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我心底里安放的人。”
钟离魅几乎是冲到了门口,在距离门边符咒一步之遥的地方生生停住了脚步,他面对蔷华冷笑着说“你以为这样就能制住我?我实话告诉你,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卫颜一直睡下去,让你百年之内再也见不到你的钟离魅出现。你最好考虑清楚。”
他们的距离很近,蔷华在很近的距离里直视着钟离魅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说不上是开心,也不算悲伤的笑容,很浅很浅。
“我猜到了,也考虑了很久。然后我昨天想了很多东西,突然觉得我可能知道逆祭献的咒谱是什么。”
“而且刚刚,我做了一个决定。”
蔷华挑开脖子处的衣襟,从那里扯出一根红线,接着便拽出红线上的圆润珍珠。
钟离魅看到蔷华把那颗珍珠捏在手里脸色顿时大变,他急切地想扑过来抢走蔷华手上的珍珠,却被门上的符咒弹了回去。他踉跄几步倒在地上,大喊道“你疯了吗!钟离魅真的会魂飞魄散的,你会再也见不到他的!”
蔷华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吟唱。
——只有一件事我确实骗了你,那天你在竹林听到的声音,那确实是我在唱咒。没有咒阵,只是随便唱唱。
——你离开时唱的那首歌我已经学会了。——是么……或许我还有机会能听到这首曲子。”
——你说这是咒,这是什么咒?——只是一个很古老的咒术,没什么稀奇。
蔷华的声音清澈温柔,那歌声像山间融雪而成的溪流,从天而降的白色鸟群。她指间的珍珠开始燃烧,燃灼着银白色的火焰。
整个地牢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有细碎的光芒从地砖的缝隙里照耀出来,昏暗的牢房渐渐变得亮如白昼。钟离魅被光芒包裹着漂浮在半空,他仍然在不停地挣扎叫嚷着什么,但是蔷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水泽从她紧闭的双眼里弥漫出来,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保持着完美的音调。
“蔷华,蔷华。”
不知多久之后,在唱咒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听到他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温柔缱绻的,悲伤留恋的。
蔷华睁开眼睛,地牢的顶部已经开始坍塌,天花板残破不堪,白日的阳光就从这些破碎的缝隙里照耀进房间,和地面上的光芒交相辉映。他就漂浮在这一片纯白的光芒之中,专注地看着她。
他说“怎么能是你来做这件事。”
蔷华的眼睫颤了颤,这是她的钟离魅。
她温柔的,悲伤的,善良的,绝情的钟离魅。
“我说过的……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我得看着你死。”她唱完最后一个音,浅浅地笑着说道,只是声音有点颤抖。
从前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她,她的愿望他也会帮她实现。只有这一次,最后的一次,她来实现他的愿望。
蔷华慢慢走过去,在地牢坍塌时掉落的各种碎石土块之间走过去,走到钟离魅的面前。
她仰头看着他说“你知道吗,钟离魅,我总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你如何爱我。可是你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说过。”
“我想听你说。”她伸出手去拉着他的衣袖,像是拉着自己最心爱玩具的小姑娘,语气软到极致。
钟离魅看着她,眼里弥漫着深沉的心疼。他慢慢弯腰去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爱你,七百年前一见钟情,然后每一天,每一天都更加爱你。”
蔷华也抱住他,她笑起来,虽然还在流泪,但是那笑声依稀是欢喜的。
钟离魅说“你今天真好看。”
蔷华抬眼看到他的浮于空中的双腿从脚尖开始慢慢在光芒中化为细小的颗粒然后消失。她怔怔的,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地向来自于另一个时空。
“方便你记住我的样子,回来找我的时候,不要迷了路。”她抱紧了他,轻声说“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如果我还能有一缕魂魄,即便山海万重,也会去到你的身边。”钟离魅笃定的,温柔地说着。他放开蔷华,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吻她的额头、鼻尖和唇。
“但是希望你忘记我,直到再次重逢的那一天。”
忘了我吧。
我不想成为你新的梦魇,也不想你承受等待的痛苦。
若还有再见那一天,便在那一天想起我吧。若再也不能见面,就当作没有遇见我一样幸福地生活。
这是我送给你最后的礼物,我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咒术。
让你忘记我的咒术。
蔷华的脸色变了,她拉住钟离魅的手摇着头“不!不要!”
钟离魅被光芒吞没,他墨绿色的卷曲的长发,和墨绿色的温柔的眼睛,和修长手指的指尖融化在一片苍白之中。
蔷华的手里还攥着已经燃烧殆尽变成粉末的珍珠,她怔怔地看着已经完全分崩离析倒塌成一片的地牢。破碎的墙壁里露出了一具具棺材,那些醒过来的人有人自己打开棺材跑了出来,还有人被关在棺材内大声求救。似乎有很多人来了,周围人声鼎沸。蔷华却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寂静的世界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想,有人拉住她,那个银发红衣的神仙急切地说着什么。她极力地分辨着,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做了什么覃缪刚刚消失了,他被祭掉了吗?那钟离魅呢 蔷华怔怔地看着他半天,轻声问道:“卫颜,我为什么在这里”
神仙愣住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珍珠粉末,有些疑惑地慢慢说:“钟离魅,是谁”
她好像失去了什么,分明有什么极为悲伤的事情。
可是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第92章 离觞 贰拾陆
蔷华记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除了关于钟离魅的那部分。
卫颜发现这一点之后保持了缄默,面对蔷华的疑惑他一一掩饰过去。她来到南海的理由是为了帮他查案子,感觉记忆有点模糊是因为受到咒术的影响。
卫颜编起谎话来面不改色,流畅又真挚,他拉着蔷华的手好好地跟她道了一番谢,感谢她愿意来帮他查案最后又帮忙处死了覃缪。
蔷华不太能相信自己居然是这么热心帮忙的人,但是又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她疑惑地听着卫颜的说辞,下意识地抚上领口,那里平坦的触感让她一愣。
总觉得应该有什么东西,圆圆的坚硬的东西藏在衣领之下。
连着一根红线。
是什么呢?
蔷华问卫颜“我这几天有没有戴什么饰物,比如说项链这样的?”
卫颜笑起来,一副觉得她奇怪的样子。
“项链?那种藏在衣领下面的东西我可看不到。”
蔷华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她放下手轻笑一声“我可能是太累了。”顿了顿,她揉着额角说“我想回长安。”
卫颜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啊,回长安吧。”
亲手送走他,若是想起来你该多难过。
忘了吧,忘了好。
三百年后,长安城最大的酒楼里。
临窗的包间里坐着两个英俊的男子,一个黑发黑衣,衣上绣着繁复精致的兰花,明明有一副绝世容颜却神情冷淡。对面那个一头红色长发,发梢却是银白色的,大剌剌地披散一地。他眼角一点泪痣,红色的眼眸笑起来如同火焰。
黑衣男人皱皱眉头“她居然信你这个蹩脚的借口。”
红衣服的正含了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他用扇子指着黑衣男人说“行行行,你不蹩脚你来说。我那时可是急中生智,好不容易才圆上的。”
黑衣男人,朽夜阁阁主兰夜撇开对面的扇子,悠悠地说“不过当时的状况,除了相信她也没有别的选择。毕竟她完全不记得钟离魅了。”
红衣服的南方朱雀神——卫颜撤回了扇子放在桌子上,长叹一声。
“那场逆祭献之后灵瀛岛毁了一多半还有两百多个巫咒师复活,场面太混乱了,我没来得及追踪钟离魅的灵魂。也不知他是灰飞烟灭了还是转世了。不过现在巫咒师一脉继续传承下去,鲛人族也恢复了强盛,算是不负钟离魅的牺牲。”说到这里卫颜轻笑一声,颇有些不屑“现在钟离魅被鲛人族奉为救世主,奉为英雄了,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他的故事流泪。可是在他活着的时候那些人怎么对他的?没有任何人相信他,也没有任何人帮他。我跟那些长老们提钟离魅想要做逆祭献的时候,那些家伙们都松了一口气。我呸,他们巴不得钟离魅早点死。”
“也就钟离魅那家伙不计较,换了我才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卫颜越说越生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兰夜低眸夹了一筷子菜,说道“你的反应和唯音一模一样,她最后都把自己说哭了。”
“唯音小娘子果然是我的知音,不过她为别人流眼泪,你又该吃味了吧?”卫颜揶揄道。
“没有,是钟离魅的话,他值得。”兰夜回答地很简短,漆黑的眼眸看着卫颜。“他这么做的理由我明白,即便是明白换做是我也做不到他这样。他值得尊敬。”
卫颜瞪大了眼睛看着兰夜,对于从他嘴里说出来“值得尊敬”这四个字感到震惊不已。要知道妖王重璘都没能从兰夜这里得到“尊敬”二字。
想到重璘卫颜不禁一阵气闷,兰夜偏偏好死不死地提起了重璘。
“我听说最近重璘和你姐姐……”
“你别跟我提他啊!”卫颜烦躁地挥挥手,他又喝了一口酒,把话题转到蔷华这里“这些年蔷华怎么样啊?”
“还是老样子,就和钟离魅出现前一样。”兰夜想了想,添加道“但我听风烛画说蔷华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再做噩梦了,她常常会梦到一个弹琴的人,却看不见他的脸。这些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之前战乱的长安一片狼藉,教坊也毁于大火,她都没有离开过。像是在等着什么一样。”
“有些东西经历过了,记忆可以忘掉,感觉忘不掉。”卫颜指指自己“我是过来人。”
长安在经历战火之后已经基本重建如初,蔷华坐在大堂的软椅上,懒懒地看着门外的一片热闹,一块盖着红布的牌匾被伙计们抬到门口。她知道那牌匾上写着什么。
“玉芙天成”
不知怎的,这些年她越来越念旧了。一样的地址,一样的建筑,一样的名字,重建的玉芙天成和从前几乎如出一辙。就连东南角那间一直无人居住的小寮都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从前那边的竹林烧光了,她又栽了一片在那里。
究竟为什么要维持这样的状态,蔷华一直想却一直没有想明白。偶尔在楼阁间行走的时候她会突然感觉到往事的影子,一些模糊的声音,模糊的画面,像是梦境又像是真实。可能是不想失去这些影子吧,她最后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是最近她越来越觉得乏味了,为什么呢,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费心费力呢?
她维持着这样的状态,有什么意义呢?
“要上匾额放鞭炮了,美人怎么在此处不去热闹热闹呢?”
蔷华抬眼,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红发红眸笑意狡黠的男人,和他身边沉默俊美的黑衣男人。
“卫颜,你可算是有空回来看望老朋友了。”她轻轻一笑,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我最近喜欢清静不想去凑热闹,你们坐吧。”
蔷华美人一向是最喜欢热闹的,喜欢清静的是钟离魅。
卫颜和兰夜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坐下,立刻便有侍女奉上酒水瓜果。
“我听说你还没有找到中意的琴师。”兰夜说道。
蔷华以手托腮,漫不经心地说“总是觉得差点什么。”
“差不多就行了。”卫颜劝道,他听说从南海回来之后,蔷华的琴师就没有持续一个月以上的。
蔷华轻笑了一声,美目一挑“我不,我的琴师自然是要最好的。”
正在他们聊天的时候门外放起了鞭炮,门外烟熏雾绕中依稀可以看到围在门口的熙攘人群,红色的碎纸随着鞭炮声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一场红色的风雨,又像是春末的落花。
“你散去妖力的那三天大雪也是壮观得很,阳光那么好,雪就像柳絮一样在空中……”
蔷华同卫颜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话头,卫颜奇怪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从□□燃烧的烟雾中,穿过漫天飞扬的红色碎纸,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走进了门中。那个孩子穿着素净的洗得发白的衣服,低眸安安静静地走着,沉稳得不像是个孩子。妇人带着那孩子走向庭中等着的嬷嬷,不知道在说什么。
好像感觉到了蔷华的目光,那孩子抬眼看向了他们。他的睫毛和头发上落了红色的纸屑,抬眼的时候掉落了下来。
蔷华从他走进门就睁大了眼睛,开始颤抖。待他与她对视的刹那,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剧烈地震动着,慢慢地弥漫起水雾。有人在高声说着什么,有人鼓掌叫好的声音。可是蔷华什么也听不到,来自尘封记忆深处的声音一拥而上淹没了她。
卫颜惊诧地指着那个孩子说“这是……这是钟离魅……”
蔷华站起来,摇晃着几乎是小跑到那孩子面前。嬷嬷被吓了一跳,说这妇人想把孩子卖到玉芙天成做小厮,美人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她摇着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捂着自己的嘴拼命地摇头,像是力不可支一样跪在地上,然后嚎啕大哭。
送走他的时候她都是笑着的。
再见到他的时候她却忍不住大哭起来。
那孩子好像吓了一跳,有些犹豫地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抚摸。
“不要哭了。”他的声音清澈又稚嫩,恍惚间如旧温柔。
蔷华抬头看着他,声音颤颤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