的贵族公子立志非蔷华不娶,用尽各种方法示好纠缠,一定要为蔷华赎身。这样的人蔷华见过不少,她直接让他上了玉芙天成的黑名单,拒绝再见那公子。那公子家里虽有势力,奈何蔷华有卫颜撑腰,他也不敢强迫她。
后来听说那公子娶了妻子但是对蔷华还是念念不忘,常与妻子争吵,夫妻关系极为恶劣,如此不久后他妻子便上吊自杀了。
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某一日蔷华忽然失踪了。说是前一日出了门就没有再回来过,玉芙天成里乱成一团,大家都在到处寻找她。钟离魅听说了此时,也难得地有些紧张,他回到房间里放下琴正要出门,却隐隐地听见了歌声。
那是蔷华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的歌。
钟离魅循着歌声走到小寮边的竹林深处,那里有一个小池塘,果然蔷华就坐在池塘边沿,发和妆容还是昨天离开时的样子,低声哼着那首歌。
数九天寒的时节,池塘里的水都结了厚实的冰,她却赤着一双脚踩在枯叶铺满的地面上,衣服也很单薄。听到钟离魅走近时踩碎落叶的声音,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有些复杂的悲伤。
钟离魅和她相视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刚想问她怎么了,她却突然笑起来,轻飘飘地说“想不想看我跳舞?”
没等钟离魅回答,她便灵巧地跳上了池塘的冰面。
阳光下的冰面晶莹剔透,光芒有些刺目。她红色的衣裙在冰面上飞扬,即便是在这样滑的表面上她也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带着端庄美丽近乎无懈可击的笑容,每一个舞步都干净利落。偶尔旋转之间长袖挡住了半张脸,遮住了她笑着的唇角。
那分明是一双悲伤的眼睛。
钟离魅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几百年前第一次间她的时候,那时她跳的也是这一支念奴娇。只是那时候他站在远方,现在他站在她面前。
蔷华脚下忽然一滑差点跌倒,钟离魅立刻奔到池塘旁边扶住了她,蔷华看着他担忧的眼神很浅地笑了一下,继而安静地站在冰面上。
钟离魅叹了一口气,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说“下来吧。”
蔷华摇摇头,也不知犯了什么倔,不肯走下来。
“是不是池壁太高了?”钟离魅笑笑,他蹲下来,肩膀刚好比池壁低一些。
“踩着我的肩膀下来吧。”
在一片静默之后,他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蔷华终于从冰面上下来,像原来一样坐在池塘边沿。
“你走吧,一会儿我会回去的。”她的目光放在别处,淡淡地说道。
钟离魅看着她,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又回来了,拿着一双绒里的鞋放在蔷华脚边,然后把她冻得通红的双脚放在自己怀里捂着。
蔷华有些怔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感觉到温暖从原本麻木的脚上传来。
“干嘛这么折磨自己?”钟离魅看着她,平和地问。
蔷华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说“钟离魅,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钟离魅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温柔的笑容。
“给你一个参照,如果将来有谁像我这样对你,你就可以放心地和他在一起了。”
“说谎,你明明喜欢我。”蔷华的语气平淡坚定,倒像是钟离魅平日里的风格。
“我没有说谎。”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不过,我的确喜欢你。”
蔷华惊讶于他的坦白,此前的百年时间,在她多次的诱导中他都没有承认过,今天却这么干脆地说了。蔷华慢慢靠近他,看着他墨绿色的安定的眼眸,他还是有那种无时无刻让人静下心来的力量。她苦笑了一声“我真不懂你,钟离魅。”
你喜欢我么,为什么喜欢到可以舍命相救都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心意呢?
就连坦白的时候,口气都仿佛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一样。
“好想知道你在顾虑什么。”蔷华叹息一声,弯下腰去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轻笑着说“好吧,我允许你喜欢我了。”
全天下只有你的喜欢,我接受了。
钟离魅任她这样依靠着自己,她身上淡淡的荼芜香气弥漫开来,温暖从她的额头慢慢渗透进他的肩膀,他忽然觉得很幸福。
当她的双脚完全恢复温暖的时候,她忽然开口。
“昨天我去了孙公子夫人的葬礼。”
“这个女人都转世了怎么没有一点长进,从前因为丈夫疯了,现在因为丈夫自杀……这是什么孽缘呢,我大概是她的灾星吧……”
钟离魅感觉到肩膀慢慢传来一阵湿意,他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抱住了她。
后来没过多久,卫颜过来玉芙天成的时候带了一个天族的小姑娘过来,他说那是天族的公主,缠着他要报恩。两人之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再过几个月见到卫颜的时候,他说那小公主如今借了个身份进了皇宫想要撮合他和皇宫里的公主,卫颜似乎是觉得好玩便天天往宫里跑。
钟离魅和蔷华都看出卫颜的兴致不比平常,蔷华还半开玩笑地跟钟离魅说卫颜这个一向没心没肺的,不会真的栽了吧。
后来卫颜为了锦夙闯皇宫,还自作主张地把锦夙丢给了钟离魅照顾,好在没有几天他们就都离开了长安。
再见的时候卫颜已经和从前不太一样,他倚着门框,笑着说“我想要和锦夙分享一颗心,需要鲛人族的‘嘉结’咒术。”
“你毕竟是鲛人族最后的巫咒师了,扶离少族长。”
钟离魅那时便知道,他的安稳日子真的走到了尽头。
第80章 离觞 拾肆
卫颜离开之后,钟离魅对着一盏微弱的烛火沉默了很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桌子下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小盒子里只有一颗指甲大的圆润珍珠。他夹起那颗珍珠放在火上烧,嘴里轻轻地唱着语调奇怪的歌,歌词仿佛是某种古老的语言。珍珠随着他的歌声忽然腾起青色的火焰,倏然化为一缕青烟。
那青烟环绕着他漂浮着,钟离魅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一个影像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那人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桀骜危险的眼神。
“你果然一直醒着。”钟离魅平静地看着他,来人轻笑着,漫不经心地说“我睡了七百多年也该醒了。不过你放心,我暂时还抢不了这个身体。”
顿了顿,那人问道“你真要帮那个卫颜做嘉结咒术?那可是高阶中的高阶咒术,一旦开始行咒覃缪一定会察觉到,行咒需要一天一夜不停,等行完咒你也跑不掉了。”
“如果不是我们巫咒师一脉不至于断绝,如今他只能求助于我。更何况,他是我的朋友。”。
对面的人看了钟离魅半晌,邪气地一笑“七百年了,你真是一点儿没变,总是抱着可笑的责任感和愧疚。巫咒师一脉是我屠的,谁要你替我负责了?你可怜那些巫咒师,谁可怜你呢,谁可怜你的母亲呢?”
“你不会忘记了母亲向巫咒师一脉求救的时候,我们德高望重的巫咒长老,我们的外祖父是怎么说的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忍一忍吧’。哈哈,他们根本不相信母亲的话,根本不知道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轻描淡写的一句‘忍忍吧’就把我们和母亲推回火坑。到头来被他们信任的那个族长覃缪拿来做祭献,全是他们活该。”
钟离魅皱皱眉,面前之人桀骜愤怒的目光仿佛利剑一样向他刺来。他不禁想从前被夺去身体时,他看上去就是这样的么。
满眼的悲愤痛苦,孤注一掷。
“可是最后死在我们手里的那些巫咒师大部分都不知情,甚至有很多是孩子,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那母亲做错了什么,你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你们要受这样的折磨?覃缪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儿子,他甚至没把你当做人看吧?你出生不满周岁就给你下了血继咒,让你一辈子没法反抗他。从小到大他把你当做实验品一样,在你身上下的咒术不可胜数,你有多少次差点死在他手里?等发现了你是咒术天才,他又开始拿母亲要挟你为他做事。如果不是被他逼着用禁术,你也不会因为反噬而灵魂分裂,不会有我。”对面的人一步步逼近,眼里掀起滔天的愤怒。
钟离魅并没有被对面的愤怒感染,他一直冷静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所以你还是要做祭献么?用你手上的那些魂魄。”
对面的人愣了愣,继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不然我留那些巫咒师的魂魄做什么?”
“母亲是因为不想让我们受要挟施咒才自杀的。你想用祭献复活母亲,实际上违背了母亲的想法。”
对面之人笑着,万分不屑“活着才有资格谈想法。这世间原本就是弱肉强食,哪有什么公道可言?你和母亲就是太善良了才会任人欺负。等母亲回来就由你跟她解释吧,反正你一直那么高尚,恶事就由我来做。”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高尚。你做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没能阻止你我就会负责。”钟离魅看着对面的眼睛,坦诚又坚定“你还记得母亲临死时说过的话么?你有你的公道,我有我的,我们从来没能说服彼此。但是我希望你也明白,我坚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