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玟亦有些诧异,没想到新帝会这么给面子。一时面上露出些感激的神色,拱手道,“谢陛下隆恩。”
客气完,左玟便大大方方地顺着新帝的力道站起身来。
实话实说,她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有罪,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演戏罢了。
且她今日搞这么一出,本就是有备而来。就算新帝不说这话,她也准备好了先景康帝赐的丹书铁券。除了造反和叛国,可以免罪三次。但能省一次也是不错的。
知道大臣们心里都好奇,不等皇帝问,左玟很快就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她抬起手,将官帽取下。姿态闲适优雅,顺手还散了头发。
三千青丝划出一道弧线,如瀑垂落,披散到腰际。浅淡的香风,氤氲了满殿辉煌。
那新帝就站在左玟身前,被左玟散发一瞬间的风情所惑,望着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眼光迷离,竟晃了神。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少年一剑斩灭仇敌,将被强塞入偶人的他从大巫祭手中救出。
那时,她也是披散了头发。风华绝代。迷乱了人心。
恍惚中的新帝下意识抬了抬手,又及时克制住。下垂的手指握紧了,心虚似的退后了一步。
左玟倒没察觉到新帝此举缘何,分开一些倒还自在。
摘下了官帽,又去解官袍。一颗颗纽扣解开,露出些白色衣角。
她今自己原就打着自曝身份的计划,所以官袍下面另穿好了一套衣裳,解起来毫无压力。然而左玟自己心里清楚,旁人却不知晓。
这一出,先是请罪又是摘官帽解官袍。旁人哪能想到她是要曝光女儿身?看在眼里,宛如就是左玟不想干了,要当殿辞官的感觉。
一时间,新帝和百官都维持不了淡定了。
新帝着急地按住左玟欲解纽扣的手,皱眉道,“朕已说了,一切恕爱卿无罪,丞相为何还要这般?”
知道他们是误会了,以为自己脱下官袍是要辞职。左玟便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推开新帝的手,摇了摇头。
然后将官袍脱下,露出里面的装束——白衣金带,腰上挂了个双鱼玉佩。一眼看没什么毛病,仔细一看,满殿的官员都惊呆了。
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大人揉了揉眼睛,拉扯边上的年轻人。“这,这这……老夫莫不是眼花了?怎么丞相穿的似是女郎的衣裳?”
“您没有眼花,左相穿的,就是……就是女裙。”年轻些的官员心里补充一句,还是时下最新款,他娘子前日才买了同款。
有左玟提拔的心腹,直接给跪了,苦苦哀求,“丞相啊——有话好好说,您这是何必?”
此时,站在右边前列的礼部尚书张大人站了出来。
这老头子当初与左玟争过丞相之位。他年岁资历都有,本来都说会由他接任丞相的缺,结果被左玟截了胡。自此以后就单方面跟左玟结了仇。
此刻他一发现左玟的错处,整个人像是打了鸡血。虽然年过六十,两鬓斑白、老眼昏花,但其振奋的精神状态使其仿若年轻了二十岁。
列在殿前,那张尚书先指着左玟,摆出一副前辈的模样,斥责道,
“左相方才说过大周官员当为天下士人表率,可本官要说,丞相当为百官表率。怎能在太和殿公然穿上女装?”
骂完了左玟,他转向新帝,情真意切道,“陛下,左相此举绝不能姑息,否则让天下士人如何看待陛下,如何看待我大周官员呢?请陛下治左相大不敬藐视朝堂之罪!”
纵使张尚书再怎么慷慨激昂,新帝却没有理会,甚至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因他就站在左玟正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左玟的衣裳款式和……婀娜的身材曲线。
年轻的帝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手指发颤,一脸震惊,“爱卿……你,你是?”
左玟回过头,对礼部尚书笑了笑,“张尚书别急,等本相说完,有的是时间让你们弹劾。”
她又看新帝,带着些许歉意,慢条斯理地拱手道,
“陛下。臣的确有罪,但罪不在其他,只因——微臣是女郎罢了。”
温和的声音传响大殿,左玟转过身,让后面的官员乃至礼部尚书都看清了自己的形貌。
一时间,满殿俱静,群臣皆惊。
人人都道左相风华绝代,才貌双全,却不知乌黑的纱帽下是青丝如瀑,宽大的正一品官袍下是体态婀娜。绝色还是绝色,唯独搞错了性别。
寂静过后,新帝不知为何,还有些愣怔。大臣们已先回过神闹腾了起来。
“左丞相,是女郎?”
“怎么可能呢。”
“老夫一定是在做梦……”
“这女人,还真能考中科举?”
“呜呼哀哉!竟叫一个女子当了大周丞相,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三纲五常何存,这天下要乱了套了……”
种种评议被左玟收入耳中,让她含笑轻松的神色渐渐再度被寒意笼罩。
换了身衣裳和性别,就不把领导当领导了?
左玟站在殿前,一袭浅色常服,与殿中红红绿绿的官服显得格格不入。可其神态气势,半点不落之前的声威。
目光转向距离自己不远的一四品官,左玟直接点名,
“韩殊,本相方才听你所言,可是说女子比不得男子,就算给机会也考不中科举?你可是要与本相比一比学问?”
淡漠的语声响在殿内,那被左玟点名的韩姓官员先是一懵,而后对上左玟的冷眼,顿时消了音。
一张脸发白,“下官,下官怎敢……”
三元及第,他一个二甲要怎么比?
左玟目光似是含笑,却如冰刃一样冻人。她转向另一位,又问,
“向崇,向大人。本相方才听你说牝鸡司晨,天理不容,女子插手朝事,会惑乱朝纲,导致天下大乱。本相倒要问问你,我在朝堂这么多年,朝纲可乱了?天下可乱了?”
乱了吗?被针对的向大人嘴唇嗫喏,一张脸涨红了也说不出话来。“不,不曾……”
非但没有乱,大周朝在左玟上位后的富强是天下皆知的。
左玟目光环视一圈,轻轻扯了扯嘴角,态度温和了下来。缓缓道,“诸位大人有话尽管提,若想要跟本相比一比军功,比一比政绩,本相可以奉陪。”
一句诛心,无话可说。
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她的才学,以及这些年做出的实实在在的政绩不会因为左玟变成女子而从有变无。
左玟几句话便让他们知道,就算恢复了女儿身,你丞相还是你丞相。
一时群臣静默,想是因为太震惊,脑壳短路,在左相的威慑都说不出话来。
却有那礼部张尚书,到底是人老成精,阅历丰富。虽然也被左玟是女儿身的真相震住,但脑子还能转。
一张老脸板正,带着丝冷嘲的意味,肃然道,“就算陛下有言在先,不追究左相欺君掩盖女子身份之罪。老夫却要问问左相,这天下能有几个如你一般的女子?为了千万人中才有的个例而改制科举,未免太过儿戏。”
左玟看向张尚书,微挑眉,目光炯炯。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试一试张尚书又怎么能知道没有?若不改制,或许就会错过无数个如本相一般,甚至比本相更优秀的人才呢。”
这话说的,其实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左玟自己其实也不那么确信。但是未来有无数的可能,她相信只要给了女子机会,她们做的绝对不会比男子差。
“大言不惭!”张尚书老脸气得发红,还待要再说什么,那不知缘由怔了许久的新帝却终于回过了神。摆摆手,打断了张尚书的话。
他眼光复杂地看看左玟,又很快挪开。走上两级玉阶,竟给出“散朝”二字。
旁人要再说,新帝便冷厉地望过去,一副“朕说退朝,尔等要抗旨不成”的模样。
众臣想着今天受刺激太大,也的确影响后面的发挥。不如回去多准备准备。也就从善如流地领命退下。
唯有对左玟,新帝多加了一句,“丞相留下。”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百官们散光,太和殿内只剩下左玟和新帝二人。
十年过去,新帝楚晏平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少了青涩,多了世故沉稳。尤其中间与兄弟夺位的几年,连左玟都受过对方使的绊子,在夺位之争中站了楚晏平。给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加上过往少年时的救命之恩,新帝对左玟的信赖只怕还要超过他的枕边人。
他看着左玟许久,久到左玟都有些异样的感觉,他才带着些许莫名的幽怨开口问,
“你是女子,为何,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不是臣下与朕,而是你与我。
左玟愣了愣,直觉新帝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做出为难的表情,答道,“陛下,此事事关微臣的身家性命,如非……我时日不多,也不会敢说。”
道理不用说,是个人都明白。
新帝听得左玟又提“时日不多”,神色黯然,露出几分悲色。又看了女装模样的左玟两眼,才无力地摆手让她退下。
待左玟离去,他孤独地坐在玉阶上,看着空荡荡的大雄宝殿,神态惘然。
“如果早知道……”
就算早知道……这样的女子,也不会愿意入后宫吧。
——
左相是女子的消息在她的有意放纵下,一日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且以风一般的速度,传往各地。
再说那些大臣们回去后,震惊消退,连夜便开写弹劾的折子。做好明日上朝的准备。
白天是太震惊了,有了准备加上人数多,他们一定能行。
要知道左相的声名远播海外。弹劾左相,踩着上位。青史留名,就在今朝。
这一夜,不少官员书房的灯彻夜未息。家里的小孩猫猫狗狗都被管家的夫人堵了嘴,不许打扰。
一堆打着为“天下士子争利”旗号的官员连夜写好了折子,只能次日发难。虽说一夜未眠,也精神抖擞。
却不想到了次日上朝,就发现,左相她告假了。还一告就是五天,谁也不见。
百官心里的感觉,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别问,问就是憋屈。
这一日,很多家里的小子都挨了憋屈老父亲的毒打。领导参不得,儿子还不能打吗?都怪小子不争气,连个女子都不如。
至于他们自己?年纪大了,拼不动了。难道还能抽自己两巴掌不成?还是好好教育下一代吧。
直闹得京城里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而在京城官员开始打儿子的时候,搅动风云的中心人物左玟,此刻已离开京城,与同样时日无多的佛子优昙一起,到了东海。
第124章 献祭
东海,残阳如火。晚霞似编制过的彩绸,铺洒在海面上,深深浅浅地映照着落日的余晖。
挨着沅安城的海岸边缘,坐落着一块足有一人高的石碑。
那古旧的石碑上刻满了文字,碑前摆了些瓜果海鱼的供奉。
两个提着箩筐的小孩似是一队兄妹,刻意饶了路到石碑前,放下几只牡蛎。似模似样地合着手掌,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
念完了,哥哥拿起箩筐,正要牵着妹妹离开。刚转过身,却看见了他们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成年人。
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下,“你们在干什么?”
哥哥拉着妹妹的手后退了半步,对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有些警惕。但那一点点的警惕,在抬头看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变成了惊艳。
“哥哥,他们长得真好看……”个子矮的女孩小声说,“像先生讲的左丞相一样好看。”
小男孩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嘴里嘟囔,“看着是不像坏人……”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和尚和一个书生。
那和尚面若莲华,眉间有一点红痣。琥珀色的眼瞳,目光澄净,清澈如水。仿佛自带了一层柔和的佛光,宝相庄严如佛殿里慈悲的神佛。
那书生长得尤为好看,桃花眼含笑注视着他们,自有一番斐然气度。令人见之忘俗。
正是结伴前来东海的左玟和优昙。
嘟囔了一句,那小男孩在左玟温和的目光下大声回答,“我们是在向石碑祈祷,希望妖魔不要再出来,希望明天天气好,爹爹可以出海打渔。”
优昙静静地听着,目光沉静,未曾言语。
左玟却明知故问,“这座石碑有何神异之处?你们为何要向它祈祷?”
“这个我知道!”小女孩从哥哥的背后探出头,甜甜地讲道,“女学的先生讲过,这石碑是丞相九年前立的,刻着度朔之灵舍身镇压邪魔的故事。
公子是外地来的可能不知,九年前我们这儿突然有一天下起了黑色的雪,天一直不亮,到处都是邪魔厉鬼……”
她说得绘声绘色,要不是她看着才六七岁,只听讲述仿佛就是身临其境过一般。
听着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左玟的目光慢慢越过了两个小孩,看向那巍峨耸立的石碑。
金红的霞光在石碑上笼罩了一层薄纱,柔和了风雨侵蚀的沧桑痕迹。
石碑是她立的,碑文是她写的,度朔的故事也是她特意吩咐写入女学课本的。这故事,她又怎么会不知呢?
石碑后,海浪翻波。溅起的海波打在石碑上,经年累月,将背面的棱角磨得光滑。
左玟的思绪仿佛被这海浪带回了九年前。不,算算时日,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前——
“恩公,送我一程吧。”
嘶哑的声音响起,平静又释然。那双猩红的眼里,仿佛压抑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愫,让左玟心尖发颤。
度朔山被黑暗覆盖,尽管孽龙已死,但光芒愈渐闪烁暗淡的鬼门和不断发出咔嚓碎裂之声的桃木,却彰显着不详。可想而知,左玟听到这句话的心态是何等的复杂。
震惊,不敢置信,不可避免地,还带了一丝隐秘的惊喜与随之而来的愧疚心虚。